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宣承野点点头,“这几日,我与萧副总兵一同...”
正说着,一肩宽腿圆脑袋大的军将直接撩开了帐帘,三两步就走到裴醉面前,脸上的杀气未尽,满是胡茬的侧脸还沾了两滴血迹。
裴醉怔了一下,刚要说话,便看见那杀神模样的大块头铁甲将军扑了过来,双膝叩地,朝裴醉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然后他慢慢直起腰,眼圈通红地死死盯着裴醉,如同野兽磨牙喘粗气般暴虐。
裴醉正要将他扶起来,那将军忽得右手弯成了鹰爪,以迅雷之势扣向裴醉的左肩。
眼看着那利爪就要戳中伤口,裴醉微叹口气,左肩微向后拧转,右手臂竖直格开了那虚张声势的攻击。
“萧叔,冷静点。”
萧秋月凝视着裴醉的左手臂,指节捏得清脆作响。
“没劲。”
那声音又软又甜,简直像是剥了壳的甘蔗。仿佛那硬汉外壳下藏了个娇软的姑娘,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这嗓音与外貌毫不相称。
宣承野自觉地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与萧副总兵相处的几日,他只说了几个字。原来,这惜字如金背后,是令人骨头发酥的甜美嗓音。
裴醉笑着宽慰他:“小伤。”
“疼吗?”
“不疼。”
“军医?”
“来过。”
“老林...”
萧秋月还想说些什么,可多少年都沉默寡言,早已经忘了该如何顺畅地表达心中所想。他不耐烦地扬了手臂,左手攥拳虎虎生风地砸了下去,面前的四方空箱子木屑飞溅。他又扬起胡茬粗糙的下巴,眼中怒火中烧。
裴醉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萧叔,你不会是...”
“揍了。”萧秋月指节也粗短,捏起来却仿佛核桃一般清脆,听着让人骨头缝里都发凉。
裴醉用青白修长的手裹住了萧秋月满是旧伤疤痕的拳头,没忍住低笑:“行了,那帮孩子又不知道我是我,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再这样替我到处得罪人,恐怕这一战还没结束,我就被人告密,然后被押回承启凌迟处死。”
“谁敢?”
萧秋月摔了头顶染血的战盔,拎着腰刀杀气冲冲地向着帐外走。
裴醉只是开个玩笑,却没想到真的惹怒了那急性子的人,只好起身去拉萧秋月冰凉的玄铁战甲护臂。
太久没回河安,已经忘了这群护犊子的武将们打人时的鸡飞狗跳了。
两人拉扯间,萧秋月又一招蛟龙出海,左手二指并齐,锐利地刺向裴醉没力气的左肩,右勾拳接横扫腿,似想要强迫他回去休息。
裴醉侧身轻巧闪过,声音微高:“行了!”
萧秋月立刻停了手,可胸膛仍是起伏剧烈,盯着裴醉削瘦的肩头看,看着看着,又红了眼圈。
“瘦了。”
萧秋月鬓边的白发映着那通红的眼圈,嘴里说着结结巴巴却发自肺腑的关心,粗壮的手臂下藏着微微发颤的指尖。
莫名的酸涩在裴醉胸膛间不停地发酵,逼得他喉头都一阵阵地发紧。
裴醉猛地背过身,肩上的玄色大氅随之飞扬,等到衣袂落下时,裴醉已经压下了眼底的微红与动摇。
“过来坐吧。”裴醉大步走向炭盆,亲手给他搬了一只空箱子,等他落座后,轻声问他,“天字所如何?”
萧秋月指着角落里站成了旗杆的宣承野,喘着粗气,压低了声音:“你说。”
宣承野肩背微松,走到两人身旁,自怀中取出薄薄一本绢布手札,恭敬地递了上去。
裴醉随手翻看手札,第一页上面便草草画着几个阵型。
宣承野声音干净利落,几句话便解释了这阵法的优劣。
“甘信水寇横行,却多为步兵,所以八人一组,长短兵加火铳配合,足以应付。但甘信骑兵攻势凶猛,而鸟铳杀伤力和射程都不够,所以,末将与萧副总兵商议后认为,唯有使用‘扇箱车’来抵抗骑兵的迅猛突击。”
裴醉指着那潦草的方形战车,问她:“有何优势?”
