关正英像是对自己房间里出现了一个陌生人毫不惊奇:“叫什么名字?”
江去雁要竭尽全力才能不被人看出来浑身颤抖:“雁……阿雁。”
“名字几好听。”关正英转过脸来对他微笑,是那种男人对着情人的情意款款的笑容。
然后,他又问:“你来做什么呢?”
江去雁讷讷的:“太太叫我来……伺候您。”
“我是问你来做什么,不是太太叫你来做什么。”关正英又问了一遍。
江去雁脑子里嗡嗡的,他咬牙走过去,走到关正英身边去,脑袋里想的是大太太说,他要主动点,要让关先生喜欢他,只要关先生喜欢他,他的命就会完全不一样。
这时候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长衬衫,扣子意思意思系了一颗,他只要稍微一扯就能解开。脱了衣服,躺上床,关先生会喜欢他的,大太太说过,他这张脸,关先生肯定喜欢。
他伸手摸到那枚扣子,手指都在抖。关正英也耐心地等他。
那颗扣子没解开。他抬起头,说:“我来帮衬您。”
关正英点了点眼睫,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我对你有用处,”他大着胆子说,“你在新界的女人怀孕了,我知道,太太也知道了,你岳父都知道了,我可以帮你保住那个孩子,我去说服太太不要对她动手。”
“我还可以帮你运营你的娱乐公司,我是模特,我能赚钱,你可以利用我洗白你在堂口收的钱,把公司完全做到台面上去。”
关正英听着他说,面上的表情是不动的。话语间他抬手帮小男孩理了理鬓边乱了的碎发。
江去雁听到自己讲:“做堂口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太平山在衰落,电影协会已经联名发报要抵制你们,港政府以后肯定也会收拾社团势力,所以,把公司转到台面上才是大趋势。但你那班四九仔只会收保护费打架,不知道怎么玩娱乐公司。我知道,我愿意做,只要你信任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说得急了,其实很多话是没经过大脑的,囫囵就这么说了出来。
直到关正英抬了抬手,示意他停。他像个得了指令的机器一样立刻就收了声。
关正英眼含微笑,上下把他重新打量了一番:“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江去雁嗓子还是抖的:“阿雁,江去雁。‘来鸿对去雁’的‘去雁’。”
“阿雁。”关正英点点头,“那么,阿雁,你想要什么?”
“我……”江去雁鼓起勇气对视他的眼睛:“我想要你保证,不碰我。”
关正英朗笑出声,他可能很久没有这么体会过愉快的情绪,导致他笑出声的时候自己都惊了一下。但他毫不掩饰,他非常的高兴。
“就这样?”他看他好像是看一个幼稚园文艺表演的孩子,“钱呢?职位呢?不要吗?你刚刚可是跟我描绘了一番很美好很宏大的蓝图。这么光辉的事业,你不索取一些报酬吗?”
江去雁确实没想那么多,他当时只是想避免沦为这个可怕的男人的玩物。
他反应过来刚刚那番“谈判”是多么的幼稚。
关正英也看出来了,他也不是真的需要江去雁的一个正经的回答。他伸手过来给江去雁的衬衫一颗颗扣子系好:“好吧,看在你这么有勇气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
江去雁眼睛微亮。
“三个月,”关正英给他笔了三只手指,“我的孩子如果顺利生下来,才算你有资格在我面前谈条件。那时候,你最好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再来跟我谈娱乐公司的事情。”
当晚,江去雁在主卧的沙发上睡了一夜。
三个月后,关雪心在新界威尔士亲王医院出生。
1989年,富正集团正式成立模特部。江去雁出任模特部经纪人。
关正英信守承诺,十五年来,从来没碰过他。
“听讲,”关正英侧过身,正好站在那块“香江白玉兰”的题字下,“你说我太太是鸡?”
江去雁翻了个身坐起来,关老板千金万贵的西装外套犹自盖在他身上,他半裸着肩,背倚沙发弯唇一笑:“我说错了吗?”
