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
李昀自嘲一声,掀了营帐,见向文和向武两人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
“公...公子?!”
向文没见过李昀这种表情,吓得呆在原地不敢动。
向武此时比向文要机灵些,虽然不懂前因后果,却赶紧将李昀扶到了里面,跑前跑后地打水,送上金疮药,直肠子地问道:“公子,你不高兴?”
“不。”李昀狠狠闭上眼,声音如常,“我很好。”
向文看着自家主子掌心深深勒出的血痕,抖着手,上了一层金疮药,又用白绸小心地包好,小书童吓得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敢说。
李昀掌心火辣辣的疼,却不及心上愤怒绞疼半分。
他,竟然会以为,裴忘归转了性子。
江山易改,本性怎可轻移。
那人一贯将所有事都埋在心里,怎么可能将这些提前告知自己。
与君风雨同担?
是他妄想了。
向文蹲在角落里,向武蹲在床边,李昀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床前,凝视着眼前的三寸方圆之地。
天色渐晚,斜阳低垂。
裴醉踏着夕阳余烬掀了帐帘,脸上染着血尘,看见三人这般默然而立,不由得怔了怔。
“你们怎么了?”
向文向武不约而同地看向沉默的李昀,然后对视一眼,飞快地跑了出去。
裴醉看着静默不语的李昀,头开始发疼。
他这个兄弟,似乎近来非常喜欢生气。
他解了腰间的刀,搬了个小木凳,坐在李昀的脚下,然后攫住那人细瘦的手腕,解开包得严严实实的白绸,看清了掌心的血痕。
“怎么勒成这样?”裴醉也严肃了起来,对上那人平淡无波的双眼,怔了怔,小心试探,“元晦啊,为兄...又做错什么了?”
李昀不说话,只垂眼看他。
“今日的事,我没跟你说,是怕你担心。”裴醉解释道,“有我在,别人伤不到你。”
李昀缓缓敛了眼帘。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拼命。”裴醉有些内疚,俯下身子,在他掌心轻轻吹了吹,如羽毛扫过掌纹,李昀手一抖,攥掌成拳,拳头微颤。
“元晦啊?”裴醉右手悄然按着伤口,嘴上却耐心地哄着,“小云片儿?”
李昀猛地站起:“起来,自己上床。”
裴醉失笑,非常配合地甩了靴子,慢慢靠在了床头。
“骂人非礼。”李昀声音嘶哑,“可我今日,便放肆一回。”
裴醉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肯说话就好。
“好,来,随便骂。”裴醉笑着,随手解了上身的对襟,里面藏着软甲,而软甲已经染了血。
裴醉丢了软甲,解开染血的中衣,又撕开包着伤口的布条,脸色一白。
他用牙齿咬开金疮药红封,正要往伤口上撒,却被李昀一把夺过。
“你...”李昀憋了半天,抖着声音狠狠说了一句,“你活该。”
裴醉一怔。
脸开始发红。
胸膛颤抖。
终于,忍耐不住,纵声长笑,喉结震颤,笑得尽兴时开始咳嗽,一边咳得唇色发白,一边笑得脖颈通红。
李昀拿了白绸,蓦地塞进那人的嘴里,把那人放肆的笑声堵进了喉咙里,抬手把金疮药白色粉末全倒在那人撕裂的伤口上,两手捏布,暴躁地缠了两圈。
“元晦,你太...”裴醉歪头吐了嘴里的白绸,刚要说话,李昀那裹着厚厚白绸的手便按了上来。
“裴忘归,你住口。”
裴醉微弯的双眸缓缓落了下来。
他抬手,去抹李昀眼角的通红。
那人却随手拨开裴醉的手臂,握着黄梨木灯架,目光冰冷而疏远。
“这样,你便满意了?”李昀垂眼看他,语气毫无波澜,“心头愧疚少一些了?”
“我...”
“你的性格,实在太犟。用的手法,又太过自伤。今日此行,我虽能理解,却不敢苟同。”
裴醉眉心一松。
李昀却淡淡抬手,阻止了他要说的话。
“还有,若你想要我心安理得的躲在你身后,那永不可能。我是大庆的梁王,不是圈养在承启皇城里的金丝雀。再说...”