宣承野微微半蹲,清亮的双眸微垂,轻声细语地解释道:“箱板可拆卸,展开约十五尺,以铁铜铸成的折叠屏风耐火炮击打,对战时,若能将天字所划分为不同的小队,以十几辆战车为一组,辅以阵法,便能打乱敌军进攻阵势。另外,这箱体坚硬,司炮可以以此为掩体掌火炮,攻守兼备。”
“嗯。”裴醉略微沉吟,赞道,“想法不错,就是后勤不足。别说造箱车,天字所连炮弹都难以为继了。这样,我先让人将此图传回神火营,或许明鸿能在此基础上找些灵感。”
三人沉默了片刻,宣承野率先开口,试探问道:“将军此行,陛下可知道?”
“自然。”裴醉抬眸,牵了唇角,“否则,我这天威卫监军名头从何而来?”
“那便好。”宣承野明显松了口气,自动自觉地退了半步,坐到了裴醉的身侧,俯首收拾着碗碟,看见裴醉没动几口的饭碗,小心地将那陶碗搁在碳火旁,怕饭凉了。
萧秋月打量着宣承野的一举一动,右手攥拳打在左手手掌上,重重点了点头,朝着裴醉说道:“成家。”
萧副将军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乱点鸳鸯谱,满心只想给裴家最小的孩子找一个能疼人的媳妇儿,猛地一把拉过宣承野的手臂,将她推到了裴醉面前,声音比平常还要娇媚温柔:“就她。”
宣承野怔了一下,难掩面色尴尬,不悦地倒退了半步,蹙眉抱拳:“末将不敢。”
“我有家室。”
裴醉连眼睛都没抬起来,专注地翻着手札,没理会萧秋月那一瞬间冒了蓝光的狼眼。
“是谁?!”
萧秋月兴奋地用刀鞘砸在地面的草垛上,轰轰作响,惹得帐外又一阵喧闹。
裴醉头疼地抬了眼,朝着宣承野吩咐道:“去告诉军医,我被萧副将打得双腿淤青,去求一瓶跌打药来。”
“是。”宣承野仿佛得了恩赦,抱拳快步走了出去,不再理会这令人厌倦的‘被成家’。
等到她脚步走远,裴醉才合了手札,压低声音说道:“宣参将虽是女子,却有将才,不必囿于后宅潦草一生。萧叔,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萧秋月莽撞人一个,没考虑到一个区区参将的心理活动,满脑子都是裴醉刚才的‘我有家室’。
外表糙汉内心更糙的萧副将,此时像个半月没酒喝的酒鬼,饥渴地盯着裴醉,发誓要把裴家小四子的后背盯出一个窟窿来。
裴醉迎着那热辣辣的视线,垂眸,端端正正地理好了衣袍,十分郑重地说道。
“等战事平定,我带他见见你。”
萧秋月看着裴醉难得一见的眼底柔情,他越发激动,抓着裴醉消瘦的手腕,头点得跟啄木鸟似的。
看来承启那些狗屁文官的女儿倒是有点能耐。
就是不知道那些娇滴滴的姑娘能不能跟着他吃苦。
罢了,等把她带回河安来,骑半个月的马吹三个月的沙子,也就勉强能跟小四子心意相通了。
两人正说着,帐外的喧哗声越发明显,像是沸水里洒了一大把铜钱一般,吵闹不止。
林远山掀了帘帐进来,宽眉微拧,焦急地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帅,两队侦骑都没回来,另外,抓到了一名奸细。”
第110章 行军对峙(二)
营外的积雪到脚踝深,营中的雪却被扫得很干净,露出了枯草和褐色地皮。每隔二三营帐便架一座篝火取暖,巡逻兵一贯以八人为一队在营内巡防,一字长蛇队形整齐而肃穆。
裴醉艰难地拖着伤臂,勉强穿上轻甲,照着方宁给的法子,随便涂灰改换了容貌,将原本的俊朗眉眼掩去三分。他挑帘帐出门,目光落在三四丈外的主将营前。
帐前跪了粗衣短褐的青年人,双手被绞在后面捆着,嘴里塞着麻布,‘呜呜’地嘟嚷着什么含混不清的字句,肩膀使劲扭着,脖颈憋得通红。
萧秋月拔了腰刀,将冰冷的刀锋架在那青年人侧颈,那人立刻就停止了挣扎,可喉咙里仍是发出一段段意味不明的音节。
林远山抬了抬手,小兵上前拔出了那块脏污的破麻布,那青年人立刻咳了一长串,气还没喘匀,便撕心裂肺地喊:“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武夫怎么就是不听人解释!!我真的看见有人出城鬼鬼祟祟地跟兰泞人密谋!那人肯定是内贼啊!!”
