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叹气。
瘦猴笑,“你叹什么气,咱们是船帮的人,饿不着咱们。”
他得意洋洋:“三爷收粮,六爷七爷掏了大本钱,咱有六爷七爷罩着,还愁买粮食?你别看码头那帮苦力笑话咱们没力气,呸,苦哈哈干一天,就他妈一斤麦子。”
狗子低头不吭声。
瘦猴:“我看明天还得运粮食,不成你在家歇一天,六爷不问我就不说了,问起来我帮你糊弄过去。”
狗子头垂得更低了,“哥,要不是我耽误你,你早去三爷手底下混个管事了。”
瘦猴摆摆手:“没那回事儿,三爷手底下辛苦,我也不愿意去码头天天晒着。他们最近给你脸色了么?”
狗子摇头。
他们观阳码头打鱼的管事经常来赌坊玩,给赌坊面子,“我给六爷办事,他们不敢难为我。”
瘦猴:“那就对了,他们要敢给你脸色,你就嚷是六爷让你来的,谁还敢惹你,你回来告诉我,我找六爷带人去帮你讨回来。”
狗子点头,“他们有时候还给我点小鱼呢。”
瘦猴哼哼两声,不以为然,“没人要的东西他们也好意思拿来做人情,要不是你愿意要,他们还得扔呢。蹬鼻子上脸,就是看你好欺负。下次别给他们炖鱼煮田螺了,你卖点是点,攒点儿钱,给婶子弟妹做件衣服。”
狗子笑。
瘦猴嫌弃他没出息,“有时候看你挺激灵,有时候跟个傻子似的,你记住了,只管哄好了六爷,只要六爷愿意让你在跟前儿,咱们兄弟在观阳横着走!”
狗子摸摸鼻尖没说话。
心想,六爷也不敢在观阳横着走啊。
赌坊是大爷的买卖,只是大爷常年在州府轻易不回来,六爷和七爷才能代管,说好听了是管事,其实就是打手头头。
远的不提,三爷就整天把六爷骂得跟孙子似的。
还有那些衙役皂隶,县里有身家的财主老爷,他们见着了哪个不是得客客气气。
瘦猴先到家了,再过两个巷子口拐进去就是狗子家,狗子和他道别:“我家里还有田螺,你要吃到家拿。”
瘦猴:“行,回去歇着吧。”
狗子一瘸一拐往家里走。
他们家挨着南城墙,是观阳县城最破落的一块地方。
县城中心和北边都是青砖瓦房,南边和西边就不少土房子。
他们这儿还更差点,不少人家房子坏了修不起,就搭个窝棚。
狗子成婚时候,他家才修补了房子,是簇新的土坯茅草房。他娘他媳妇都爱干净,不大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墙上还贴着他成婚时的红纸,已经泛白发粉了。
狗子推开院门,闻见炖鱼的香味儿。
他爹坐在院子里,正编草鞋,见他这模样,习以为常问:“你腿怎么了?又叫人打了?”
他娘跑出来,“我看看,伤哪儿了?”
狗子:“没事,摔了一跤。”
他娘心疼:“好好的怎么摔了?”
他爹拽过一把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骂他,“就他干那活,能少挨摔吗?”
狗子噘着嘴不高兴,“我干不了别的。”
他爹抓了只草鞋就扔他,“没出息!”
狗子也不躲,反正草鞋也不沉,打身上不疼:“我本来就没出息!提不动扛不动,字也不识,算不清账,不机灵,也干不了苦力!”
他从小就瘦,大了他爹托人给他谋了个给人账房当学徒的好差事,那账房嫌他笨,嫌他不识字,算不对账,打算盘慢,给他撵回来。他娘又给他找了个面馆当跑趟,遇到个耍横不给钱的,他和那人要钱,被打了一顿,明明是他挨打了,面馆说他不机灵,不让他去了。
瘦猴想带他去跑船打鱼,可他又怕水又晕船,最后还是看瘦猴面子,才混到了赌坊去。
他爹不待见赌坊,可他找不到别的活啊!
他媳妇从外面打了水回来,远远就听见家里争吵,她疾步进门,放下水桶看他,“伤哪儿了?”
狗子:“没事儿。”
他媳妇拍拍他身上的土,替他说话,“爹,狗子最近上进了,您别老说他没出息,他没出息咱们上哪买这么便宜的粮去?”