李昀冷眼看他。
“裴忘归,你知道的,你护不住我。”
室内落针可闻,唯有烛芯跳着火花的噼啪声。
裴醉缓缓闭上了眼。
“你休息吧。”李昀垂眼看他,“今夜驻军地既已安全,你也不必守着我了。好好养伤吧,裴王殿下。”
李昀一贯轻缓的脚步声有些散乱,逐渐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在帐中。
裴醉抵着唇,轻轻咳嗽着,眉心蹙得很紧。
“主子。”地初偷偷摸摸地摸进营帐,唉声叹气道,“你看看,好好的兄弟两个,怎么偏要吵架呢?”
裴醉攥着胸口的旧伤,压着咳嗽声,脸色发白。
玄初一把推开碎碎念的地初,翻箱倒柜的找药,却只找到了一个空的白瓷瓶。
玄初瞳孔一缩。
“你!”
地初夺过玄初手里的白瓷瓶,不敢置信道:“主子,这才几天,你...都吃了?!”
裴醉抬眼,哑声道:“都出去吧。”
玄初转身拿了块白绸,替他擦去脖颈的汗渍:“要我打晕你吗?”
“不必。”裴醉哑声道。
地初气得把手里的瓷瓶直接摔了个粉碎:“以毒攻毒,什么破法子。要是凤主子知道你这样糟蹋自己身体,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子。”
“闭嘴。”玄初眼刀一抬,地初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可仍是气得满脸通红。
“出去。”裴醉整个手掌没入心口,身体前弓,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左手狠狠攥着身下软褥,手臂青筋暴起。
“好,好。”地初扯了一把玄初的手臂,硬把他拖了出去,“阿醉不想让我们看到,你就别拗着他来了。”
玄初闷声道:“我在外面等。”
陈琛忙了一夜,把军营里那些混账叛徒都捆了起来。
他对着广政册上的军籍文书,再看看剩下那些为数不多,又蔫头耷脑的小兵小卒,脸上毫无表情,内心疯狂骂娘。
“你们,平日怎么训练的?”
“禀,禀告陈指挥使。”
一个身着草色轻甲的小兵大着胆子上前,脑袋上的头盔沾着草籽,戴得歪斜,一步一晃。
“好好戴着头盔!”陈琛抬手按着小兵的头盔,像举起榔头砸地鼠一般,小兵膝盖往下沉了沉,差点给他跪下。
“是,是。”小兵颤巍巍努力站起,抬眼看那高大威武的陈指挥使,“平日,关指挥使让我们一般去帮帮百姓,然后替官员跑跑腿。从驻兵地到望台城里,然后再从城里跑回驻兵地。”
“我问的是训练,你他娘的跟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我说的是训练啊。跑步不算吗?”
陈琛屈了手肘,猛地砸在小兵的头盔上,终于把那软塌塌的小兵砸在了地面上。
他娘的,关运这个狗腿子。
陈琛看着这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样子,想起平时他们在河道上也是有气无力的模样,敲了敲脑壳,问道:“屯田地谁在打理?”
小兵不敢说话了。
“一十四亩屯田地,没人在打理?”陈琛气得头开始发晕,忽然明白将军为什么有按着额角的习惯了。
“那你们平时吃什么?”
小兵垂着头,一副小媳妇回娘家的委屈模样。
“好,我换个问题。”陈琛咬牙切齿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手里的土地被人抢走了的?”
小兵互相对视一眼,不知道这个问题安不安全。
“说!!”
陈琛大嗓门一吼,小兵脑袋发麻,立刻说:“禀陈指挥使,小的自从卫所到驻军地以来,就没有过。这土地,这土地,都是属于官老爷的啊。”
陈琛蓦地拔出腰间的铁剑,砍了旁边的木质兵器架子。
上面架着的红缨刀颤了颤,铿然落地,扬尘不止。
李昀站在不远处,看见浑身发抖的陈琛,缓步上前,站在他身侧,淡淡道:“土地兼并不止望台这一府。以前在甘信水师里没见过类似的事情?”
“深受其害。”陈琛垂着头,握着剑的手腕发颤,低声道:“末将也是军户出身,在甘信的长崖卫。爹娘的土地被当地的百户长占了,最后...饿死了。”
李昀沉默不语。
这三年,他见识过太多百姓失去土地,而变成路边白骨的事了。
“此事凭你一人之力无法改变。”李昀沉声道,“不要急,先靠着户部发下来的饷银撑过这段时间。”
“是。”
李昀抬手,轻轻拍拍他的肩。
“多谢殿下。”
陈琛沮丧不过几个呼吸,他再抬眼,又是充满斗志的模样。
还没死,就不值得丧气。
已经日上中天,主帐却仍是无人进出。
李昀站在帐外,攥紧了手掌。
“摄政王,今日没出来过?”
