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风风火火拉着小满跑了,生怕卢轩逮她。
卢舟回家,寒露和小满比他还先到,这会儿正和腊月凑在一起翻书看。卢舟在家里转一圈,果然他大哥又不见了。
这会儿各家活做得差不多了,天又没黑,总有人上门找元蔓娘商量刺绣针法。
来的女眷多了,总有人忍不住逮着他哥说媒,天不黑他大哥都不敢回家。
卢栩躲在颜君齐书房,拿着从观阳带回来的账本翻看。
谭石头和梁山宝干别的还行,记账实在是没天赋,卢栩也就能大概凑合看看。
找个账房先生,迫在眉睫啊。
卢栩大概心里有点数,把账本合上,从颜君齐抽屉里翻出他的私人账本涂涂画画。
“我想租一排铺子,专门卖小吃,你觉得怎么样?”
“一排?”
“嗯。”卢栩和颜君齐说着他的计划。
他原本就有买连排店面的打算,不过店铺太贵,又没人整排地卖,一直也没能成行。这次到州府逛了一圈,卢栩发现州府许多小巷子卖吃食,生意其实也还不错,只要东西好吃,也不是非要挨着大街。
至于怎么从街面引流嘛,反正他们在东街都有杂货铺和山货铺了,到时候他往铺子外挂点宣传画,再送点优惠券就是了。
思路打开,卢栩忙活着在县里找铺子来。
他想租,一时半会儿也不那么好找。
现成的倒是有,宋六的赌坊就非常合适,可惜人家卖,他买不起。
秋收前县里一片的祥和安静,秋高气爽,瓜果飘香,全县人都在忙着过中秋采买,只要不是条件太差的人家,都会买些新鲜瓜果作供果,他们的杂货铺、山货铺生意异常地好。
卢栩凉菜种类渐渐少了,每天除了卖卖凉菜,又多了个南瓜饼。
三婶四婶都种了不少瓜,村里也有许多人用瓜换油盐酱醋,他们积攒了好些瓜。南瓜便宜,又甜,糖都不用放,蒸熟了馋点糯米粉团一团,拍成饼炸一炸,又甜又糯又香。
唯一可惜的就是从家里运过来,都不怎么热了。
还是现炸的好吃,他还是得找铺子。
原本卢栩还想做月饼,奈何他家,三叔四叔家都没烤炉,现搭一个有点兴师动众,卢栩也没折腾,赶在中秋前一天到苏记买了三包月饼。
他们本地也是吃月饼的,苏记还从他们铺子定了好些栗子、核桃、果脯做馅,卢栩去买月饼,苏记还给他这个“二当家”打了折,另外赠送了一个小礼盒。
月饼他拿回家分了,一家一份儿,赠送的小礼盒给了腊月。
中秋当天,卢栩没出摊,月饼做不成,做点点心还是行的。
他招呼三家的小豆丁们到他家,能下厨房的下厨房,不能的就洗洗菜。
除了这几天大受欢迎的南瓜饼、桂花糕、米糖糕,卢栩还做了芝麻球,山楂糖雪球。
山楂是这两天才从山上背下来的,铺子里给他的山楂又大又圆,个顶个漂亮。
卢栩原本想做糖葫芦,可天气还不够冷,他怕糖还没吃就化了,不如炒个糖雪球,剩下的做成山楂罐头。
炒糖雪球没太大技术含量,主要是控好火候,把锅洗干净,大火放糖和水,不停搅拌,煮到糖彻底融化,再小火煮开,直到煮成大气泡,再到小气泡,点白醋关火,再搅拌均匀稍晾一会,倒山楂,不停搅拌,直到糖浆起沙,像白雪一样粘到山楂上。白里透红,雪中开花一样的糖雪球就做好了。
糖雪球腊月他们没吃过,但这么一大锅糖都融了,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泡,他们可是又馋又心疼。
那么多糖,够他们泡多少水,吃多久!
“大哥好浪费!”
“大哥好浪费!”
大哥冷酷无情,把腊月和小雨、小满洗得干干净净的山楂倒进锅里,搅啊搅,三个小萝卜头垫脚看到锅里起了雪,眼睛全瞪得又圆又大。
卢栩捞出糖雪球,一人发一颗,“尝尝甜不甜。”
小萝卜头哪经过这种色香味俱全的诱惑,一个个不觉得浪费了。
卢栩乘胜追击,拿着糖雪球问:“谁最厉害?”
腊月脆生生道:“大哥!”