狗子爹冷着脸不吭声。
他媳妇让狗子回屋去,“他虽在赌坊干,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沾染了好赌的毛病,现在每天起早贪黑地做点买卖,日子也过得下去,您别老骂他。”
狗子爹哼一声,放下草鞋回屋去了。
他娘和他媳妇对视一眼,摇摇头该干什么干什么。
狗子自己在屋里抹药油,听见他媳妇为他说话,心里也不怎么舒服。
他们两家是邻居,他媳妇爹爹过世早,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他爹娘不忍心,就常常帮着,后来他岳母也病故了,临终前把女儿托付给他们。
狗子打小就喜欢她,只是他媳妇比他大,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把他当弟弟,别人上门说亲,他也不敢吭声。只是谁找上门,他就去那人家附近打听,打听清祖宗十八代,生怕她被骗了嫁过去受委屈。
穷人家各有各的不如意,她只是普通姑娘,又不是倾国倾城的漂亮,还没了爹妈,媒婆也介绍不了多好的人家。眼看上门的介绍起鳏夫来,狗子生气地把媒婆打出去。
他打完媒婆,当天又被他爹打出去。
半夜他偷偷翻墙回家,见他媳妇站在院子里等他,月色正好,他骑着土墙,翻墙翻到一半,他媳妇搬着梯子问他,要不要娶她搭伙过日子。
“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把梯子搬走了。”
莹白的月光照在她脸上,狗子人都看傻了。
他咧嘴傻笑,都说他傻,明明他媳妇比他还傻。
天底下怎么有这样的傻瓜,喜欢他这么个没出息的小混混?
他激动地跳下墙发誓要让他媳妇过上好日子……
可都过了快一年了,他还是没混出个样子来,而且还越混越差,谁都能骂他打他。
狗子越想越丧气。
都说他媳妇嫁给他是鲜花插到牛粪上,他媳妇说她不是鲜花,可他真要成牛粪,不,狗屎了。
狗子媳妇端着水进来,关上屋门,“爹是怕你染了赌的毛病,你别往心里去。”
狗子郁闷:“我知道。我看都不看牌桌一眼的。”
狗子媳妇笑起来:“我知道。”
她爹就是赌博败完了家,他们家才从别处搬到南城墙来的。偏狗子又去赌坊干活,“爹是心疼我命苦。”
狗子:“我也心疼。”
他媳妇笑:“我觉得还行,有吃有喝就足啦。不过,日后你看看能不能跟六爷说说,咱们给赌坊多交点份钱,咱们专心卖田螺,你以后后半晌也别去赌坊了。”
狗子为难。
若他只给赌坊打工,慢慢关系远了,好多个方便可就没他了。
现在他在赌坊挨打挨骂,好歹能混到六爷眼前,粮食能便宜买,田螺鱼也不要钱,若淡了,可就得掏钱了。
他哪有本钱。
他按下惆怅,宽慰媳妇:“我知道,等过些日子,粮价不那么贵了再说吧。”
“嗯,以后六爷不高兴时候你可躲着些。”
狗子低头看看地上放的药油瓶子,挨过打的地方隐隐发疼。
转天,再看见卢栩,狗子趁着早市散了没什么人的空当,把卢栩叫到昨天的巷子里:“我看,你还是别找我们六爷了,我们六爷脾气不好爱打人,你还是找十二爷吧,他来了我悄悄告诉你。”
卢栩:“……”
他就套了个话,这人就帮他想了一夜主意吗?这也太实诚了!
虽然他哪个都不想投靠,也有了别的主意,卢栩还是真情实意地谢过对方。他们观阳民风淳朴,老实人多啊!
有点感动!
狗子不敢动,他生怕被人瞧见他和卢栩私下见面,四处张望,做贼似的推着板车跑了。
第39章 强买强卖
还是经狗子一提醒,卢栩才想起观阳县的四大家来。船帮宋家,势力最大,横行霸道,但其他三家不见得就甘愿看他势大。
别人都欺负到他头上了,他还要低头给人当孙子,卢栩不乐意。
他又不是贱骨头。
再说,就算他低头,他到底也是个外人,怎么也比不过人家亲族兄弟的关系。即使他投诚了宋三,日后照样少不了被宋六算计。那不成。
与其那样,还不如另外找个宋家不好招惹的靠山。
罗家算一个,但罗慎似乎不大喜欢他,也不喜欢招惹麻烦。既然人家帮过他,又不爱招麻烦,卢栩也不想让罗慎觉得他只会招麻烦。人情关系,还是平衡为好,哪能总让一方吃亏?罗慎又不是他亲戚。
他得打听打听别家。
裘家他不清楚,听说是山民出身,在观阳做些辛苦买卖,经常在码头给船帮卸货做苦力。
卢栩琢磨着裘家八成不愿意得罪船帮,能选的就只剩下马家。
马家祖上出过官,是观阳县本地的世家大族。虽说已经远不如显赫之时,但树大根深,余威尚在,历任县令都要敬重几分。
马家低调,看上去不如另外三家后起之秀,但在观阳住久了就知道,显赫人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茬一茬地变,只有马家久立不倒,才是观阳真正的地头蛇。
说来他和马家多少有些交情,马家小少爷还借给他不少书呢!