守在门口的兵卒点点头,高声应是。
李昀颇有些后悔,昨日不该那般口无遮拦。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每次面对着裴忘归的时候,仿佛失了智,什么话都能随意说出口。
李昀拢着袖口,掀了帐帘,见外帐案桌上的书册仍是如昨日那般散落一地,知道他并没有熬夜处理公务。
他微微松了口气。
然后他轻轻掀开布帘,踏进内室。
胡床上那人背对着帐帘,身体微弓,被子落了一半在外面。
李昀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到胡床前,用手拢着坠地的薄被,抱在怀里,正要替他盖好,却看见了那人胸前唇边染着的暗红色血迹。
一大片。
满目是红。
李昀手里的被子蓦地坠了地。
他抖着手,揽着裴醉汗涔涔的脖颈,替他拨开鬓边沾了冷汗的垂发,轻声叫他:“忘归?”
“咳咳...”裴醉咳得嘶哑,已经听不出原本的嗓音。
“这是怎么回事?”李昀心惊胆战地替他拭去唇边的血迹,话尾压着颤抖,“忘归,你怎么了?”
裴醉五指猛地扣上李昀的脖颈,可手掌冰凉,空有慑人气势却毫无气力。
“谁?”他没力气睁眼,哑声道。
“是我。”李昀握着他的手,才恍然觉得,那人手臂都在微微发颤。
“嗯...”裴醉努力分辨着熟悉的嗓音,拧着的眉头微松,低声道,“元晦啊。”
“怎么,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李昀惊道,“你哪里疼?”
“没事,我...冷。”裴醉苍白着脸,勉强睁眼笑道,“入秋,天冷。”
“胡说!”李昀怒道,“我去找军医来。”
“别去。”裴醉哑声笑道,“不能去。”
李昀刚要说什么,那人的手臂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忘归?!”
“别怕,一会儿就好。”裴醉靠在李昀怀里,声音渐低。
李昀又惊又焦急,可见那人又昏了过去,心中惊惧无人可言说,只好压下所有不安,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容色,抬步到帐外,差人打了一盆水来。
李昀不敢假手于人,也不敢让别人看到摄政王的这副虚弱模样,亲自动手,将裴醉的上衣脱掉,小心地避开他胸前的各种伤口,替他把冷汗混着血迹的纹路全都擦干净。
“你...”李昀气喘吁吁道,“欠我的,没还完,不能死。”
李昀扶着黄梨木灯架,抬手擦着汗。
他昨日本就消耗大,两腿也隐隐发疼,再加上这折腾的清洗,李昀头也发晕,脚步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床边。
“本王...”李昀晕头转向,低低道,“并非,投怀送抱。”
说罢,便倒在了裴醉的臂弯里。
向文站在帐前,手里端着清汤寡水的午膳,在门口转悠来转悠去。
守卫兵卒眉头跳了跳。
这两位王爷天家贵胄,干什么要住在兵营里,这服侍的人来来回回,这不是添乱吗。
陈琛擦着汗而来,接过向文手里的午膳,现在看见这丝毫没有油花的饭菜就想起屯田地被人全占了的惨状。
他长叹一口气,在帐门口高喊:“殿下,我进来了?”
帐内竟无人回应。
陈琛低声嘟囔一句,便大辣辣地抬手掀了帐帘,将桌子上的书册往桌角一推,放下手里的餐盒,又喊一句:“殿下,昨日那为首的内奸被我关在泔水池旁边,熏死那小子。”
“知道了。”裴醉嘶哑的声音响起,伴着低咳声。
“殿下,你怎么了?”陈琛手一顿,有些担忧地挑起内侧帐帘,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抵住脸,身体被推出了内间。
陈琛一边倒退,一边试图挣扎:“殿下?”
裴醉放下帐帘,扶着龙门架,看着榻上衣衫不整的李昀,咳嗽声断断续续:“别进来。”
“哦。”
陈琛坐回了外间的圈椅上,随手拿了一本书册翻了翻,扬声喊道:“午膳快凉了,两位殿下赶紧出来吃吧。”
“你先去忙吧。”
陈琛鲤鱼打挺起身,笑道:“那我等着和殿下一起审那叛徒。”
李昀从昏睡中醒来,猛地转头,却见身旁空无一人。
他连忙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身体不受控住地向后仰倒,手臂却被扯住,然后整个人向前一扑,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醒了?”