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和骄傲的语气,裴醉顿了脚步,眉头微蹙。
“你是谁?”林远山声音平淡,毫无波澜,并不信任这无名人士的胡言乱语。
“我是...”莫擎苍本想抬出身份压他们一头,可一来自己是偷跑离家,身份不可大肆张扬,二来,他怎么知道这守关将领是不是跟内贼一伙的?
“说话。”萧秋月性子急,此刻极力压着心头的火,将刀向着莫擎苍的皮肤递了半寸。
有一小股热流顺着侧颈流进了灰色麻布衣领里,色厉内荏的莫小侯爷抖着嘴唇,誓死不屈。
“这种查叛徒的小事,就不劳林帅费心了。交给末将,半日内定让他把祖坟的位置都吐出来。”裴醉抱胸斜倚在自己的营帐门口木桩前,随意撩起帘帐示意他进来,语气闲适随意,宛若刚看了一场好戏。
莫擎苍不敢置信地向着那声音来处看过去,仔细辨识了半天,结结巴巴地吐出两个字,舌头都要打上死结:“裴...裴...”
萧秋月手腕翻转,用刀柄敲晕了莫擎苍,一只手拖着他被捆在身后的双手,跟拖死狗一般拉着,一路从积雪里劈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林远山欲言又止,担心裴醉的安危,却也不便驳了他的意思,只好应了:“天威卫审奸细自然是熟手,如此,便劳烦镇抚使。 ”
裴醉略略颔首,便将莫擎苍一脚踹进了营帐。
莫擎苍咕噜地滚了两圈,在草垛上头晕目眩地张开眼,那张令人讨厌的俊脸打着转地在他眼前飘。
有点像那混账,又有点不像。
“认不出爷了?”裴醉在他面前蹲下,用刀鞘抬起莫擎苍脏兮兮的脸,笑了。
那轻佻的语气和漫不经心的笑立刻让莫小侯爷气得头脑发懵,随即破口大骂:“裴四!你没死,你敢欺君,我要回承启把你告死!”
裴醉右手攥着莫擎苍开了个口子的粗布短打,压低了嗓音,笑眼转凉:“说,什么叛徒?”