卢栩偶尔在书局遇到马家小少爷还会聊一会儿,那小孩是个热心肠,不谙世事人也单纯。
就是卢栩不知道马家内部是什么情况,马若奇能不能帮他说得上话。
卢栩在早市向孙二爷打听马家,孙二爷朝他比了个小手指,“那几家和马家比,就是这个。人家马家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瞧。”
卢栩震惊,“这么厉害?我瞧着马家宅子也不大呀。”
孙二爷笑起来,“主宅是不显眼,你进去瞧瞧就知道了,那半条街的房子里面院墙都通着,全是马家宅子。”
还有这种操作?
孙二爷乐陶陶地和他八卦:“马家人口多,主宅附近都是房子,又不好扩,那能怎么办?买呗,一代代,越买越多,我看再有两代,他们家就没邻居了,整条街都得让他们全买了。”
卢栩咋舌,“马家孩子多么?”
孙二爷:“那能不多么?”
听上去,马家是个大家庭,马若奇兄弟姊妹可不少,也不知道他是哪一房的。
卢栩有些为难了,大户人家是非多,若马若奇在家里地位不高,他贸然去找马若奇帮忙,也不知道会不会给马若奇惹麻烦。
卢栩还没想出多少头绪,不料却有意外的人先找上他了。
走在前面的是个大个子,皮肤黝黑,背着个扁担,里面装着些山货。后面那个,眉眼和他有一点儿相似,相貌瞧着更加憨厚,没前面的人高,但比前面的长得更壮,他挑着个空扁担。瞧上去,像是兄弟俩。
两人穿着一样的苍青粗布短打,脚上穿着观阳县很少有人穿的一种厚底草鞋,一样的花纹,一样磨损得很厉害。
前头那个卖山货的,卢栩在早市上见过几次,但后面那个憨憨的,他也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前头的大个子拦了卢栩的车,他先开口,说话带着点方言口音,显得语气有些凶,“小兄弟,你是不是买不少干菜干货?”
卢栩:“对。”
大个子:“那你买我的吧。”
卢栩:“……”
县衙的守卫还在那儿看着呢,你就强买强卖么?
大个子压根就没注意到早市值岗的皂隶频频往这儿看,风风火火将筐子放到卢栩推车上,“你瞅,这些菌子,木耳,干菜,都是我亲戚自己摘自己晒的,又干净又好。”
不待卢栩说话,大个子已经抓一把凑卢栩眼前了,一块干木耳差点要戳到卢栩鼻子。
卢栩后仰躲开,他见过热情的,没见过这么热情的,心道你东西好也不能不说价直往人脸上戳啊!
卢栩连忙让他放下。
后面长相憨厚的也赶紧拉他,“你把小孩吓着了。”
谢谢,胆子也不至于那么小!
青天白日的,不买还能打他?
卢栩:“你放下放下,我自己挑。”
大个子举着手,不情不愿地放回麻袋。
卢栩细看,大个子没瞎吹,他的干货是不错。木耳没碎渣,菌子也没特别小凑数的,干菜还分种类捆好了,晒得干,还都干干净净没混泥土。
卢栩问:“怎么卖?”
大个子:“你看着给。”
卢栩:“……?”
卢栩没忍住嘴欠,问他:“大兄弟你是头一天做生意么?”
大个子:“我天天在观阳卖山货,童叟无欺!”
卢栩:“你天天卖,让我看着给钱?”
大个子脸一红,抿唇静默一会儿才继续道:“别人买的少,你买的多,价不一样。”
卢栩心道,你还不如不解释呢,现在大伙都知道你纯零售,没搞成过批发了。
但凡他心狠一点儿,铁定要压价!
