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怎么死的?”
“失足掉进堤坝下面了。”佃农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别人家的故事,“丰华伯大官人亲自派人去捞的尸体,亲自送到小老儿面前。儿子的身体都肿得白了,看不出人模样了。”
扶宽压着怒气,低声道:“是他杀的。”
“不知道,小老儿不去想,想了就活不下去了。”佃农眼角的皱纹极深,生活的风霜一道道刻在脸上,抹不掉的是疲惫与无力。
两人正说着,远处有隐约的喧闹声,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往葡萄藤下缓缓而来。
刚才还横眉冷眼的管事瞬间变得谄媚,弯下他高贵的腰和招摇的头颅,几乎要把脸贴在沙平海脚边。
“伯爷,小的知道您今儿个要来亲自摘葡萄送给总督大人,所以一早就催促着这帮人留了最好的葡萄给您。”
沙平海不耐烦地抬手扇着田野里的飞虫,身后的府卫全副武装地拿着兵刃,穿着沉重铁履,一脚一脚往地里的庄稼上面踩,如履平地。
佃农目光死寂。
官兵踩的不是庄稼和草苗,踩的是他们的命。
可惜,他们连命都只能任人糟蹋。
管事点头哈腰地指着当中一棵葡萄藤,上面一株各大饱满的葡萄,上面还故意喷上了点水珠,看着清新又清亮。
一个老佃农颤巍巍地拿了脚架来,因为动作慢了点,被管事直接推倒在土里,胳膊肘被葡萄藤上的铁丝直接穿透,鲜血洒了一地。
沙平海连看都不看,犹自烦躁道:“快点,晒死了。”
管事连连称是,亲自抱了脚架,就差跪在地上直接给他当踏脚石。
沙平海伸出纤纤玉手,小心地碰了一下那长满毛刺的葡萄藤,小声骂了两句,狠了狠心,稍微用力,终于把那株葡萄摘了下来。
“来人,快拿水来!”管事高声尖叫,像是死了爹娘。
一人拎着水桶,站在层层官兵围堵外侧,朝着管事和沙平海轻声道:“大人,水来了。”
沙平海伸出手,皱着眉,催促道:“倒水。”
“是。”
官兵转身,刚要接过那水桶,那人却忽得将手中沉重水桶往天上一抛,水纷纷扬扬散落,那人从靴子中抽出一把短刀,横刀劈开面前的水帘,电光火石间,将短刀直接没入官兵的心口。
还没等到众人反应过来,那人横刀转劈,只用一招,连着挑了五人的肩膀筋脉,硬是从那层层围堵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管事见那粗布下等人满身鲜血地奔向两人面前,嘴唇簌簌颤抖,停不下来,刚要喊,却被一刀割喉。
疾风一阵,刀锋破肉!
沙平海瞳孔猛地放大,不敢置信地盯着没入心口的刀柄,舌头动了动,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一招毙命!
“沙平海,杀我亲眷,占我土地,血债血偿,非死不可!”
扶宽头发衣袍尽湿,将怀里的一沓血书往天上一抛,如漫天散落的冥币纸钱,为无数的冤魂叫一声委屈和不甘!
众府卫终于回过神来,拿着手中的兵器刀刃,往那胆大包天的贱民身上刺。
扶宽双拳难敌百手,纵使以刀护身,也很快落败。
胸前的破旧布衣被划得鲜血淋漓,肩头被铁剑穿了大洞,鲜血如雨而落。
他唇边血迹蜿蜒流淌,脸上笑意仍旧狂傲。
“沙平海,该死!”
一府卫提剑上前,直接将手中的剑,削落了他的左手小臂,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扶宽身体轰然倒地,刀,铿然坠落。
“住手!”