关正英也笑。他老了,笑起来好看些,慈眉善目些。
江去雁觉得没意思,玩着手指头:“讲道理,是你儿子先闯我的会议室的,他还说我厄虾条,当着整班我的下属啊!那我不要菲士的吗?我说他妈咪是鸡,我至少没讲大话。”
有因有果,合情合理。
关正英笑着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去碰他擦破的唇角,江去雁嘶一声疼得直缩脖子。
关正英眼里笑意更大,用指节把伤口处渗出的血珠擦去:“越来越没规矩。”
“哇,你还骂我?”江去雁瞪大眼睛愤愤不平:“你们关家啊,一个两个只会欺负我,你太太骂我忘恩负义,你儿子骂我是鸡,我没得罪过你吧,你还要专门跑来骂我?”
关正英淡淡按着他:“再扯裂了嘴,不靓啦。”
江去雁横他一眼,勉勉强强收了声。
“阿宏的教训,我会给他。”关正英随手把一件衬衫丢给他,“他妈病重,你当体恤他做儿子的苦痛吧。”
江去雁穿上衣服,跟着他的脚步出去:“去哪里啊?”
关正英开车:“食饭。”
他其实有司机,但是带江去雁出去的时候一般是自己开车,因为不喜欢时下流行的日本车,开的还是十年前的古董保时捷,据说是全港第三台保时捷,当年还登过报纸的。
江去雁坐在副驾驶,收音机里面陈百强正唱《烟雨凄迷》,窗外夜晚慢慢降临在维港。
“你那架车应该换了。明天自己去车行挑吧。”关正英单手握着方向盘看路。
江去雁不吃这一套:“无功不受禄。你又想搞什么?”
关正英嘴角微扬:“要做Vice President的人了,还坐地铁上班算什么?至少也要开奔驰吧。”
江去雁猛地转过头来:“VP?”林至芳和他说的没那么高。
“不然辛苦留洋镀金为了什么?下次被人再问title你可以坦荡荡地说了。”
“我不做。”
“那就是想做Chairman?”
江去雁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夜风扑在他脸上凉凉的,让他心神冷静:“现在就很好,钱也够花,又有一班人给我使,够威啦。升上去要勾心斗角嘛,你知道我不喜欢搞那些的。”
关正英刚好把车子停在饭店门口,有泊车小弟自然来接他的钥匙。经理提前知道关老板要来,等在门口将他引进包厢。这一路关正英没有说话,江去雁看着他的脸色跟在后面。
等点了菜,服务员退下去了,关正英才拿起茶碗漱口:“林家给你那么大压力?”
“你还知道我是夹心饼干。”江去雁撇撇嘴,“尊夫人啊,躺在病床上脑袋都转不停,任务布置一箩筐,儿子又要培养啦,家族又要支持啦,连你的后宫都要管……这哪里是让我升职?她是让我做完她的奴才再做她儿子的奴才。二十一世纪了喂,香港早就废除奴隶制了。”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关正英听得倒是一点没有不高兴:“她这样跟你说的?”
“不做就说我白眼狼,做了我两面不讨好。”越说越委屈了。
关正英垂着头低笑:“傻。”
江去雁皱着鼻子“哼”一声,对这个评价非常不满意。
这时有服务员进来布菜。由关正英启筷,他夹了一块烧鹅到江去雁的碗里:“这个VP是为了奖励你,阿雪你带得很好,日本的业务也做出了样子,去年利润创新高,所以升你的职绝对是应该的,包括在董事会上我也是这么说。”
江去雁恭顺地捧着碗接菜:“多谢老板。”
接完菜没忘了替老板舀汤倒茶,做好狗腿打工仔的本分。
“本来,他们和我提的是Assistant VP,说你在海外,不熟悉总部,没有高层经验。我觉得没道理。”关正英解释:“十五年老员工,怎么会不熟悉总部?没有高层经验,做了不就有了?不做高层,永远不会有高层经验。所以我拍板,就是VP。谁有意见,让他单独来找我谈。”
“我不是怕他们不服,”江去雁叼着烧鹅强调,“我是不想做夹心饼干。”
关正英觉得他沾着酸梅酱油乎乎一张嘴很可爱:“做都做了十五年了,再多做几个月而已。不会死人的。”
江去雁“呸”一把将烧鹅骨头吐出来。
过了一会儿,菜上齐了,关正英眼前那碗汤都还没见底。他这个人吃饭慢,嘴巴里有东西的时候是绝对不开口的,食物咽下去了才会出声。往往一餐饭一吃就是一个小时以上。
但他是做老板的,老板没吃完,打工仔也不可能下桌。
江去雁桌子转了大半圈终于夹到心爱的清蒸石斑,一边伸筷子一边听关正英说:“阿宏我打算放他去下面的子公司锻炼一段时间,他妈纵成这个心浮气躁、任性散漫的样子,丢架。”