莫擎苍被裴醉眼底涌动的杀意暗流吓了一跳,却也知道这事关河安城防的安全,好脾气的小侯爷没跟裴武夫一般见识,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说明原委。
裴醉棺椁回河安的那日,莫擎苍就站在城门口,挤在看热闹的百姓中间。
他看着漫天的纸钱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说不出是解恨还是遗憾,反正,他站了挺久,最后,踩着这承启的第一场雪回了府。他连夜收拾了细软,带上了银票兵刃和两个懂武的长随,摸着夜色离家出走投军去了。
他只是想要做一番大事业,并非替那个宿敌完成未竟之志。
莫擎苍如是自我安慰。
可惜,愿望很远大,现实很残酷。
不通人情世故的单纯小侯爷先后经历了被强盗劫财劫色、长随护主丧命、身无分文沦为乞讨,好不容易到了河安,却发现自己假身份没有河安卫所军籍,根本没办法投军从戎,更混不进军法严苛的赤凤营。
无一技傍身的莫小侯爷只能跟着小乞丐四处流窜,从最开始的嫌弃烦闷,到后来精于攀谈暗收情报,这突飞猛进的成长只用了几个月。
一个月前,兰泞骑兵攻城凶猛,城墙摇摇欲坠,城内人心惶惶。莫擎苍算是会些拳脚功夫,在惠民医馆找了个跑腿的长工做,一来二去,竟勾搭上了赤凤营里最底层的许伍长。
许伍长替营中同袍置办草药杂物,莫擎苍便推着车跟着他一起进入军营后勤营帐。
有时他收拾着草料,身旁就从天上投下一枚火弹。莫擎苍从最开始抱着许伍长的大腿瑟瑟发抖,到淡定地跟着许伍长用沙子埋火弹,这次,前后不过用了十几天。
就在莫擎苍成为后勤将士的熟人时,他却发现了一件不正常的事。
赤凤营十二个时辰换一次岗,子时的守卫比午时的守卫还要更严格,那些军将仿佛张了一对鹰隼之眼,半夜灼灼放光。
可那夜,莫擎苍却看见赤凤营的巡防链开了一个口子,他在营中呆了半个时辰,面前竟一组巡逻队都没有。
他拐弯抹角地打探,听说是因为粮草起火而导致的巡防空隙。
毕竟战火连天,起火也正常。
可怪就怪在,总是那一组巡逻队守夜时,出现岔子。
莫擎苍把这事含蓄地捅给了许伍长,对方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后来,不知这消息被谁透露了出去,莫擎苍走夜路回城时,莫名被人从后面打了一闷棍,若非前方打更人经过,他尊贵的小命可能就要交代在那腐朽破旧的小巷里。
莫擎苍越说越气,他手被绑着,没办法朝裴醉破口大骂,只能口水狂喷,怒道:“若不是那人心里有鬼,为什么要派人来杀我?”
裴醉淡淡瞥了他一眼:“前言不搭后语,推论认知过于浅薄,缺少证据佐辅,全凭猜测,也敢去林帅面前闹?真是,一如既往的没脑子。”
莫擎苍被这轻蔑的总结噎得满脸通红,愤恨交加,用捆得结结实实的身子滚着去撞那混蛋武夫,可方向没控制好,眼看着那人轻巧闪开,自己那尊贵的头颅就要吻上兵器架。
他蓦地闭上眼,梗着脖子,死也不跟混账武夫示弱。
一只冰凉的手拽上了莫擎苍破破烂烂的衣领,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他拉住了。
莫擎苍睁眼,呼吸打在黄梨木架上又反弹到了自己脸上,热辣辣的。
“你想死就死,别牵连爷的兵器架。”裴醉把莫擎苍甩到了一边,自顾自地坐到了椅子上,眉头一点点锁了起来。
莫擎苍借着地上的小石块,使劲地磨手腕上的麻绳,磨了半天,终于将麻绳切开一个小豁口。
他猛地扯断了绳子,两步跨到裴醉的面前,很想报仇,却知道自己恐怕不敌,只泄愤似的将头上的野草梗全拨弄到裴醉的面前。
“莫鸟窝,养了这么多年鸟,还没养够?”裴醉根本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右手撑着突突发疼的额角,缓缓地闭了眼。
莫擎苍也累了,一屁股坐在裴醉身旁的木椅子上,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灌了下去,暖了暖冻得僵硬的身子。
“我没有撒谎,我今日是真的看见那个千户鬼鬼祟祟地出营,和兰泞人密谋。我骑了这么久的马过来,你们还不信我?!”
“是吗。”
“果然,他们说得都是真的,赤凤营从上到下都要包庇自己人。”莫擎苍冷哼一声,“你也要包庇你的兄弟?”