一声冷淡的声音自远处而来。
接着,便是巡城兵卫匆匆而来的脚步,将整个田庄都围了起来。
佃农吓坏了,在原地两股战战,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卷进这等祸事里。
陈琛拨开层层人群,只看见了满地刺眼的鲜血,眼睛已然红透。
裴醉踩着鲜血,静静地走到地上那具尸体旁边,从地上捡起一串染了血的葡萄。
他转身,朝着不远处淡然而立的申行笑了笑:“听闻,申总督最喜欢吃这夏末的葡萄。”
他用指尖沾了鲜血,笑容冷淡而疏离:“本王不知道,这染了血的葡萄,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
李昀从地上拾起沾满尘土的血书,小心地折好,放入袖中。
两人并肩而立,无声地与申行对峙。
申行淡淡一笑:“原来两位王爷邀本王来,是看一出闹剧。”
“是一场闹剧,或是泼天祸事,由本王说了算。”裴醉笑意冰冷,“本王今日本打算要走了,可惜遇上了这种事,实在是心下难安。”
李昀温声道:“裴王不必焦急,这望台,还有申总督和谈知府主事,这等欺压百姓之事,相信他们必会给陛下一个交代的。”
申行捻须微笑:“既然殿下都这样说了,本王当然不会徇私。”
“申总督当然不会徇私。毕竟狗出来咬了人,难道主人还要包庇区区一条狗吗?”裴醉冷笑,“再说,王爷总要给世子做一个榜样,不能让他在承启高床软枕上彻夜难眠,是吗?”
申行笑意渐淡,直至笑容完全消失在唇边。
“殿下,凡事,过犹不及。”
裴醉唇角一扬,眉眼间尽是放肆:“这大庆,还有本王做不得的事情?”
申行冷笑道:“殿下果真不畏天下流言。只是,这滔天权柄,此时是殿下手中之刀,将来不怕反被这刀割得体无完肤?”
裴醉握着腰间的跨刀,一步步慢慢走到申行面前。
“流言能销骨,非议能摧腰。”裴醉垂着眸光,顺手替申行抚平肩上的褶皱,淡淡笑道,“可惜,本王天生大逆不道,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
申行眉峰微微一挑。
“我不会让你帮我除掉清林。你大可以袖手旁观,看我与清林斗得你死我活。”裴醉在申行耳边低声说,“可若你再与清林密谋,我就算死,也会拉着子昭一起。”
“子昭与我是至交,若可以,我不想对他出手。”裴醉一字一句,缓缓而言,“所以,老王爷,别逼我。”
申行朝他看了一眼,斯文有礼地朝裴醉微微欠身。
算是与他达成了共识。
以申高阳的性命来钳制申行,让他安分守己地守着望台一隅,不再与清林做交易。
裴醉转身,看见李昀正与陈琛处理现场的血腥,安抚百姓,冷冽的眸光也缓了下来。
“望台土地清丈,还要仰仗申总督协助谈知府了。狗占了人的地方,该宰的宰,该杀的杀,否则以后留在申总督手里,也是个祸害。”裴醉笑道,“本王说得对吗?”
“当然。”申行拢袖笑道,“殿下说得极是。”
裴醉转身,朝着李昀慢慢走过去。
陈琛蹲在那具面朝下的尸体旁边,久久没有抬起头。
裴醉把手搭在陈琛的肩上,低声道:“回去吧。”
陈琛摇摇头:“我替他收尸。”
“你不能动。”李昀轻声道,“谈知府需要将此尸体收归衙门。”
陈琛猛地站了起来,拳头发颤,低喘不止:“我...什么都做不了吗?”
“少贽。”裴醉眸光垂在陈琛发青的脸上,“这是他的选择。”
陈琛红着眼,咬紧牙关,死死捏着剑鞘,半晌,挤出了一个‘好’。
“兄弟,走好。”
陈琛无声地吼了一句,疾步奔了出去。
兵卒从葡萄园中慢慢撤了出来,仿佛刚才的兵荒马乱都是一场幻梦。
李昀轻声道:“走吧,剩下的,交给谈知府。”
裴醉最后看了一眼那瑟缩成一团的佃农,还有那遍地东倒西歪的草苗,看着李昀清澈的双眼,低声道:“你说,会有一天,能彻底还土地于百姓吗?”
“很难。”李昀与他四目相对,“可,我们还是要努力去做。”
“嗯。”裴醉淡淡笑了,“万里之行足下始。”
两人走在望台中城街巷中,裴醉顿了脚步,有些疲惫地抱着手臂,垂头靠着酒幡栅栏。
“今日你尚未动武,怎么会毒发?”李昀抬手抹去裴醉鬓角的汗,担忧道。
“没事。”裴醉低咳两声。
“找个地方坐吧。”李昀蹙了蹙眉,“你脸色太差了。”
“也好。”裴醉哑声笑道,“毕竟元晦抱不动我。”
李昀抿了抿唇,低声问他:“你身边的暗卫不在,是不是...”
“你猜到了?”
“那具尸体,是原本的佃农吧。”
“是。”
“忘归,你很少这样感情用事。”李昀低声责备道,“先是答应了他想要报仇的请求,现在又将自己的人手派出去救他。你身边没人,万一...”