听到这里江去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雪反而好点,你教得好,我省心。”关正英说:“以后她要是想学经营公司,我也赞同。”
江去雁是最了解关雪心的:“她想着拍拖呢,一个洋鬼好中意她。”
关正英皱眉:“她未成年的,你看着点。”
“我给她规定成年前不可以sex。其他的不管。”江去雁有分寸,“现在不是你那个时代了,老板,细路仔拍拖你管不住的,越管她叛逆心越强。”
关正英对他教养着自己女儿的事实非常满意:“我担心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有目的地接近她,你要做好背景调查,不要让她去危险的地方,最近特别是湾仔那一带,不安全。”
“林家?”大太太林至芳娘家就在湾仔。
关正英面有隐怒:“我大舅和岳父是两种人,岳父赤手空拳打天下,无谋也有勇。他在的时候,大舅好似中规中矩,老人家一撒手,做儿子的野心才被人看出来。他胃口大,手段又毒,专搞些损阴德的事,闹得北边和东边都不安生。”
江去雁记得,关正英的大舅子,也就是林至芳的哥哥在富正集团也是有董事席位的。这把椅子正是继承了关正英岳父的位置。
“过一阵子,家里要办白事了,妹妹走了之后他这个做哥哥的恐怕会伤心糊涂,容易做傻事。我会让人盯紧,你们也要多注意。不要去沾边。”这才是关正英今天来找江去雁的主要目的。
江去雁听出他的意思:“我都有风险?”
关正英对他已经有了安排:“你最近辛苦,我知道。我给你放两个月的假,自己去玩,休息好了再回来做你的VP。你安排好工作交接就行。”
没有打工仔不喜欢休假的。江去雁高兴了:“带薪吗?”
关正英反问:“我有那么孤寒吗?”
打工仔立刻放下碗筷摇尾作揖:“老板金玉满堂,万寿无疆!”
外头有人敲门。秘书疾步进来:“老板,医院打电话来,太太不行了。”
关正英慢悠悠放下筷子,扯了纸巾擦嘴后才站起身:“走。”
作者有话要说:
*陀地费:即保护费。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香港帮派社团势力不断扩大,危害社会各界,娱乐业甚至发生李连杰经济人被杀,成龙车行遭抢等著名事件。当时电影公司在帮派势力范围内拍电影要交保护费才能开机,也被称为‘陀地费’。到九十年代,电影业甚至到了联名登报抵制帮派恶行的地步。
第4章 当个正常人其实是很累的
到医院的时候,抢救已经结束了。医生走出来,对着关正英叹气摇头。
这时候是晚上九点半不到,该来的人陆陆续续也来了。关雪心比关正英只晚了一步,红着眼睛和爹地拥抱了很久。关展宏第二个到,来了就要冲医生发脾气,被关正英及时喝止,连带着下午在公司闹事的事被骂了一顿。林至芳的哥哥、关正英大舅、林家一家之长林至昌一身黑衣遮不住后颈纹身,身边还跟着林家几位后辈,一家齐齐整整站在走廊听着关正英骂儿子。
后来公司高管和律师也到了,还有几位关家世交和林至芳的私友,人员几乎把走廊填满。
遗体收拾妥当后,关正英第一个进去见面,然后才是晚辈和林家。
律师当场宣读了遗嘱。在遗愿里,她希望自己的遗体火化海葬,关家只保留一块牌位就好。随同火化的还有一件婚前丈夫给她买的洋裙。
“是我第一次同她约会买的一条裙,很便宜的。当时我们都没有多少钱,在崇光百货后面的卖场,我觉得那个颜色衬得她很靓。”关正英一边回忆一边微笑。
林至昌听到这里也红了眼睛:“老豆一开始要她嫁给你,她还不愿意,结果见了你一面,又改了口风,之后就日日在我面前念你的名字,长那么大我从来没见她那个样子,完全变了个人。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关展宏握着母亲的手痛哭哀嚎,一声声妈在走廊里回荡。关雪心站在旁边用手巾不住地抹眼泪。
这一家人真情实感仿佛的确是恩爱无比,哀痛至深。
江去雁懒得看戏,到医院楼下应付媒体。
关家太太病危,好几家报社已经提前在医院门口蹲点,有的甚至连续几个晚上驻守在这里,为的就是拿到第一手消息。记者中有些老面孔是常年和江去雁打交道的,对方知道他是富正集团公关负责人,见到他出来就熟练地掏出烟和他套近乎问消息。
“老板娘到底行不行啊?”老记者给他点上烟,“都等了三天了。”
江去雁想着关正英深情忆旧的脸,冷笑:“你才等三天,我等了十五年呐。急什么?”