卢栩再给她一个。
卢栩又问:“谁最厉害?”
这次小萝卜头们齐刷刷喊:“大哥!”
在外面洗菜的卢文听得嘴角直抽,对杀鱼的卢轩道:“最不要脸才是大哥。”
寒露边切肉边吐槽,“卢舟都被撵出来了,你还指望你能混到小雨他们那堆儿去光等着吃么?”
他们大哥,先说做好吃的把他们全骗来,来了,挨个分活。不干活不许吃饭,该洗菜洗菜,该切菜切菜,该劈柴劈柴,除了一岁的卢锐可以不听指挥随便玩,连五岁的腊月和卢福,都像模像样地洗山楂了。
寒露眼巴巴往厨房瞧,见小满一手一个糖雪球跑出来了,马上招呼:“小满,好吃吗?”
小满直奔她跑过来,一个塞她嘴里,举着另一个塞给卢轩,“好吃!姐姐吃,哥哥吃!”
紧接着小雨跑出来了,一手投喂小夏,一手投喂卢文,腊月也跑出来了,她娘一个,卢舟一个,投喂完她们又跑回去,一人一颗。
卢锐抱着他的小球左看看,右看看,大伙都在吃,卢福和文贞也坐在小板凳上吃,唯独他没有!
他跑去抓腊月,仰着头“啊”。
腊月揉揉他小脑袋,“哥哥说你太小,不能吃的。”
卢锐震惊,不可置信,他抱着球蹬蹬蹬往厨房跑,追着卢栩:“啊啊啊哥啊啊啊”。
卢栩一口一个,腮帮子鼓囊囊,含糊不清道:“啊什么,你就别吃了,就那两颗小牙,都给你酸倒了。”
卢锐坚持不懈,仰头露出他的小白牙:“啊!”
卢栩:“行行行,给你舔舔。”
卢栩带着弟弟妹妹做了一大桌菜,杂货铺早早关门,全家齐聚到卢栩家吃团圆饭。
中秋当天,无风无雨,天气晴朗,月亮又圆又亮。
卢栩叫寒露和小夏把甜点月饼先端出来,随后是热菜上桌。全家齐聚,鱼肉飘香,唯独缺了卢辉。
偏偏小雨不知怎么来了一句,“哥哥最爱吃鱼头了。”
桌上一阵安静,三婶、三叔强忍着,努力欢笑,抬头看月亮却忍不住有泪光。
隔壁三奶奶家,也不时传出阵哭声。
卢栩道:“小辉在押运粮草,想来不会有什么事的。”
三叔点头,先前卢栩一打听到卢辉情况就已经和他们说了,他们也得不到消息,只能盼着战局顺利,卢辉平安,早日归家。
就在第二天,边境上两军主力已经交锋。
卢栩和颜君齐给在州府同住的崇宁县书生写信,希望能问到些朔州的情况。卢栩将信交给北去的货船,也不知能不能送到崇宁。
县里生活平静,最大的事就是秋收渐渐要开始了。早熟的谷子稻子开始收割。
如今畜力少,征兵又导致人力不足,劳力紧缺时候,有人动起找短工的心思。
除了本村的,邻村的,渐渐有人朝卢栩他们的观阳联盟打听起来。
如今他们的船遍达观阳各镇,沿河的地区更是深入村中,划船的,卸货的,打鱼的,卖粮的……只要想加入,没什么恶劣前科,卢栩来者不拒,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一个比较靠谱的网络。
有人打听,就有人到杂货铺帮忙问,梁山宝对打短工不陌生,他们才下山时候可没少干,当即答应帮忙问问,两天内从他们的兄弟、县里、码头募集了一批人,送到各村里帮忙秋收。
报酬条件也是梁山宝出面谈的,包接送,包吃住,一天七十文。船费则双方分摊,成员只收船价一半。
船送完人,还能从各村采买些蔬菜瓜果,新粮新米。
如今县内粮价虽然已经恢复年初常价,但从村中买,总是更便宜些。
算下来,客船有生意,短工有活干,农户也找到了劳力,皆大欢喜。
这是卢栩、梁山宝他们起初谁都没想到的,不知不觉,观阳联盟的名字,渐渐就有人叫了。
卢栩很开心,卢栩很骄傲,再有人喊他二当家,卢栩人都轻飘飘的,不过还是如从前一般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这二当家还天天在东街早市摆摊卖凉菜呢。
除了找找铺子,卢栩每天必做的,就是往衙门布告墙跑。
院试成绩还没出,卢栩每天比颜君齐还着急。
卢文也挺着急,他大哥缺了大德,每天拉着他去看布告,每天都会问问他“墙上贴了什么?”