“扶宽算是,帮我了却我一个心愿吧。”裴醉淡笑。
“什么?”李昀拧眉问他。
裴醉闷哼一声,握拳抵着心口剧痛,身体一颤,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面前的李昀,将他拥得很紧,借以抵抗难以忍受的痛苦。
“忘归,你这样不行。”李昀险些喘不过气来,他断断续续道,“等,等回了承启,我,我帮你找...”
裴醉松了松手臂,将脸埋进李昀头顶的发丝中,哑声道:“李元晦,你真可爱。”
李昀气得发笑:“裴忘归,我看你是不够疼。”
“谁说的?”裴醉在他耳边沉声低笑,声音喑哑,偏偏夹上了点病中的风流色,“为兄,都要疼死了。”
李昀耳根轰地一声炸地通红。
“你...你...”
裴醉疼得眼前发花,抬手攥着酒幡后的栅栏,将臂弯里的李昀也抵到了木栅栏上。
李昀被圈在逼仄方寸的怀抱里,一边焦心担忧,一边心动如鼓,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读了近二十年的圣贤书,却仍是束手无策。
“元晦...”裴醉抱着李昀,声音发紧,压着痛意,似乎只有轻唤他的名字,才能渐轻一些痛苦。
李昀缓缓抬手,小心地环上裴醉的腰,用手轻轻替他抚着微颤的脊背。
“...李元晦。”
那人喑哑低沉的嗓音,将这名字缓缓辗转于唇齿之间。
李昀心狠狠颤了颤,心中的高墙已经崩塌,多年的礼教和束缚,也土崩瓦解。
十年时光,终是将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变作迢迢卷幡之风。
在这狭仄灼热的拥抱中,李昀心中忽得一亮,多年悬而未决的心事,在此刻尘埃落定,如同一颗埋下的种子,终于得以见明艳日光。
“...忘归,我明白了。”
“嗯?”
李昀抿了抿唇,拼命将裴醉扶进了暗巷。
裴醉扶着墙,慢慢蹲坐了下去,靠着砖跺歪斜的墙壁,苍白着朝他笑:“我休息一会儿。”
李昀蹲在他的面前,用手轻轻盖上了裴醉的双眼。
“晕吧。”
裴醉握着李昀微凉的手,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
“好,都听元晦的。”
那人双眼缓缓闭上,睫毛扫过李昀的手心,又轻又痒。
李昀将手移开,露出一张沉静的面容。
那人薄唇处藏了不可见的血痕,总是微挑的飞眉也平和地舒展开,与平日那副散漫不羁却威严摄众的模样完全不同,只有眉眼间能看出几分小时候的模样。
李昀用指腹替他抹去唇边藏着的血痕。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顽劣又洒脱的裴家四公子,变成了内敛又隐忍的大庆摄政王。
抹去心上自由,自甘套上枷锁。
李昀知道,今日扶宽的所作所为,算是全了那人年少提刀斩不平的愿望。
李昀坦然坐在了肮脏满是尘泥的石砖上,将那人微垂的头拨到自己的肩上。
穿巷风声呜咽,破旧的屋檐遮住日光,仿佛把街巷外的喧嚣也一起遮了起来,只有两人并肩而坐的难得半刻安闲。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
“我心即我行,是为礼,亦是为诚。”
李昀声音轻浅,如同少时临窗手不释卷时的轻声吟诵。
“世间万般物理,书中自有答案。可这五年,我走过南境北疆,明白唯有行路历事,才能懂得朝政与民生。”
“我对兄长的心思,书中亦有解答,可我仍无法释怀。我总是生气,并非对着你,而是因为我自己。”李昀微笑,“这么多年,我刻意去逃避,可那念头日夜折磨着我,无休无尽。这几日,与兄长相处,我方知,逃避无用。”
“我肖想你。”李昀浅笑,“故而,我会乱,会慌,会生气,会逃避。”
“这心思,就算是洪水猛兽,就算为世间所不容,可此乃我心向处,匪石不可转。”
“就算此生终是南山有木,君心非我心,可我亦不会退缩。”
“忘归。”李昀低声温言,心中如平湖和缓,“我能与自己和解了。”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那人昏睡的眉目,眸光一缓,伸出手,将五指缓缓插入那人的指缝中,慢慢合掌,彼此掌心再无一丝缝隙。
“心之所向,便是我脚下之路。纵使万般行路难,此生亦不改我心。”
第29章 阵法
玄初从医馆低调出来,将断了左臂的扶宽藏进了陈琛在外城的落脚处,那个破仓库的里。
刚藏好,便看见陈琛脸色发青地推门而入,手里抱了两大坛酒,还有一块木头和刻刀。
“你不是...殿下的人吗?”陈琛已经没有力气震惊了,跌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问,“殿下呢?”