记者知道他和关正英的那点狗血绯闻:“终于盼到正房倒了,下一位是谁?还是打算自己上?”
“丢!”江去雁差点被烟呛到:“尽讲些晦气话。”
记者嘴上越来越没边:“你看看,来的全部是至亲挚友,没有一个小情人,剩下一个不就是你?说明他还是中意你。这么重要的时候,是你陪在他身边。”
江去雁给了他一个白眼:“我说我们从来没搞过,你信不信?”
记者盯着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江去雁知道他不会信,但十五年来他第一次有机会说出来,说出来了别人信不信他不在意,重要的是他终于能说出来了:“我是憎她,她以为她给了我荣华富贵,改了我的命,但她自己不是观世音菩萨呀。她选了我,其实是为了她自己,我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其他人来都一样,不是我,还可以是另外一个阿猫阿狗。她从来都没当我是个人。”
他吐烟的动作让本来扭曲的面目舒展开来。这一口,是积在他胸口的怨气。
记者理解他的心情:“这个世道,谁能被当成人啊。”
“她不把我当成人,还要我对她感恩戴德,我还有义务帮她儿子、她的家族。”江去雁说起来都好笑:“自欺欺人,骗到最后连自己都相信了自己是个大善人。”
“那你有没有想过,没有她,你现在会怎么样?”
“可能还住在观塘的劏房里面吧。”
“所以说,这就是命。你的命就是这样。”
“给这种命给你,你要不要?”
记者被他问住了。
江去雁把烟头扔在脚底,碾灭:“她活着的时候,我憎她,现在她死了,我更憎她。”
“她没怎么受苦的,脑血栓,又不是癌症,痛也不是很痛,还有个儿子、哥哥在床前哭丧,老公也算给面子,从来没亏待过她。她还没看到以后儿子丢掉前途、家族人财两失,‘啪’一下就死了,后面的事情都不用想了,几幸运,真的好福气。”
“可能我还是觉得不公平,她除了嫁人之前那点丑事,后半生都算体面。人死了,大家也不会记得前面的事,以后说起来她就是关家大太太、富正老板娘……”
记者摇头劝他:“你不可能和她计较的,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江去雁低着头,把脸低低地垂在阴影里。他其实一直在阴影里,一直上不了台面。
记者唏嘘:“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没办法。她做错了,她仍然可以光明正大、抬头挺胸,死了就有一份尊荣给她。你没做错,你清清白白,但你连分辩都没有一个机会辩。”
应付完记者,把几位大佬安排送走,又和医院内外互通了说法消息,江去雁才回到办公室继续加班——今晚他肯定是不用睡的,老板娘病故,公司要发讣告,各大报纸都已经留好了版面登载的,明天一早就要刊发出去,所以今晚他这个公关负责人死也要把讣告稿子死出来。
凌晨的公司空无一人,江去雁办公室只开一盏台灯,咖啡泡好了,他坐在电脑面前逐字逐句慢慢地敲,初稿写完已经是两点钟,他一封电邮发给关正英,请老板审核。
然后他在沙发上养了一会儿神,等到三点钟,发现邮箱里还没有审核回信,想着要不要给关正英打电话。手机这时候已经被报社编辑们打爆了,印刷厂就等着他这一篇东西下印,机器随时待命,再晚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江去雁端起咖啡杯把最后一口凉了的苦水吞掉,抬头见到顶楼Chairman办公室的灯是亮的——
他的办公室好巧不巧就在Chairman办公室的左下方,两间房间的落地窗交错对面,彼此都能一眼望到内部情景。一度,这个位置让江去雁压力很大,这相当于坐在老板眼皮子底下干活,他都怀疑分配办公室的时候是不是关正英想要随时监视他有没有上班摸鱼。