不认识?
那就描下来回家对着书查吧!
他每天都要把那本破书从头翻到尾,翻得他快吐了。卢文天天边翻边骂,明明他哥就是个没念过书没上过学堂的白丁,从哪儿学那么些歪门理论?
早市人流高峰过去,卢栩闲下来了,就让卢文掏出他的“掌中宝作业本”——两张大纸裁开,裁成巴掌大小,一张上面写一个大字,卢栩让他每天学三个字。
天黑前考核,会了给他三文钱,不会倒扣三文钱。
卢栩还偏爱耍无赖,明明说只考当天的,动不动就翻旧账突然考前几天的。
前几天的……他哪儿还记得?!
为了每天三文钱,卢文的作业一天重过一天。
卢文又苦唧唧翻他的小本,边记边在地上划拉,陆勇凑到他旁边蹭看,卢文一改脾气,大大方方教陆勇,如今,每天能让他找回自信,重拾自尊的,就是陆勇比他更笨,忘得比他还快!
卢文和陆勇在地上写字,卢栩顺便帮陆勇卖卖豆腐。
卢栩正卖着,总买一两样菜,却要一堆调料的大婶又来了。一看是她,卢栩熟练问:“今天也多要辣椒油?”
大婶挎着篮子,摆手道:“不是不是,小卢你是不是想买铺子?”
卢栩:“是呀。”
他都托好多人帮忙打听了。
大婶:“那你快跟我去瞧瞧。”
卢栩让陆勇和卢文看着摊子,他跟大婶一路疾走,到的地方竟然还是赌坊!
几个年轻人正往外收拾东西,为首指挥那个看见大婶快步过来叫了声娘。
卢栩这才知道,大婶儿子竟然是做房牙的。
大婶问:“小卢,你看看这儿合适吗?”
合适,可太合适了,卢栩讪笑,老实道:“合适倒是合适,就是我买不起啊。”
赵房牙道:“这宅子要拆了卖,前面的铺子,后面的大院,分开卖。”
卢栩问完价格,叹气道:“我还是买不起。若有巷子中的店面卖或出租,不妨帮我留意。”
赵房牙沉吟一声,“巷子……”
卢栩道:“我打算在巷子中开几间小食铺子,不求多大,有个店面,能遮风挡雨即可。”
赵房牙听罢,往赌坊侧门看看,又看看卢栩。
从侧门入赌坊,临巷子正好有一排厢房,往日是赌坊堆放杂货,给不归家的赌客夜里借宿用的。桌椅他们都运走卖了,如今都是空屋子。若卢栩只要个店面……
“卢郎君你瞧这排厢房从里侧堵上,再往巷子这边开几道门,可行?”
卢栩一呆,“还能这么卖?”
赵房牙:“那院子也要拆卖,怎么拆都是拆,若你想要,我再去问问另外相中院子的人家。”
卢栩随他从侧门进厢房,步测一下,宽有约六七米,六间屋子连起来长有五十来米,把里侧的门窗全堵上变成土墙,土炕拆掉,房屋打通,他能有六间小门脸,里侧做菜,外侧售卖,只做小吃,空间还是充足的。
卢栩心动了,托赵房牙帮他问价。
第二天,赵房牙给了他准信,院子一共三家买,卢栩要厢房那侧,要出钱出力将墙堵上,另外两家从中间起道墙,临东街的店铺,则分开另外卖。
院子总计一千两,卢栩要的地方最小,总计二百两,还要再给房牙抽成二十两。
交完钱,卢栩一下子穷得叮当响,修墙改房子,找铁匠打铁锅,他还找梁山宝和谭石头提前支取了他的分红钱。
听说他买铺子了,哪还用卢栩找泥瓦匠,三叔、四叔带着卢轩,梁山宝、谭石头带着四五个兄弟,齐齐上手,连拆带改,眼看不出十天就能搞定。
六间房打通,卢栩让三叔他们改成了五间相连的店面。
两侧各一大间可以摆放桌椅堂食,中间三间则只留了承重的墙柱,齐门砌了一排桌子高的平台,上面摆放要卖的菜肴,下面掏空,放箱子、筐子,储物专用。
铺子里施工,卢栩也开始谋划起做优惠券。
晚上回来,他跑到颜君齐家找颜君齐帮他画海报、设计优惠券。