玄初没说话。
陈琛拿着手里的刻刀,一笔一划地往那方形木头上刻着字。
“灵位?”
陈琛低低应了一声:“是啊。我供起来,别让他走得太孤单。”
“还真是多谢了。”
陈琛无奈道:“不客气...”
他手里的刻刀一顿,木头和刻刀啷当落地。
他转头,看见角落里扶宽靠着茅草,朝他臭不要脸地笑。
“他娘的。”陈琛红了眼圈,“你怎么还活着?”
“我真是长见识了。”扶宽想挪一下身子,却疼得龇牙咧嘴的,“牛犊子居然会为了我掉眼泪。”
“不对啊。”陈琛抹了一把眼角,踹开那根碍眼的木头,怒道,“殿下从开始就没打算让你死?”
“估计是吧。”扶宽笑眯眯道。
“那老子到底是为什么难受了这么多天啊!!”陈琛气得疯狂挠头,不能对着殿下的人发火,也不能对那个半死不活的独臂狗崽子发火,只能挠头,继续挠到秃瓢。
玄初冷淡地看着扶宽。
“你不能留在望台。”
扶宽点点头:“我懂,会给殿下添麻烦,我会走。”
陈琛怒道:“你左臂都没了,你还能去哪?”
“我右手握刀,左手没就没了呗。”扶宽难得好脾气,没跟他呛声。
玄初不想插入两人之间的谈话,转身就走。
“唉,等一下。”陈琛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塞进玄初的手里,“我想了几个阵法,想请殿下看看,适不适合对付水匪。”
“知道了。”玄初塞进怀里,没什么多余的话,略一点头,便消失在门口。
天色渐晚,暗巷狭窄的甬道早就黑暗一片。
初秋微寒顺着李昀的背钻进骨头缝里,又酸又疼。
长岭两年风雪,终究是留下了病根,丝毫受不得寒。
李昀攥着裴醉的手,试图从那人的手中获得一丝暖意。
“忘归。”李昀自言自语道,“若有一日,山河安定,我们找个南方温暖的小村庄,归隐田园如何?”
“...好。”
裴醉略哑的嗓音淡淡响起。
“你醒了?!”
“你手怎么这么凉?”裴醉反握着李昀的手,微微转头,看着李昀的双眼,轻声道,“冷?”
“嗯,冷。”李昀吸了吸鼻子。
裴醉双手撑起身体,缓了一口气,然后抬手,将李昀揽进了怀里。
“委屈你了。”裴醉拉着披风,将两人都裹了进去,在李昀的耳边轻声道,“在这么脏的地方,一坐就是一下午。”
“是啊。”李昀攥着裴醉的前襟,听见他的心跳,心中不由得觉得安定和妥帖。
“为兄以后补偿你。”
“好。”李昀浅笑着答应了。
裴醉看见李昀白皙的手在自己胸口挠痒痒似的揉,喉结滑了滑,眸光微沉:“李元晦,你在干什么?”
“替你治伤。”李昀从他怀里抬眼,义正言辞道,“杏林医病,书生医心。兄长心上的满目疮痍,总要有人一点点去治。”
裴醉捉住李昀的手,大拇指悄然摩挲着李昀白皙削瘦的手腕,声音放得很轻:“那我又该如何治你心上的伤呢?”
“你好好活着,便是世间良药。”李昀笑道。
裴醉抬手轻轻拍着李昀的头,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问道:“若是我...”
李昀正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却只听到了穿巷风声,和那人沉静的呼吸声。
“忘归?”
“我在想,要选什么地方,陪着梁王殿下归隐田园。”裴醉轻声笑道。
李昀哑然失笑:“还早着呢。山河未定,家国动荡,你我怎么可能闲云野鹤?”
“好,不急。”裴醉从地上站起,伸出一只手,语气里是难得的温柔,“还有时间。”
两人从巷中出来,远远地看见四处低调寻人的玄初。
“主子。”玄初疾走两步,硬声问道,“怎么会毒发?莫非,是反噬?”