看他们兄弟俩挺急,全身上下穿着打扮也不好,听口音也不像观阳县附近村镇来的,卢栩也没压价,按照杂货铺给的价来报
大个子眼睛一亮,一点儿犹豫都没有,爽快地点了头:“行!就按这么算!”
语气还喜气洋洋的。
卢栩默默叹气,看吧,报高了,他就是心太软,注定做不了奸商。
大个子利索地捆上布袋子就往卢栩推车上装,“二十多斤菌子,给你按二十斤算,三十斤多斤木耳,给你按三十斤算,这些干菜,按五十斤!”
卢栩无语,心里直骂:你是不是当我傻?你说多少就多少?好歹称一称啊!
他笑笑把袋子又拿下来:“那不行,我这人不爱占便宜,是多少就多少。”
卢栩朝旁边摊子接了秤,一称,菌子二十三斤,木耳三十二斤,干菜四十九斤。
刨去袋子的重量,菌子木耳也是足斤还多的。
干菜可比菌子木耳便宜,即使干菜差一点儿,按大个子之前说的算法,卢栩也是占便宜的。
卢栩咂摸着,这兄弟俩不只是长得憨厚,人也挺实在。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卢栩语气更客气了点,“咱们算算钱吧。”
“你等等。”大个子皱着眉自己又称了一遍干菜,真不足五十斤,蓦地涨红了脸,“我出来时候称了明明是五十斤……”
好么,一上午一斤没卖出去呗!
卢栩替他打圆场:“东西多记差了斤两再正常不错,我就是怕算错才偷懒用碗数份儿,不打紧。”
大个子脸更红了。羞红从黝黑里透出来,脸显得更黑更唬人了,瞧着要跟人打架似的。卢栩默默腹诽,难怪你卖不出去!
卢栩蹲下在地上划拉算钱,“菌子二十三斤,一斤是……”
大个子喝道:“不成!”
卢栩吓一跳。
大个子:“菌子二十斤,木耳三十斤,干菜四十五斤,麻袋也有分量,小兄弟实在,咱们不能叫你吃亏。”
他虎着脸,一副置气的架势,卢栩怀疑,他要是不同意,是不是还得现场打一架。
卢栩扔了小树枝,“行,我以后还找你买。”
大个子一听,顿时就高兴了:“你要多少,咱兄弟那儿还有,我给你再便宜!”
卢栩哭笑不得,给他指指满当当推车,“大哥,我就是想要也得能装走呀。装成这样,我路上已经很难走了。”
大个子摆摆手,“不打紧,我们给你送家里。”
憨厚脸也道:“我给你推回去。”
卢栩:“我不住观阳。”
大个子:“那也不打紧,你住哪儿,往北咱有车,往西咱有船。”
卢栩:???
他收了收笑容,问:“你们是船帮的兄弟?”
面相憨厚地先摇头:“不是啊。”
大个子:“咱大哥姓裘。”
卢栩:“……”
宋,罗,裘,马,他算是认全了!
卢栩刚听孙二爷介绍过裘家是山民出身,起家最晚,这两年才在观阳站住脚,手下的兄弟做的大多也是苦力活,不少人指望在码头给船帮卸货谋生。
人家老实,他也不能坑人。
卢栩便直言:“二位有所不知,我和船帮宋六有矛盾,船帮不许我坐船。”
裘家兄弟俩怔了怔,“宋六?赌坊那个?”
卢栩:“对。”
大个子豪迈道:“不打紧,你没得罪宋三爷,咱大哥罩得住。”
憨厚脸更豪迈:“你要是买咱们兄弟山货多,就是得罪了宋三爷,大哥也罩得住。”
大个子点头。
卢栩静默了好一阵子,拱手道:“是在下眼拙了!”
他态度大转弯,热情洋溢地问:“不瞒二位,我家远,全靠这一个小车走山路,不得已摊子小,生意小,每天能消耗掉的山货有限,不过二位兄弟要是有核桃栗子,野菜山果什么的,我也要些。”
两人有点失望,听到后面又高兴起来,“有,我们有核桃,山楂干柿饼也有。”
卢栩:“那再好不过,不过一次也要不了太多。”
裘家兄弟:“不打紧,明天我给你拿来。”
卢栩谢过,又问:“二位兄弟,若我坐贵兄弟的船,除了买山货可还有别的办法?我愿意付船钱。二位兄弟看,我每天不到中午菜都能卖完,若能坐船,我就能把摊子扩大,带更多的菜,用更多的山货。”
大饼画完,卢栩又连忙补充:“不过宋家势大,若是会给二位惹麻烦就算了。”
卢栩见他们俩有点拿不定主意,有点失望,也没为难他们,继续道:“没关系,难处我都理解,我照旧会买二位的山货,以后只要二位有的,我就不从别处买了。”
“哎呀你误会了。”大个子不好意思地挠头,“咱们宋三都不怕,谁怕他宋六,只是……只是……”
卢栩茫然。
憨厚脸替他兄弟解释道:“咱们家兄弟都是从山上下来的,船划得不好,也都是渔船,不比客船舒坦,也没宋家的船大,偶尔帮你运趟货倒是不怕,你若天天坐,我哥怕你嫌弃。”
瞧他们俩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让卢栩更加的好奇。
这船得破成什么样?