他重新泡了两杯咖啡,上楼直接敲Chairman办公室门。进去就见关正英望着落地窗沉思。
“老板,报纸要下印了,整班编辑都在等我。您看讣告还有什么要改的,我现在就改。”江去雁把咖啡递过去。他把不准关正英这时候的心情,说话声音都放得极低。
关正英其实已经看完稿件了,只不过在等他上楼来找自己:“印吧。”
江去雁松了口气,立刻把稿子发出去。
他本来不想继续打扰老板的,但关正英又有指令——
“来。”他示意江去雁坐到自己身边,“看看夜景。”
江去雁只能小心翼翼坐了过去。落地玻璃窗上映着珠光宝气的夜香港,她好像一个富太似的,衣衫永远要最贵的,头面是赤金足银,今日作一套复古名伶的装扮,明日又换成是现代骄女。她总是在变,一天就是一个样子,尽情享受和作乐,因为青春所剩无几。她最好的年岁就要过去了,如果细看她的眼角,粉妆下面是泪痕和细纹。
江去雁喜欢这样的香港,他喜欢这座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美丽的城市。
因为他自己是城中人,所以永远看不清它。看清楚了,就不美了。
这时候,关正英也在看着香港:“其实我和她买那条洋裙的时候不是在约会,也不是在拍拖。那天我有个手下在她老豆的牌馆玩,被抓到出猫,牌馆当时放话要把人的手打断的。她知道了之后偷偷把人放了,还给我递消息。于是我就买了一条裙子给她当作是谢礼。”
江去雁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事。
关正英继续说:“我很感激她那么做,因为我那时候刚拜红棍没两年,还没立威,她老豆已经是坐馆,她那么做不仅损害了父亲的利益和威信,也违逆了自己的家庭,是有很大风险的。但她这么做,湾仔那班人都知道,我的人以后不能碰。这是给了我一个很大的面子。”
“所以,后来我们结婚、生细路仔、开公司、转型……她和她哥背地里搞的一些事我其实都知道,只要没有太过分,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想起当初她对我有恩情,给我面子,我就觉得夫妻之间没有必要太计较。始终,她是我的家人,是自己人。”
江去雁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这段灰色的往事:“‘坐馆’是不是相当于VP?”
关正英莞尔:“你可以这么理解。”
“那你很犀利啊,二十岁出头就做VP。”
“做VP就很犀利?”
江去雁可以理解他的感受:“我虽然没有结过婚,但也有过青黄不接的时候,运气好有一二朋友尊重我、帮衬我,我也很感激他们。老板你愿意相信我,给机会给我,我也很感激。”
关正英很欣慰:“知道你懂事。乖。”
江去雁回应他一个微笑。
“我和她三十年夫妻,我承认自己很失败。不是单方面她的原因,我也有原因,我的甚至更大。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关正英坦白:“有时候真的很生气,很后悔,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结婚。糊里糊涂就过了一辈子。”
江去雁低下头来喝咖啡,热气蒸着他的脸使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关正英透过落地窗的玻璃看他:“现在她走了,我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好像终于结束了一场考试。三十年的考试,答得乱七八糟。”
江去雁知道这是他的真实感受,他没有必要说谎:“你没有想过和她离婚?”