裴醉食指在额角慢慢地打着圈,声音很缓很沉。
“你知道你说的千户是谁吗?”
“知道。”莫擎苍嗤之以鼻,“不就是一个副将的儿子吗?”
裴醉的眉心蹙得更深,一对飞眉斜挑,神色虽平静,可紧抿着的唇角隐隐约约泄露了些许忍耐与克制。
“来人。”裴醉声音微高,语气很冷。
宣承野亲自入帐,在两人面前站定。
“将军。”
“派侦骑斥候一千五,半数跨河去往敌军后方,半数沿来路回探。半日内,我要知道对河敌军的大概人数,还有河安的备战与城外敌情。另外,让一万轻骑原地驻扎,我与萧副帅留下,剩下的,请林帅带着立刻回河安主营。”裴醉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疲惫地压低声音,“...将我的建议传达给林帅,请他定夺。”
宣承野抱拳称是。
莫擎苍愣了片刻。
“怎么,你不信他?你信我?我可听说,那千户和你关系不错。”
裴醉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喂,我又听说,他爹是为了你而死的,你一点情面都不讲?”莫擎苍嫌裴醉不够难受,气哼哼地故意递刀子,一刀一刀插在他心口。
“聒噪。”裴醉声音发哑,抱胸闭眼,生人勿近的不屑模样在莫擎苍本就火气荡漾的小胸膛里放了一把火。
“就上次,你为了盖无常抗旨不尊,死了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滚出去。”
裴醉猛地掀了眼帘,眸中的冷意如银瓶炸裂,莫擎苍心脏像是被谁捏了一下,连呼吸都猛地一滞。
他呐呐地锁着手指,还想说些什么来找补,林远山直接挑帘进来,看也没看莫擎苍一眼,只坐在裴醉身侧,压低声音问道:“你怀疑开平通敌?”
裴醉缓慢地点了点头。
“理由。”林远山左手攥紧了扶手,木凳吱嘎作响。
“上月的兰泞攻城,太过顺利。为何地字所的锥形阵进攻无效?盾牌为何一戳即破?又为何回防的雁行阵没能护住三军撤回瓮城中?右翼,是谁在领兵?”裴醉抬眼,眼底微微泛红,极为平静的表情下压着汹涌的情绪,仿佛一座巍峨冰山镇压着旋流的暗潮澎湃。
“他没有理由通敌。”林远山亦是极力克制怒气,手指已经微微发颤。
“理由重要吗?结果,已经说明一切了。”裴醉淡淡一笑,“林帅,军机不可延误,下令回营吧。”
“大帅,此人胡言,不可轻信。”
“我谁也不信。”裴醉慢慢地起身,双手搭着椅背,睥睨俯视着两人,淡漠地牵了个笑容出来,“我只信我自己的判断。”
林远山还待说话,裴醉却已经抬手阻止了他的话。
“若你不愿轻举妄动,便在此处等斥候回报。”裴醉转身走到龙门架前,单手取下战盔,利落地扣在了头上。
“大帅!”
裴醉一边收拾战甲,一边随口说道:“给我五千轻骑。我带人去偷袭敌军主营,围魏救赵。”
林远山拉着裴醉的左臂,轻巧夺下了那人手里的刀,将他压在了座椅上:“你肩伤这么重,身子又不好,带着五千人去做什么?送死吗?”
裴醉反手推开林远山的钳制,声音平淡如水:“你明明知道,天字所的火炮马上就要告罄了。现在撤军,你我恐会遭敌军追击,可若项开平真的将这机密泄露给了敌军,河安就完了。”
林远山被裴醉这不带一丝感情的话打得脸色青红交加。
“...末将知道。”
“我知道,项叔的死,对你打击也很大。可这情报若是真的,那么现在,河安一刻也等不起了。”裴醉右手紧紧抓着腰间的雁翎刀,大拇指摩挲着刀柄的碎玉,“城门再破,也决不能四敞大开任人凌辱。我决不允许兰泞人的蹄子肆无忌惮地踏上我河安的土地。赤凤营就算拼到最后一个人,就算只剩尸首,堵,也得给我把城门堵住!”