总不能漏水吧?
他天天推车走七八个小时山路,哪怕是个竹筏子他都认了!
卢栩笑颜如花,笑得又真诚,又灿烂:“我特别能吃苦,要不,咱们去看看船?”
卢栩做好会看见条破船的准备,不想到了码头,看到的是新崭崭的渔船。
船上刷着红漆,挂着黑底绿山的旗子,全都是簇新的。
船上用茅草搭了棚,船舱外边挂着蓑衣斗笠。
卢栩目测,虽然渔船不如宋家的客船宽,但比宋家的渔船要大。
他往整个码头细看,最靠城门的地方被宋家占着,宋家旁边是官船,再之后就是裘家的渔船了。
裘家兄弟的渔船虽然离城门稍远了点,却远比给宋家交钱的普通渔船位置要靠中间。
卢栩一番观察,对这他最不了解的一家又生出浓浓的好奇来——裘家兄弟这是要在宋家的地界上分宋家一杯羹的架势嘛!
大个子和憨厚脸叫卢栩在码头稍等,他们去问哪条船到饮马镇去。
裘家鱼摊上摆摊的也是个皮肤黝黑的大个子,年纪瞧着比他们兄弟俩还小,眼睛很大,笑起来也甜,见卢栩是他们俩领来的,先拿板凳给卢栩坐,又主动和卢栩聊起天。
听说卢栩是饮马镇的,小孩便道:“这不是巧了,我叔他们最近常到那片抓鱼,一会儿叫他们送你回去。”
卢栩好奇:“我听说裘家兄弟都是山民,怎么捕起鱼了?”
小孩:“这不是宋三爷的人都忙着去倒粮了,县里卖鱼的都少了,大虎哥问我们敢不敢下河,这有什么不敢的?干什么不是干,大虎哥说了,我们就抓鱼卖鱼呗。”
好家伙,趁宋家后方空虚无人,抄宋三家底?!
卢栩:“你们不怕宋三回来看见了不高兴?”
小孩:“哪有什么不高兴?大虎哥和宋三爷常一起喝酒呢,大虎哥说了,要是宋三爷不让占,我们就往一边挪挪。”
卢栩:“……”
原来这位置都是占宋家的!他就说船帮怎么可能把这么好的位置给裘家用。
头真铁啊!卢栩酸了,这才是当大哥该有的模样。
他对这位裘虎更好奇了。
卢栩问:“你们都姓裘吗?”
小孩摇头,“我姓谭!谭石头,带你来的树宝哥,山宝哥姓梁,我们和船帮不一样,只有大虎哥自己姓裘。我们山里日子苦,大虎哥闯出来了,把我们也都带出来了。”
他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崇拜。卢栩听着,也满眼憧憬。
谭石头就一股脑和卢栩讲起裘虎的英雄事迹来。
待大个子梁树宝和憨厚脸梁山宝来叫卢栩时,他们俩已经称兄道弟惺惺相惜,遥想自己能给人当大哥挥斥方遒的英俊模样。
临走时,谭石头非要送卢栩两条鱼。
卢栩不要,谭石头扔他推车里,“都是我叔捞的,自家兄弟,不要钱!”
撑船的和梁家兄弟也劝他拿上,那语气,恐吓似的:“河里白捞的东西,不拿就是瞧不上我们兄弟!”
卢栩没再客套,“我明天给你拿好吃的!”
谭石头:“好!叔你划稳当些!”
撑船的是谭石头小叔,才三十多岁,比谭石头还白,和他相似的大眼睛,高鼻梁,笑起来有些羞涩,“我晓得,你好好卖鱼!”