李昀慌忙抬头,正好对上那人含着笑意的凤眸,他心里一松,又一怒:“你到底怎么回事?”
“为兄身体虚弱,可承受不起元晦的怒火。”裴醉双手按着李昀的肩,把他按倒在床上,笑道,“来,消消气。”
李昀重新摔在床上,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昨日腿内侧蹭破的地方...发凉,似乎是...药膏。
李昀不敢置信地看向裴醉,眸光巨颤。
“你,你。”
“嗯,是啊。”裴醉抬手撑着灯架,笑道,“昨日不是说了吗,回去给你上药。”
李昀目光呆怔。
裴醉抵着唇咳嗽,脸色微微发白,有些站不住,坐在床侧,含笑道:“怎么了?”
李昀微微垂下头。
裴醉看见那人脖颈处的绯红,一怔。
“元晦啊,你...”
李昀只觉得自己的龌龊心思被人看得透彻。
他脖颈的红一路蔓延至耳根,脸颊,整个人都像沸水煮的虾子,从里熟到外。
手死死攥着被褥,拼命撑着最后一丝尊严。
“你,别生气。”裴醉赶紧替他抚着后背,“为兄知道了,以后这种宽衣解带的事情,都你自己来,行吗?”
李昀手一僵。
“为兄在军营里习惯了,时常忘记顾念读书人的纲常礼节。”裴醉轻轻拍着李昀的肩,低声道,“只是,下次记得自己上药,否则伤口怎么会好?”
李昀呆怔抬眼。
他想多了。
裴忘归这个属玄铁的,怎么可能懂人间风月?
“好了,来,喘气。”裴醉在李昀耳边笑着道。
“你...在哄孩子?”李昀转头,淡淡道。
“怎会。”
裴醉抬手去揉他的头发,却被李昀猛地闪开。
“...你真的不肯相信我?”李昀垂头,低道。
“嗯?怎么还问这种问题?”裴醉皱皱眉,“我信你。”
“信我,以知己、挚友、至交,而非名义上一戳即破的兄弟名分。”李昀眼中藏着赤诚与坚韧。
裴醉叹了一口气。
“我...”
“我知道,你对我心有愧疚,不忍我再卷入朝堂浪潮之巅,也不想让我面对权力倾轧不休。”
裴醉抬手,搭着他的肩,沉声道:“是,我不忍,也不愿。”
“你的一厢情愿,却是看轻了我。”李昀深深吸一口气,“良将能撼山斩河,书生亦能撑起山河脊梁。”
李昀声音凝重而决绝:“兄长心有鲲鹏,我愿做长风万里。鹏跃九天,风策八荒。我愿与你同担风雨,挽山河危澜,创盛世开平,交托性命不相负。”
他攥着裴醉的前襟,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敢信我吗?”
李昀声音不大,却在裴醉耳边重重炸开。
他重新凝视着面前的书生。
那人的眉眼早已不是年幼时候的顺从与沉默模样,五年的江湖风沙与市井民生,将那璞玉打磨得深沉有光,初时不察,越是凝视,越是璀璨。
他真的长大了。
“我信你。”裴醉抬起手臂,狠狠握着李昀的手掌,用力攥了攥,“我相信。”
李昀松了一口气,凝视着两人相握的手掌,终于笑了。
“其实我不怕受伤。”他温和地弯了眼眸,“我只怕你丢下我。”
裴醉用双手裹着李昀的拳掌,静静地望着他片刻,如同立誓一般,字字坠地有声:“除却生死,不敢相负。”
李昀眼尾微红。
“君子一诺。”
裴醉眉眼一舒,展颜一笑。
“定守一生。”
第19章 谈心
夕阳西垂,裴醉李昀两人沿着杨柳堤岸缓步而行,看高高的堤坝将滔天河水圈禁,听波浪击岸,有声泠泠。
“...原来是这样。”李昀抿着唇,目光投向遥远的承启方向,思绪飘远。
“当年先帝托孤,谁也没能想到禁卫军首领鄂语堂会忽然谋逆。”裴醉目色微沉,“那天,鄂语堂冲进保光殿,先杀司礼监掌印太监魏言,后砍小五。他身手确实不在我之下,我只来得及拦下劈向小五的刀,却没察觉他另一手捏着的匕首,更没想过那匕首上的毒竟然无药可解。”
李昀藏在袖中的手一颤,攥了拳。
“忘归。”
“嗯?”