卢栩铺开三张大厚纸,给颜君齐比划怎么写怎么画,颜君齐听得稀奇,按卢栩要求画上热气腾腾的油条,糖糕,碗里堆叠满满的菜肴,圆而大张的葱油饼,卷菜的卷饼,咕嘟嘟冒热气的麻辣烫。
什么是麻辣烫,颜君齐见都没见过,只能听着卢栩的描述画,听上去很好吃,也不知道卢栩哪儿来那么多奇思妙想。
至于优惠券,卢栩也没写什么打折,而是让颜君齐设计,再找木匠雕版做成一文、五文、和十文的代金券。
每张一寸宽,两寸长,上方横写小字“优惠券”,中间大字写“一文”“五文”“十文”,下方则画对应数量的圆点,以防客人不识字,方便数圆点抵钱。
为防造假,卢栩还让颜君齐给他设计个印章,花里胡哨一个“栩”字。
优惠券印出来,卢栩跑去拿给颜君齐看,他们俩窝在颜君齐书房,颜君齐裁纸,他戳章,颜君齐裁好一张,卢栩拿印章蘸印泥哐地来一下,再裁,再蘸,再按,乐此不疲,颜君齐的书桌被他戳得哐哐响。
卢栩沉浸在“造钱”的乐趣中,不忘替颜君齐操心:“也不知道开业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出发去州府了。”
颜君齐动作一顿,“也不一定能考中。”
卢栩凑近了左右看看他,细想来,这几天颜君齐每天都在河边等他,回来也都是在教卢文、文贞识字,给他娘画新图样,已经好几天没静心念书了。
难不成,颜君齐每天都在等他带回来考没考中的消息?
卢栩看来看去,问道:“君齐,你是不是紧张?”
颜君齐一怔,脸倏地发红,抿抿唇,点了点头。
卢栩哈哈大笑。
他可好久没看见颜君齐没自信的模样了,他拍拍颜君齐后背,自信道:“放心吧,你肯定能考上!”
就在卢栩说完第二天,榜单公布了,马若奇差书童跑到早市找卢栩,马若奇不出意外落榜了,颜君齐和他堂哥都考上了,只是,都在补录的末档。
第72章 抉择
院试只取前六十名,其中前二十免食宿,后四十名分两档补录,除食宿自理,头档每年束脩要交二十两,末档每年要交三十两。
不同于马家欢天喜地,大摆宴席,颜君齐听闻他考中了补录资格,人莫名有些发懵。
这是好事么?可他要交三十两束脩。
不是好事么?他好歹算考中了秀才,自此可以免去徭役之累。
送走村中道喜的人,颜君齐关起门,把自己关在房里。
他端坐在书桌前,桌上放着贺礼,他们村头一次出秀才,哪怕他不姓卢,里正也从卢家族金里包了三两银子送他。
颜君齐拉开抽屉,抽斗里是他攒的十两银子,是他所有的储蓄。
仰头盯着头顶的屋顶发呆,土坯的屋顶沉甸甸地像要压下来。
窗框被敲响,颜君齐推开窗户,毫不意外看到卢栩灿烂的笑脸。
卢栩指指他家门的方向,“开门。”
颜君齐没动,卢栩又喊了他一声,颜君齐才慢吞吞站起来。
卢栩跑到颜家门口,比往日多等了好一会儿颜君齐才开门。
卢栩关上门,一手在背后拎着一个红色的布袋,一手搭着颜君齐肩膀往书房走,一进门就将布袋塞给颜君齐,“瞧瞧我亲手做的红包,像那么回事吧!”
颜君齐打开,里面装着沉甸甸的三十两银子。
卢栩刚买了铺子,又是打铁锅又是做铜锅的,也不知短短一天他从哪儿又凑了三十两银子。
颜君齐抬头望他,摇摇头,“我不要。”
卢栩:“拿着吧,等你考上举人再还我。”
颜君齐:“没用的,补录的院生明年不能考乡试,就算我今年交了钱,明年呢?我再找你借钱么?”
卢栩笑道:“行呀。”
颜君齐:“我若一直考不上举人呢?”
卢栩:“怎么会!”