裴醉微微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都处理好了?”
玄初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塞进裴醉的手里,再不提半字别的话,转身便要走。
“玄初,我还是那句话。”裴醉垂眼翻着手中的册子,淡然出声,“若你想走,我绝不会拦。”
玄初攥了攥拳。
“除非你死,除非我死。”
“我也是。”裴醉合上薄薄的书册,转身,与他四目相对,“除非我死,除非国破。”
玄初死死握着手中的剑鞘。
“属下,知道了。”
裴醉点点头,抬眼问他:“地初呢?”
玄初手中握着的剑紧了紧,低声道:“他走了。”
同样的话,裴醉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只能无奈笑道:“又去喝酒买醉了?”
玄初垂着头,并不说话。
裴醉被地初那个老顽童骗了许多次,也不追究,只笑着道:“有伤在身,让他少喝点。”
玄初沉声应是,说完,便没入人流中,与百姓融为一处。
李昀拢着肩上的披风,抬手拽着裴醉的手臂,朝他淡笑:“明日回承启,要如何走?”
“走漕运,我要亲自督运军粮。”裴醉扶着李昀的肩,从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穿过高大的木牌坊,站在河边的矮石阶,望着城中的狭窄河道,“...这几日,陈琛带着驻军修补堤坝,基本将决口的裂损修好了,码头积淤的碎石瓦砾,还有泥沙也清理干净了。从南境来的漕船能停泊入码头仓库,算是暂时解决了不少问题。”
“申行为着子昭的安全,也暂时不会轻举妄动。只是盖家...”李昀盯着河水里的灯火粼粼,忽得想起了什么,抿着嘴,淡笑不语。
“笑什么?”
“没什么。”
“嗯?”裴醉挑眉。
“真要说?”李昀忍笑,眼眸微弯。
“不会水,很丢人吗?”裴醉手臂一紧,将李昀揽在怀里,佯作怒道。
“嗯,丢人。”李昀噗嗤一声笑出来,“在陆地上无人可阻的裴将军,到了水里...”
“嗯?”裴醉微微眯了凤眸,一点点朝李昀的脸庞逼近,声音虽轻,可压着力道。
李昀看着那逐渐贴近的面孔,浅笑垂眼,转了话题:“忘归,你觉得,盖家会善罢甘休吗?”
“垂死挣扎罢了。”裴醉没追究李昀的顾左右言他,笑着放了他一马,“盖顿谋逆之罪,证据确凿。盖无常这次孤注一掷,没把我炸死,肯定不会罢休。清林不是铁板一块,且让他们狗咬狗一阵子。”
李昀笑着点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崔家和高家何必对盖家施以援手?盖家落败,少分一杯羹,他们也乐见其成。高家只想着将高功推上吏部尚书的位置罢了。”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盖家在朝中还是有些势力。”裴醉淡淡道,“兵部,不就是盖家重点笼络的对象吗?”
李昀想起客船上那浑身金银的纨绔公子,无声叹了口气。
“区区驾部司掌固,竟养得起那般败家的兄弟。”
“太过招摇,离死也不远了。”裴醉自嘲道。
李昀瞥他一眼:“裴忘归。”
“是,是。”裴醉勾着李昀的肩,半是哄着半是玩笑,“为兄又开始胡说八道。”
“走吧,你不是要去找陈指挥使吗?”
裴醉一怔,无奈扶额:“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兄长太好猜了。”李昀指着裴醉袖口里的书册,“你反复摩挲着那书册,显然是等不及想去和陈指挥使讨论上面的阵法,不是吗?”
裴醉二指捻出那黄页书册,内里八张熟宣,每一页用细毛笔画着八人小队,盾两人,长兵三人,长枪两人,火铳一人。
“你看。”裴醉眼神一亮,指着站在八人小队最后的两个手持长兵的兵卒,“此长兵与一般的长枪不同,并非前方一支银枪头,而是树枝般伸展,共五只分叉,上面倒刺与尖峰并行,能控制水匪手中的弯刀。”
李昀凑近了些,认真听着。
“我从前没有亲眼见过水匪作战,前日方得见。”裴醉刻意压低声音,可话语却比平日更急促,“水匪手中细柳刀二指宽,极锐利。普通兵卒手中的刀剑,不堪一击,常常从中折断。此长兵,有利于我军破敌制敌。”
李昀微微转头,看着裴醉微扬的眉眼,无声地笑了。
“只是,此盾牌的形状不利于长兵出阵,还有这阵法变换仍需与少贽商讨。”裴醉笑着看向李昀,正好看见那人唇边还没收起来的笑容。
“怎么了?”裴醉微怔。
“裴将军怎么甘心不上战场呢?”李昀忽得缓缓抱住了裴醉的腰,将侧脸贴在那人的肩头。
“元晦,你...”裴醉难得看见李昀这般主动扑进自己怀里,一时没反应过来,手臂扬在空中,书页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两人半束半披的乌发被夜风吹得飞扬,交缠在一起。
“忘归,你可是忍着毒发也要带兵剿匪的人啊。”李昀轻声道,“大庆边境一日不平,你就不会解甲归田的。你告诉我,昨日,为何会说那样的话?”