“难道你从未想过,或许,鄂语堂并非盖家的人,而是...”
“元晦。”裴醉脚步一顿,话音竟然带上了严厉,“鄂语堂只能是盖家的人。”
“父皇一生辗转在君臣权钱之间,多疑畏死,无情顽固,壮志凌云却懦弱困顿。他不敢放权于内阁,亦不想罢免司礼监,他周旋在二者之间,谁也不敢信任。”李昀淡淡道,“鄂语堂冲进殿内,先砍魏言,是为什么?若他真有谋逆之心,为何不直接杀了小五?还有,‘大庆唯一异姓摄政王’?以父皇的疑心,他肯放权给你?若你有不臣之心,没救小五,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就算你救了小五,你自己看看,你现在又是什么模样?”
“我说过,鄂语堂是盖家的人。盖顿之所以能被下狱,也要多谢鄂语堂的供词。”裴醉扶着柳树,擦了一把汗。
“呵。”李昀狠狠闭上眼,“我以为,你用当年盖顿逼我的莫须有,把他下了狱,却没想过竟是真的。而这着棋,竟然是父皇替小五谋划好的。”
“李元晦!”
裴醉沉声低吼。
李昀咬牙,藏起眼尾的微红。
“我不恨他当年卖了我,我却恨他算计你。”李昀胸口剧烈起伏,怒意染上眼眸,“李家人可以为大庆死,可裴家已经满门为国尽忠,这最后一丝血脉,还要被他一次、又一次的算计?!”
“够了。”裴醉捂着他的嘴,将他按在柳树粗糙枝干上,压低嗓音,难掩怒意,“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记恨你父皇的。我说过,君子之道难行,不要让这些无谓的东西挡住你的眼睛,忘了你要走的路!”
李昀被垂柳挡住视线,他拨开裴醉的手掌,也拨开了眼前那几缕柳枝,坚决道:“君子之道不是识人不清,不是一叶障目,更不是自欺欺人!”
“你!”裴醉气得连声咳嗽。
李昀抿着唇,替他拍着背,低声道:“抱歉。”
裴醉咳得头疼,干脆靠在杨柳树下,闭上眼不说话。
李昀头一次面对愠怒的裴醉,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印象中,那人从来都是弯着笑眼来哄自己,哪有这种冷眼肃眉的样子。
他站在裴醉面前,不肯就坐,却也不知该如何哄自己的兄长。
他缓缓蹲下,视线与裴醉的双眸平齐,慢慢伸出手,学着他从前的模样,拍了拍那人的头,犹豫道:“忘归,我刚才失言了,抱歉。”
裴醉只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揉着自己的铁发冠,哑然失笑,直接抬臂攥着那只胆大包天的手。
“为兄可是堂堂大庆摄政王,还没人敢如此放肆。”裴醉懒懒掀了眼帘,眼尾微扬,挑眉道。
“来而不往,岂非失礼?”李昀抿唇轻笑。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裴醉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打趣道。
“你...”
李昀对上那人一双明朗的眸子,心狠狠一颤,呼吸又乱,立刻起身,扶着对面的柳树,指尖划过万丈丝绦,随手折了一枝。
“怎么,折柳要赠我?”裴醉抬手揉了一把心口隐痛,撑着地面站起,抱胸倚树,笑问道,“你到底是想让我留,还是想让我走?”
李昀望着那金黄柳枝,轻声喃喃:“心上留君已十载。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纵君不来,我亦思子衿。”
“什么?”裴醉走到他身后,俯身问道,“再说一遍?”
李昀转身,将杨柳枝塞进裴醉的手里。
“兄长不是要吟诗吗?就拿着这杨柳枝,装作风雅也好。”
“算了。”裴醉将柳枝插进腰带中,无奈笑道,“你我有一个会吟诗弄月就好了。”
李昀垂眸低笑,远方斜阳似火,将那如青竹的书生裹了一圈耀眼金黄,裴醉转身去看,目线竟然被灼了一下。
裴醉怔怔抬手,下意识地触碰着李昀的侧脸。
“怎么了吗?”李昀抬手摸上自己的脸,指尖与他的手掌相碰。
“没事,为兄看错了。”
裴醉回过神来,不由得失笑。
竟一时目眩,以为是河安狂沙的满目金黄。
耀眼而灼热。
“怎么了?”李昀看见裴醉一时的出神,有些担心,低声问道,“你不舒服?”