关正英摇头:“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没有离婚这种概念。”
“但是你明明过得很不开心。”
“婚姻……不是开不开心的问题,它是一份工作,是人就要打工、揾食,养活自己,才能走在街上抬头挺胸,人家才能尊重你。婚姻就是这个作用,结婚的人就是正常人,一个符合社会规矩的人,社会才会接纳你。”
“打工仔也好,四九也好,红棍、坐馆、VP都好,不管你是干什么的,男人要有一个女人,女人要有一个男人,这样你出去和人家交朋友、谈生意,人家才信任你,肯和你打交道。我知道这种观念对你们这些后生仔来说很老土,但在我们那个年代社会就是这么运行的。”
江去雁觉得林至芳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尊夫人确实是很勤勉、很认真、耗费了很多心力地对待她作为当家太太这份工作。我都觉得她有点用力过猛了。”
关正英被他的形容逗乐:“因为那是她唯一的工作。不像我,我在家庭外面还有一份工。”
“所以,你以前要做两份工,以后就只用做一份。你肯定觉得轻松了。”
“是啊,当个正常人其实是很累的。”
江去雁是第一次和关正英就婚姻方面的话题如此深入地交流。这种凌晨时分在Chairman办公室和老板讨论私房感情话题的体验,对他来说也很新鲜。
“累是累点,但你做得很成功,”江去雁以为,以关正英从前的灰色经历,他已经很习惯不被社会主流接纳:“做了一个体面的、文明的人。”
关正英看着落地玻璃上面的打工仔:“只是披了身文明的皮囊,骨子里野蛮的习性很难改。”
江去雁挑眉,很难想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可能我自己也喜欢做野蛮人的那种感觉吧,”关正英垂眼把目光收回到咖啡杯上,这样他说话的时候就像在自言自语,“做野蛮人也是有好处的,可以随心所欲些,不用在乎那么多社会规矩、条条框框,你喜欢什么就喜欢……”
江去雁听得困了,他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两杯苦咖啡都没能阻止他打了个哈欠。
打完他才反应过来在老板面前打哈欠很不礼貌。
关正英也不觉得冒犯,伸手把自己的外套拉过来给他盖上:“困就瞓一阵。不讲话了。”
江去雁身体一歪倒在关老板价值不菲的进口意大利手工牛皮沙发上,外套上还残留着男人的体温,烘得他皮肤上一阵暖意。他不耐烦地两脚一蹬,把鞋子踢掉,腿一缩就蜷进沙发的深处。关正英这时候正好调暗室内灯光,将暖气开足。
“Night night。”老板轻轻拍抚他的肩膀,哄他入梦。
就好像第一次他在关宅主卧里,关正英也是这样和他道晚安、看着他入睡。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早上。
还是董事长大秘书麦叙文把江去雁叫醒的:“老板说,你醒了就回去休息,今天不用上班了。记者发布会等葬礼之后再开,这段时间所有媒体采访都不接受。”
被发现睡在老板办公室里,江去雁有点尴尬。关正英为什么不把他叫醒?人呢?
“老板去开会了,今天有临时董事会。”麦叙文对他还是很客气的。
江去雁总算从沙发上爬起来,看了一眼时间,趁着还没有到上班点赶紧收拾东西溜出公司,以免被更多人发现。
他没急着回家,绕道去了车行挑车——老板都发话让他换车了,当然不能放过难得的福利。
奔驰的销售经理已经提前打好过招呼,知道他是关正英的人,热情地接待了他。
“现在最好卖的肯定是W220,”销售经理带着他亲身体验座驾,“98年到现在,老板们最中意的还是它,5米车长——现在很少这么长的车身了,造型比宝马、奥迪更精致、优雅,2米9轴距加一圈镀铬防擦条,你看前头两片蝴蝶灯,几靓,这就叫Classic。”
江去雁坐在驾驶座上总感觉自己不像VP,像司机:“老板是不是都应该坐后排?我又没有司机,自己驾车是不是好丢架?”
“怎么会?”经理只顺着他说好话,“现在的老板越来越年轻了,和从前不一样,新界那些IT公司的小老板,各个又后生又靓,都是开跑车,好威的。”
“那你们有没有跑车?我看看。”既然要买,就买贵的。反正又不是他出钱。
经理带着他去跑车区:“跑车只有一款有现车,其他要预定等提货。”他指着展示区的敞篷车,“这个,最新款,R230,车顶打开,带女朋友兜风最潇洒了,简直是媾女最佳武器。不开也可以,关上是硬顶,就当作普通商务车。这个车型看起来年轻很多,更衬你。”
江去雁看得爱不释手,摸着方向盘不愿意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