大庆的北方边境屹立着一道连绵起伏的城墙,宛若巨龙沉眠,巍峨雄伟。
而连接这石砖城墙防线的,是九座要塞城镇。他们如同镶嵌在巨龙身上的明珠,在岁月的洗礼下越发熠熠生辉,也越发濒临破碎。
河安是其中最大的边防关隘,百年来,作为兰泞游牧铁骑的主要靶子,扛下了无数次猛烈进攻。
那砖墙上的每一道裂缝,都是战火吻过的伤疤,里面藏着无数生离死别的凄然和前赴后继的决绝。
下了半日的雪渐渐地停了。
广袤草场被厚实的积雪盖得安宁而静谧,连一贯猛烈的北风卷雪也停下了那凶猛的攻势。
没有什么温度的阳光洒在一片无垠冰雪上,亮闪闪的,宛若夏日平湖的波光粼粼。那宁静给人以岁月安好的错觉,仿佛一切战火都从这片土地上退去,再也不会转头回来。
小兵今年十三岁,第一次放哨。
他个子不高,刚过生辰,比去年多长了一个拇指盖的高度,大家都叫他矮萝卜。
他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拼命地吃饭,没能如愿长得顶天立地,却横向膨胀得惊心动魄。
连接城墙的墩台很高,约五丈,三层,可容百人。
胖乎乎的小兵从墩台最下面爬楼梯上了最高层的瞭望台,同手同脚地走到比他高了半个身子的伍长面前,紧张地行了一个抱拳礼。
冷眉冷眼的伍长眉毛上结了霜,斜睨小兵一眼,挂霜眉毛簌簌往下掉冰碴子。
小兵又想哭又想笑,努力地擎着眼泪不敢掉。
伍长瞪了那没出息的矮萝卜一眼,嘲讽都要从鼻孔里窜出来。
没出息的样子。
要不是因为他老爹老娘都死了,哪能轮到他守在这里摇战旗点烽烟。
小兵身上的肉一点也起不到保暖的作用,站了不到一会儿,腿肚子就开始发颤。
伍长狭长眼睛瞪着打摆子的小兵,阴沉沉的。
小兵以为他要挨揍了,将眼睛狠狠地闭了起来,小圆脸蛋都委屈地向下垂着。
下一刻,那胖的没什么棱角的下颌被一只冷硬的手大力捏开,小兵冻得僵硬的舌头顶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舌尖传来麦芽的清香,混着烟火的呛鼻味道,还有墙砖的馊味,最后,尽数被冰雪的凛冽清爽味道盖了过去。
“怂包,看你那傻样。”
伍长嫌弃地不肯看那矮萝卜一眼,手还在墙砖的垛口缝隙里窸窸窣窣地掏着,转眼,又拿出一只冻成了铁板的麦芽糖块,大辣辣地丢进了自己嘴里。
“谢...谢谢伍长。”
小兵腮帮子鼓鼓地咬碎了糖块,跟个屯货的小松鼠一般,笑出了两只小酒窝。
见伍长没搭理他,小兵又偷偷地笑了,暗自用小舌头卷了那糖块,还没等这滋味落进喉咙里,他那双昏花的小眼睛忽然瞪得溜圆。
远处,那冰雪与天幕交接的一字边界上,蓦地升起了一抹墨色的线。
极细的墨痕一点点在冰雪画卷上晕开,黑色罩住了远方的天幕,那纵横的墨痕飞溅得如同傍晚的乌鸦振翅,又像涨潮的海水,泛起惊天波澜。
漆黑的噩梦,吞噬了所有宁静的美好。
“伍长..伍长。”
矮萝卜害怕地腿都在哆嗦。
青年伍长唇边的淡笑还没有褪去,扭头看见那墨黑涨潮,瞳孔缩成了一个墨点,扯过小兵手里的鼓槌,不要命地敲击那口陈旧到快要碎裂的鹿皮大鼓。
那沉重又急促的鼓声如同暴雨疾奔,敲醒了每个镇守边线城墙的军士。
“点火!!!!”