颜君齐:“怎么不会?我觉得我答得很好,一定能考中……”
卢栩:“你考上了呀。”
颜君齐:“但是补录。”
卢栩:“补录也是考上了。”
他们俩语速不自觉加快,呛起声来。
卢栩低头,盯着颜君齐的头顶,放缓了声音,“观阳考中的有五人,四人都是补录,除了你,最小的也有二十多岁了,君齐,你才十五岁,在所有考生里都是数得着的小,我觉得你就像天才一样。”
若能考乡试算是考公务员,院试就等同考大学,还是一个省只招六十人的变态难度,十五岁能考上,还不够天才吗?
卢栩把“红包”放到书桌上,“我已经还完债了,如今铺子也买了,往后就只剩下挣钱,我们联盟许多生意我都有分红,每年也不少钱,我供你读书吧,供到你二十岁,二十岁若你还没考上举人,我就不再供了,等你考中了,再慢慢还我钱。”
颜君齐垂头不语,卢栩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再劝,他正琢磨词儿,见地上突然落了水滴,溅起地面一点尘埃。
卢栩连忙弯腰蹲身,只见颜君齐无声落泪。
被看见了,颜君齐倔强地扭开头,用袖子快速地擦了擦眼睛。
卢栩讪讪挠头,欲盖弥彰夺门而逃:“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你先忙着,我走了!”
说罢,他还真抬腿跑了。
颜君齐平复好情绪,擦擦眼睛,忽得又听见门响,刚刚跑出去的卢栩又拐回来,他从门外探出头来,正经又带着点心虚道,“君齐,我听过两句诗,一句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一句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我走了!”
这次卢栩关上门真跑了。
不就是没考好吗,一个人偷偷哭一哭就好了。
卢栩关上颜家大门,负手垂头往回走,平时越乖越懂事的小孩,睫毛湿漉漉的越让人心软啊……
卢栩想着,晚上以拙劣的刀技,用南瓜雕了几只小狗。按残次程度分别给卢锐、卢舟、他自己、元蔓娘,最好看的一个给腊月,一个给颜君齐送去。
他敲门进去,颜君齐坐在桌前端端正正地抄书,而书桌前方的墙壁上,新贴着两张凤飞凤舞,草书似的字画。
卢栩歪头看了一会儿,没看懂。
只觉得力透纸背,气势凌人,他都不知颜君齐原来能写这样张扬恣意的书法。
卢栩将南瓜给颜君齐,仰头欣赏好一会儿,终于认出一个“云”字。
原来是“不坠青云之志”呀!
文教是大事,观阳县文教又历来不行,县令特意召见了五名新晋秀才,以示重视。
听说颜君齐要去见县令,村里不少人来瞧热闹。
如今卢栩天天在河边坐船,杂货铺隔三差五进货送货,四叔下田回来,吃完晚饭就河边搬石头,村里谁遛弯瞧见了也常常有人帮忙,现下他们村河边一段,渐渐也有了点石头码头的模样,不再像起初,上船下船一脚泥了。
颜君齐今日算正式见父母官,穿了一身浅蓝色的书生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里正瞧了,不住点头,这才是读书人风韵。
他们饮马镇,就颜君齐这一个独苗苗秀才,出在卢家村,说明他们卢家村有文风,未来说不准还能再出书郎,出个官老爷呢。
里正叮嘱卢栩好好把颜君齐送到,再好好把人接回来,卢栩哭笑不得,也没敢告诉里正,他们这不是头一次去县衙了。
这五名秀才,三人都是观阳县的,只有颜君齐和一名别的镇上的书生要赶路,到得比旁人晚些。
卢栩把颜君齐送到衙门口,问什么时候接他。
颜君齐:“等我见完大人去找你。”
卢栩:“行,要是我不在东街,就在铺子那儿。”
颜君齐应了,和卢栩在衙门口道别。
他进到衙门后院,马若奇的堂哥和另外两名秀才已经在园中品茶了,只是看上去表情都有些紧张不自在。
马若源瞧见颜君齐,朝他招招手,颜君齐坐到他边上。
五人里只有他们两个是末档,进了府学,他们俩八成就是一同上课的同窗,马若源对颜君齐印象不错,便同他搭起话来,“常听若奇提起你,以后咱们都是同窗了。”
颜君齐施礼。
马若源问:“这几日我便要先去州府租宅子安置,颜贤弟可定下了哪日去?不妨咱们同行。”
颜君齐道:“还没定下,马兄不必等我,我若到了,定去拜访。”
马若源点头:“下个月才开课,其实也不着急,哎,我还想在家中多留几日,家中长辈生怕我去晚找不到好宅子,对州府不熟悉,又要带许多东西。”
马若源忍不住和他嘀咕。
马若源都二十三岁了,孩子都有了,他这一去,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一趟,他爹想让他带上妻儿,只是孩子还小,他娘又舍不得孙子,光谁去谁不去,带什么不带什么,家里已经来来回回争辩好几遭了。
妻儿去,仆人就要多带,人多,东西就多,人多,上路就麻烦,他这两天也被吵得头痛。
见颜君齐年岁尚小,马若源忍不住问,“颜贤弟还没成亲吧?”