“没有。”裴醉转了话头,“跟我说说你这三年吧。”
“父皇遗诏并不只是你所知的那一份。”李昀浅浅呼了一口气,“我手中也有一份,让我遍访北疆、岭东、岭西,然后与言中集团联纵。”
“言中党。”裴醉挑眉。
“君子群而不党。”李昀无奈道。
“那也是言中党。”裴醉笑道,“大庆党派纷争,不是换个名字就能粉饰太平的。”
“随你吧。”李昀摇摇头,失笑。
“果然。”裴醉点点头,“当年王安和死保,无非就是希望你能站在朝堂上,带着刚刚崭露头角的言中对抗清林。”
“嗯。”李昀淡淡道,“七成田税尽出江南八府,可剩下还有三成,也并非不能一战。”
“是,可以试试。”
“这三年,我几乎将大庆南北走了一遍,各地天灾频发,流民暴动,实在是令人目不忍视。”李昀攥紧衣袖,“只是因为,国库没钱,把所有的压力都推给了百姓,而百姓手中哪有田地?没田地,怎么能交上税款?把流民逼上梁山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庆官员自己。”
“是啊,我又何尝不知道。”裴醉凝视着柳树被拉长的阴影,望着天边将坠的夕阳,嘲笑道,“可文武百官,都是睁眼瞎子。明明就已经日薄西山了,还要装作天下太平,实在是可笑。”
“土地兼并到了乡绅手里,而乡绅。”李昀咬牙道,“大多都入了朝堂,免了税款。”
“所以啊,你的父皇一生都在思索破局之法。”裴醉抬手按上心口,蹙眉道,“用了最后两年,布了一局好棋,留给你我。”
“好棋?”李昀伸手扶住裴醉的手臂,怒极反笑,“裴忘归,我看你身体里一点没有长公主殿下的匪气,倒将老侯爷的忠君气节学了个十足十。”
“混账,这哪里像是一朝亲王说的话。难道我裴家忠的不是你李家天下?”裴醉伸出食指,用指腹虚虚点着李昀的眉心,笑道。
“很难受吗?要不要回去休息?”李昀看见那人额角开始流汗,有些担忧道,“前两日还没见你这么虚弱,药呢?”
“吃完了。”裴醉用手搭着李昀的肩膀,“走,我们去审叛徒。”
“什么?”李昀被半拖着,踉跄向柴房方向走,“你这身体...”
“好了。”裴醉转头,又弹一下李昀的眉心,“若是什么都不能干,为兄干脆死了得了。”
“裴...”
“嘘,梁王殿下,大家都看着呢。”裴醉捂着李昀的嘴,在他耳边低笑。
李昀气得又想咬人。
什么君子有节,如竹潇潇。
跟摄政王裴醉相处三日,梁王李昀已经将书生意气和矜贵丢了个干净,朝着发疯的道路一去不复返了。
柴房狭窄逼仄,堆了乱七八糟的枯木与新木,一人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臭麻布,在角落里不停地试图挣脱身上的绳索。
陈琛就站在他面前,抱着铁剑,不时用剑鞘重重戳着那叛贼扭曲的腰和背。
“狗崽子,熏了一下午泔水,还挺能抗。”陈琛蹲在他面前,扯了他嘴里的麻布,捏着他的下颌,拨开他遮住眼睛的碎发,看见眉心处一道狰狞伤疤。
“刚刚那个拿刀的呢?”那人总算能说话了,气急败坏道,“让他来见老子。”
“你他娘的叫谁呢?”陈琛一脚踹上他的心窝,使了五成力气,气得想直接踹死这个狗崽子。
“牛犊子,老子没叫你。”那人一口血吐到陈琛胸口,龇着浸满鲜血的牙,朝他不怀好意地笑,“你聋了?老子要找那个拿刀的。”
陈琛一剑鞘拍到那青年的脑壳上,恶狠狠道:“说,是谁让你来刺杀的?我没查到你的军籍,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
“老子不跟牛犊子说话。”那人撇撇嘴,“嫌臭。”
陈琛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他十指交叠,手腕指节掰得咔咔作响。
逼供,他不在行。
但是打人,他十分专业。
裴醉推开柴房吱嘎作响的破旧木门,看见陈琛骑在一人身上,拳头指节凸起处全是血迹,而身下那人也是满脸血痕,眼睛肿得几乎挡住了视线,却仍是狠狠瞪着陈琛,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