伍长双眼通红,扯着嗓子朝小兵吼叫,手里的鼓槌没停,手腕像是要敲断了一般。
小兵吓得尿了裤子,裆下生风,冻得他迈不开步,只能用双腿颤巍巍地往前挪,手指重重杵在了垛口墙砖上,扭曲的剧烈疼痛让他叫了出来。
伍长骂了一连串的娘,抬脚把碍事的小兵重重踹在地上,从垛口里掏出被雪埋住的火折子,情急之下,直接用嘴咬开了火折子外的油纸,锋利的边缘将伍长的嘴角划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口子。
那微弱的火苗迎风起,燃着了引棉草纸,那火舌如陀螺一般旋转着蹿上了烽火台。
狼烟一瞬冲天起,将边城蜿蜒曲折、如同盘龙般的沉眠烽火台全部唤醒,无数焰火森森然拔地而起,直冲天幕,铸成了一道脆弱又慑人的防线。
而成串的战鼓彼此呼应,势若奔雷,沿着边境线轰然滚落,仿佛巨龙抬头,朝着进犯之人怒吼威慑。
那黑潮一点点逼近城墙,终于显露出藏于波涛下的狰狞面容。
黑漆漆的火炮被骑兵簇拥着,缓缓对准那破败的城墙。
伍长手里的鼓敲得更快,更急,几乎只能看见手腕留下的残影。
小兵愣愣地看着那火炮口,耳边是伍长撕心裂肺地‘躲起来’。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很慢。
裹挟着劲风的漫天火石雨仿佛定格在半空中,抬起指尖,便能触碰到那滚烫的火舌。
他喉咙里的麦芽甜味还没落下去,面前便涌上一股铺天盖地的硫磺酸味。这极致的反差,伴着扑面而来的火焰炙烤,让他在这须臾之间,品尝到了死亡的味道。
城墙重重地颤了一下。
时间仿佛一瞬又恢复了流淌,而他早已经被伍长扑倒在地上,啃了一嘴的冰雪泥土。
小兵腿上的热流愈发明显,他甚至都感觉不到羞耻,只呆怔地看着被石头打剩下半个肩膀的伍长。
那半盏茶前还独自高贵冷艳的伍长,此刻狼狈到看不出人形,半边身子无力地抽搐,白骨在空中孤零零地支棱着。
明明冰雪扑面,小兵只觉得手掌间鲜血的滚烫快要把他的手烤熟了。
“伍长,伍长...呜呜...”
小兵手足无措地抱着面若金纸的伍长,完全不知道自己能替他做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去...敲...”
伍长每说一个字,嘴里就往外涌着鲜血,声音稀碎含糊,混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间,像是刮了一阵风,轻到留不下任何痕迹。
小兵躲在城墙后面抱着头瑟瑟发抖,耳边是震天火炮的炸裂声,可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却反复回荡着林大帅在挑选边城放哨人的沉重话语。
‘遵宁远侯令,非寡孤独者,不得守边城。’
小兵从垛口里窥探着来势汹汹的兰泞骑兵,又扭着僵硬的脖子看向远处的高大瓮城,和被瓮城牢牢护佑着的河安城门。
河安有三道防线,边城城墙、瓮城、河安城门。
他们,是敌军的第一道堑垒,是身后无数同袍和百姓的第一层保护罩。
是无可生还的赤凤营军人。
他扭曲裂口的小胖手被伍长轻轻地攥了一下,手里的鼓槌硬邦邦的,生冷地硌着他快要失去知觉的手心。
“我行吗?”
小兵憋着一口气,傻乎乎地朝着伍长问道。
死人已经不会回答了。
可死亡,本身就是一句掷地有声的回答。
小兵擦了把鼻血,提了提裤子,顶着凉飕飕的裤裆,扑到了战鼓前,用尽吃奶的劲儿敲响了那破旧的大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