颜君齐莫名听到这么一问,生出几分茫然,“尚未。”
马若源挺羡慕地感慨道:“那还是你自在呀!”
另两人听了,也心有戚戚,和马若源就出行搭起话来。
颜君齐这才知道,坐在前面,半脸胡子的就是这次唯一非补录的秀才。
这人瞧着已有三十多岁,也是为带不带妻儿带多少东西多少银子头痛。
颜君齐插不上话,安静听着,又过了半个时辰,最后一名到齐了,他们五人一同被叫去见县令。
县令对他们一番勉励,每人送了十两银子两册书,又留他们吃了午饭,席间提及他少年读书时之不易,众人都勾起苦读的回忆,再听县令谆谆教诲,愈加的心神激荡。
待他们散去,县令独留了颜君齐。
县令和蔼地问他:“家中可准备妥当了,可有什么难处?”
五人中,颜君齐最小,家境也最差,那三十两束脩,只怕颜君齐不好凑齐。
不料颜君齐道:“并无。”
他起身作揖,“学生尚有一事想问。”
县令放下茶盏,“你说。”
颜君齐问:“不知县中何时再考录文吏。”
县令一怔,他想过颜君齐会有种种疑问,却没想他竟会是这个问题。
“你想考文吏?”
“正是。”
“你可知吏与官,天差地别。”
“知道。”大岐的县官全要朝廷指派,至少要是举人,若他成了观阳县的文吏,便不能再科考,穷其一生,最多只能在观阳当个师爷。
“那你因何……”
颜君齐平静道:“学生家贫。”
县令叹气,“空负一身的才学?”
颜君齐不卑不亢道:“学生以为,不论耕种、从军、经商、为官、为吏,只要心志不移,无论做的是什么,都能照料亲眷,庇护乡里,学生不才,不求显赫闻达,只求无愧天地,不累家亲。”
县令看颜君齐的目光,有些复杂,他沉默片刻后道:“无愧天地,不累家亲,就独愿愧于自己吗?”
颜君齐不语。
考文吏,对读书人来说的确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但那是对已经科举无望的人而言。
十五岁能考上秀才,谁会甘愿就此考个文吏。
县令叹道:“我看过你的卷子。”
颜君齐惊讶。
县令继续道:“你们五人的卷子我都看过,尤其是你。你……”
县令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你的答卷,策论外,其他科均是甲等,唯独策论,只得了丙等,你可知为何?”
颜君齐茫然,思考片刻,似有了悟。
县令摇头笑叹,“你观点犀利,论述看似有据,却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特别是那篇论战策。”
朝廷中枢有主战派、主和派,地方官员自然对长达十几年的战争各有看法,论战已经是这几年的常规题目,无论是主战还是主和,只要言辞有据,论述有理,都不算问题。但颜君齐偏偏将主战和主和都批评了一遍,还别出心裁把战事比作生意,提出要多面评估,不可畏战,也不可求战,民生为大,战局经营牵一发动全身,不可做亏本买卖。
这等国策大事,他竟然比作商贾生意,把主战的主和的都得罪个遍,尤其当今陛下就是明确的主战派,颜君齐偏偏明着批评战日持久,罔顾民生,即使他在前面论了战之必要,但这观点一出,谁还敢给他名次?
亏得主考官爱惜他文采,一查档案,见他只有十五岁,只当他年少锋芒,世事无知,还是愿意给他个末档补录的资格。
“以你的才学天赋,即使只写一篇中规中矩的策论,正选入府学,并非难事。”县令盯着颜君齐,问他,“如今知道了缘由,可后悔?”
颜君齐心里像猫打翻了一厨房的调料罐,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学生不知,不过重来一次,学生大概还是会那么答。”
县令笑起来,“也罢。你聪明早慧,但没个教导的老师,凭一腔年少孤勇,即使能入仕途也并不见得是好事。”
一介毫无背景的书生,那么一篇策论,多亏是出在院试,若是写于会试、殿试,让有心人瞧见,说不定会兴起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