待上了船,卢栩才知道为什么梁家兄弟听到他要天天坐船会露出那副心有余悸的表情,为什么帮他把推车抬进船舱千叮万嘱他在船舱抓稳坐好别出来,谭石头还嘱咐他叔叔划稳当些。
这船,要翻啊!
卢栩哪儿还坐得住,赶忙把推车上东西往下搬,在让两侧重量匀称些,待船舱里稳了,他从舱里探出头来,见谭小叔站在船边边奋力划船。
卢栩:“叔你往中间站站!”
谭小叔:“我站中间看不见河!水草多,绊船!”
卢栩:“你往河中央划,中央水深,水草挨不着船!”
谭小叔:“我知道我知道。”
可他划来划去,船还是擦着河边。
卢栩爬出来,拿了另外一支桨,“我帮你,咱俩一起划。”
但他们俩默契全无,结果就是船莫名其妙在原地打起转。
卢栩自己都乐了,“叔你别划,我自己试试。”
谭小叔:“行,你试试。”
卢栩在靠河中央的位置只能把船滑动,却也无法靠中央。
他想了想,又把谭小叔那只浆也要过来,两桨并用,一边用力一边放松,慢慢找着平衡,把船划到中央。
幸亏是顺水,他同时握两只桨也不算太累。
他划稳了,谭小叔替他,羞愧地夸他,“还是你聪明。”
卢栩:“我就长在水边,常见别人划船,看多了就能照葫芦画瓢,哪像你们,明明是从山上下来的,说划船就敢划船。我听石头说,你们好些人不会游泳就敢划船了!”
谭小叔:“我就不会游!”
卢栩:“真厉害,换成我,我肯定不敢!”
谭小叔高兴起来,不好意思地笑着,“旱鸭子划船,叫你们笑话。”
卢栩还夸:“这笑话什么,谁也是从不会开始学的。不会游泳也有不会的好处,不会游的肯定比会的人小心,你没听过么,淹死的多是会游泳的人。”
谭小叔笑起来,“你可真会说话,你们县里人就是聪明。”
卢栩:“我哪是县里人,我也是山边一个小村子出身,家里遭了难,不得已才到观阳做点小买卖。再说了,英雄不问出身,裘大爷不就是靠自己闯出一番事业?”
谭小叔乐得更开怀了,大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你说得真好,难怪小小年纪就能在县城做生意,不像咱们兄弟,帮不上大虎忙,光靠大虎照顾了。”
卢栩不赞同:“话不能这么说,裘大爷给你们撑腰,你们也是他的底气,要是没你们,他孤身一人再大的本事也是要受人欺负的。你看我,我兄弟都小,才到观阳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把宋六得罪了,要是我也有你们这么一帮兄弟,我还怕他宋六?”
谭小叔爽朗地笑起来,豪气道:“树宝和我说了,不打紧,以后你坐我的船!”
卢栩:“行,那叔你可好好练练划船。”
谭小叔笑得更开怀,骄傲道:“你放心坐就是了,我都划了好几天了,一次都没翻过!”
卢栩失笑,“叔,你要求也太低了!”
他们边聊边划,渐渐到了卢家村边。
卢栩叫谭小叔到岸边停船,和谭小叔约好明早出发时间。
卢栩:“如今物价贵了,我也不知道船帮船家涨了多少,我坐一趟给你一百文,来回两百文,你看成么?”
谭小叔:“不用,我平日都在你们往东的镇子抓鱼,往县城去总要经过你们村,停一下的事,收什么钱!”
卢栩:“那不行,这可不是顺便停一趟的事,我坐了你的船,就已经害你们得罪船帮了,咱们萍水相逢,你们愿意仗义出手,我心里感激,咱们又意气相投,我就更不能叫朋友吃亏。咱们和宋家不一样,都是赚辛苦钱,大家都是迫不得已才出来,不都是讨个生活吗?二百文现下不值钱,能买些盐糖,回家哄哄孩子也好。你要是不收,我以后也不敢坐你的船了。”
谭小叔被他说得还不上嘴,坚持今天算了,“船费多少,咱们明天再说,我回去也打听打听,也不能叫你吃亏。”
“我吃什么亏,净赚了,你瞧我车上,梁兄弟多给我添秤,石头又白送我两条大鱼!”
卢栩没再客套,在河边和他道别,待谭小叔船划远了才推着推车回家去。
谭小叔划船不行,捕鱼运气却不错,石头摊子上卖的都是大鱼,给他这两条尤其得大。
卢栩刮鳞去内脏,把鱼鳔留出来给卢锐踩着玩,一条做汤,一条红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