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病弱摄政王—— by茶叶二两 CP
茶叶二两  发于:2023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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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昀挣扎着便要起身,裴醉伸出左手,按着他的肩膀,又替他掖着被角:“再躺一会儿,我去与谈征商量重新清丈田亩的事。”
“你怎么知道?”李昀怔了怔,才看到他手中拿着的千方册,眉眼方才缓缓放了下来。
裴醉伸出手想要替他拨开有些凌乱毛躁的碎发,手伸了一半,却收了回去。
他低低笑了。
带着自嘲与无奈。
“...元晦,这三年,你辛苦了。”裴醉眸光垂在李昀清瘦的脸上,“你走遍岭东岭西与北疆,是否也是为了重新誊撰千方册?”
李昀缓缓点了头。
“父皇遗诏,我与太傅共同商议,必要将大庆的田亩重新清算。”
“为什么不告诉我?”裴醉声音很低,“田亩清丈,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北疆岭东西的田地清丈不难,可江南八府的土地,都在乡绅官员手里,你要重新清丈,势必会引火烧身。你不告诉我,若五年前的事重演,你要我...如何是好?”
“我...”李昀看到裴醉眼中的深沉,呼吸一滞,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不过,现在与五年前的确是不同了。”裴醉垂眼轻笑,“王安和带领的在朝言党势力渐高,你有老师相护,确实是不必同我商量了。”
“并非如此!”李昀猛地起身,头晕着扑向裴醉的肩头,眼前阵阵发黑,竟然动弹不得。
裴醉没料到李昀有如此大的情绪震动,怔了怔,抬手轻轻抚着李昀的背,轻声哄道:“元晦啊,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王安和是你的老师,你与他商议,我理解。况且,毕竟是我伤你在先,这五年间的不信任,我也理解。”
李昀呼吸急促,手死死攥着裴醉柔软的衣袖,仍是说不出话来。
“好了,别想太多。”裴醉失笑,抬手揉了一把李昀的头发,扶着他的后颈,将他缓缓放倒在软枕上,“病了就好好休息,这件事,我来做。大庆的摄政王本来就是要做这些事情的,不是吗?”
两人距离极近,几乎眉眼相贴。
李昀缓过一口气,眼前的黑雾逐渐散去,看清了那人眼底藏着的愧疚。
“又是五年前,又是对不起我。”李昀声音清冷,“那我怎么办,我看着你每次毒发痛不欲生,我是不是也要去地底下找父皇问个清楚?!”
“胡说八道!”裴醉猛地冷了眉眼,低声冷喝,“李元晦,你再说一次试试?”
“兄长敢一直活在五年前的愧疚里,我如何不敢去忘川河畔替父皇赎罪?”李昀声音虽不高,但字字坠地有声。
裴醉眼中结了厚厚的冰碴子,他猛地将李昀的手腕扣在床上,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抵着那削瘦的手腕骨,又疼又凉。
李昀迎上那人暴怒的目光,不偏不移,似乎还嫌那人不够生气,继续点火:“兄长若不信,我便...”
“李元晦,你怎能在我面前轻言生死。”裴醉直接打断了李昀的话,脖颈的青筋暴起,手指无意识地蓦然收紧,“...你怎么敢,这般轻掷自己的性命。”
李昀脸色白了白,却咬着牙不肯呼痛。
裴醉回神,猛地松了手,看着李昀手腕上的一道深深的红痕,双唇紧紧抿着,眼中藏了无尽的情绪,在眼底激烈地碰撞,几乎要把他撕成碎片。
李昀缓缓撑起身子,抬眼看裴醉苍白的脸色,慢慢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人微微发颤的指尖。
“你...好好休息。我会请军医来,替你看伤。”裴醉攥掌成拳,第一次避开了他的触碰,转身便迈步要走。
“你又要把所有事情都埋进心里吗?”李昀冷声喝道,“然后再变成另一个噩梦?”
裴醉顿了脚步。
胸口的情绪涨得快要炸开。
“我又如何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李昀微哑的声音压着颤,“你前两天曾说,信我以知己,坦诚相待,风雨同担。现在呢?你想要把这件事一人抗下,你,又置我于何地?”
裴醉蓦地转身。
“土地清丈,是大庆立国之本。就算会被推上风口浪尖,就算可能会有危险,我依旧要去做。我李昀,食天下奉养,岂敢不为生民立身?若百姓无立锥之地,我又有何脸面忝居庙堂之高?”
李昀攥着拳:“况且,现在朝堂上有你,有太傅,早已不是当年那般步步深渊的境地了。父皇曾经不敢信任你们,可我信任你们,陛下也信任你们。所以,五年前的事,必不会重演。”
“人不能被过去困住。”李昀缓了一口气,轻声道,“忘归,我在这里,好好的。所以,你放过你自己吧。”
李昀身着单薄中衣,身型削瘦,脊背极直,仿佛一摧即折的纤细青竹,却倔强而不屈地傲然而立。
“你...”
裴醉嗓子发干,所有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他从金戈铁马的鲜血淋漓走到如今烈火烹油的明枪暗箭,见识过繁华盛景,也走过人间阴诡。
太多人一朝从高处跌落,终生再也爬不起来;太多人一朝负罪,便干脆趴在地狱里搅弄风云。
裴醉怕自己亲手毁了李元晦这块璞玉。
可那人偏偏这样倔强而顽强。
历尽百劫千难,仍怀慈悲心肠。
不屈,无畏,如竹坚韧,风雨不可摧。
裴醉缓缓闭上了眼。
这是他的手足兄弟。
还是他的挚友知己。
亦是他的红尘三千,心之所归。
让他如何割舍得下。
李昀见到裴醉拧着眉心,表情挣扎,有些担忧,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语气:“忘归,你怎么了?是我说得不对吗?”