裴醉目色一柔,笑着用二指轻轻捏着李昀的下颌,微微一抬,那人微弯的白皙脖颈从披风的绒毛中滑了出来。
“李元晦长大了,知道用温柔刀杀人逼供了,嗯?”
李昀本就是第一次做这等投怀送抱的事情,面红耳赤的,又看见裴醉这一副不正经的模样,额头青筋不由得跳了跳。
“论定力,还是裴王更胜一筹。”李昀退了半步,声音发木,“不想说,便算了。”
“哎,元晦啊,怎么走了?”
裴醉懒洋洋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
李昀走得不快,在刚刚开启的夜集闹事中缓缓走着,趁着这望台最后一夜,多看看这不同于承启的南方景致与风物。
裴醉落后李昀半步,看着那人肩披的毛氅衣的背影,唇边的笑意一直没放下来。
望台曾是太祖的发迹之地。
一介布衣,从畎亩之中揭竿而起,凭借手中利刃和心中壮志,终于将大庆河山铸得风雨不摧。
因此望台是许多文人墨客流连忘返之处,还想从那些残破的砖墙瓦砾中窥探得当年气吞山河的豪壮。
在中城与内城的分界线上,邻水立着一块三尺高的汉白玉石牌坊,黛檐灰柱白玉牌,上面用方正的黑字刻着当年的开国功臣封王排行。
李昀停了脚步,在满街暖红的灯笼映照下,眯起眼睛,去看那上面一排排的方正小字。
“看不清?”裴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天色太暗。”李昀有些遗憾,笑了笑,正要转身离开,手臂忽得被扯住。
“我带你去看。”裴醉在李昀面前蹲下,爽朗道,“上来。”
李昀退了半步,蹙眉责备道:“你还敢动武?”
“谁说我要动武了?”裴醉在李昀腿窝一捏,李昀低呼一声,膝盖酸麻,直接扑在了裴醉宽广的肩背上。
“看见那棵树了吗?”裴醉指着石牌坊右边伫立的两株繁茂的桑树,主枝干比海碗口还要粗,上面的枝叶肆意伸展,仿佛托供着那石牌坊一般。
“你不会...”
“没错。”
“有失体统。”李昀嘴上拒绝,话里却压着微微的心动,心跳得快了些,被身下的裴醉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望台,不是承启,没人认识我们。”裴醉低沉的声音带着蛊惑,含笑道,“梁王殿下,想爬树吗?”
李昀没说话,手悄悄攥紧了裴醉肩头的布袍。
“好吧。”裴醉故作遗憾道,“那就算了。”
托着腰背的手一松,李昀心里忽得一空,仿佛丢了什么一般,竟有些慌张。
“...忘归。”
李昀攥着裴醉的袖口,垂眼低声道。
“嗯?”裴醉坏心眼地凑近,“怎么了?”
“我...想看。”
李昀费劲地吐出三个字,脸憋得通红,再被火色灯笼映着,简直像是被火蒸熟了一般。
裴醉看着那含羞带怒的梁王李昀,心中感慨万千。
“元晦啊,是不是为兄把你带坏了?”裴醉痛心疾首地摇摇头,“这可不像是守礼遵贤的梁王会说出的话来。”
“裴忘归!!”李昀终于被逗得忍无可忍,震袖就要走。
裴醉忍着笑,伸臂揽上李昀的腰,一把将那文弱书生捞到了自己肩上,他微微下蹲,将李昀的双臂交叠在自己脖颈前。
“抱好了。”
裴醉两手攀着嶙峋的老树枝干,在地上用力一踏,蹬着树木主干,两三下便借力攀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