裴醉缓缓抬头,一双凤眸中藏着李昀看不清楚的情愫。
“你...你怎么眼睛红了?”李昀身体本来就虚,踉跄着走了两步,差点跌倒。
裴醉跨了一步,攥着他的手臂,半跪着,将他猛地揽进了怀里。
李昀被裴醉的肩头狠狠一撞,眼前如浪潮般眩晕,他攥着裴醉的后背衣裳,迷糊着喊他的名字:“裴...裴忘归。”
裴醉双臂紧紧锁着李昀的腰,两人前胸相贴,脖颈相交,交换着彼此的温度,裴醉粗重的呼吸在李昀耳边响起。
“你,不舒服?”李昀晕头转向地跌在裴醉的怀里,身体软得像猫儿。
裴醉低喘着,将李昀按在自己的肩头,狠狠忍下心口那股欲望之火,嗓音喑哑:“李元晦,如果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便让你此生再也无颜去见圣贤孔孟。”
李昀忍着头晕,喉间压着疑问的短促音:“嗯?”
“你现在,乖乖闭嘴睡觉。”
裴醉的嗓音已经哑到失了声。
“我...”
李昀还想要说什么,可脖颈一酸,眼前渐渐变花,他膝盖一软,便晕倒在裴醉的怀里。
裴醉左臂揽着李昀的腰,右手小心地扶着他的脖颈,眉心紧蹙,喘息不止。
半晌,裴醉终于平息了心口燎原之火,将他打横抱起,重新放到了胡床上。
裴醉慢慢蹲在了床边,缓慢地用手背去探着他的侧脸。
“李元晦。”裴醉声音很轻,“若我能护你一辈子就好了。”
裴醉牵了马,一路沿着碎石河岸走着,马背两侧挂着白麻布袋,里面装着沉重的千方册。
远远的,陈琛热火朝天地带着一众兵卒与河工修补裂口处的河堤。
他想起承启加急打马而来的简报,想起淮阳同样决口的堤坝,额角又开始突突跳着。
黄河之水凶猛且泥沙沉积,而现在又是汛期,暴雨连月,堤毁淹城,户部却偏偏拿不出赈灾款,没有粮没有钱,灾民恐怕已经饿殍遍地。
他扶着马,咳嗽得脸色苍白,脚步也渐缓。
谈征站在城门口,远远地看见一人一马独自朝着望台外城而来,便匆匆地迎了上去。
“见过殿下。”谈征拱手道,“下官以为会是梁王殿下前来。”
“本王来也一样。”裴醉淡笑,“怎么,谈知府有何担忧之处?”
“并非。”谈征有礼回道,“下官本以为此事是王阁老促成,却没想到殿下也会支持。”
“我与首辅虽然政见不合,但清丈土地事关大庆国之根本,在此事上不该有任何分歧才是。”
“正是。”
“那便走吧。”裴醉淡淡道。
望台知府衙门亦如中央六司,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房。
裴醉被引到了西侧的灰瓦朱漆的户房中,当中三张干净案桌,还有靠墙三座日字形书架,上面摆放着各色黄页书册,千方册便整齐地垒在书架的底层角落中。
裴醉抬眼看着角落里一张镶满翡翠的圈椅,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里吃灰,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张椅子是谁的?”
谈征笑意淡淡:“禀殿下,那曾是司礼监宦官张涛奉先皇之命巡抚望台时的专用座椅。因为张涛坐下易生热,便在望台造了一把玉椅,免受汤药之苦。”
“哦。”裴醉随口应了,“内痔啊。”
谈征缓缓道:“还要多谢殿下夺去内监干政之权。”
“都说司礼监掌印太监形同内相,司礼监形同皇家内阁。”裴醉笑道,“我夺了司礼监的权,本就是为了集我手中之权。此事,早已被御史十三台轮着番的骂,谈知府几日前还骂我有不臣之心,现在反倒感谢于我,是何缘故?”
“权臣非佞臣,摄政非篡政。”谈征神色正直,字字认真,“下官为之前的失言向殿下道歉。”
“不必了。”裴醉神色虽有动容,却不易察觉,只淡淡抬手,同他一起入座。
“只是,殿下夺了司礼监的权,与内阁便是二权分立,彼此不容。”谈征试探地问道,“下官斗胆一问。此次土地清丈,殿下并非要借此与王阁老争夺手中权力吧?”
裴醉用指尖轻扣案桌,静静地打量着谈征的忧虑表情,一言未发,甚至淡淡地笑了,可巨大的压迫感却如排山倒海一般朝着谈征涌来。
谈征脸色白了白,立刻撩起衣袍,从座椅上起身,站在裴醉的面前,欠身道:“殿下恕罪。”
裴醉缓缓闭了眼。
“本王虽受先皇临终托孤,受摄政王位,可实际上,只是拿着军权来镇压文臣的幌子罢了。”裴醉顿了顿,“本王与王安和没有利益纠葛,因为,他本就不需要从我手中拿走任何东西。”
谈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庆若有权力分立,那必然是皇权与臣权。”裴醉按着额角,“本王手中之权,是为了替皇权开路。王安和手中之权,游走在臣权与皇权之间,算是第三足平衡。而这臣权,便是江南清林为首的士大夫。”
谈征略略颔首:“是,清林牢牢占据着吏部,将爪牙遍布朝堂。”
“王安和近些年来扶植言中党,梁王三年里在北疆与岭东岭西与言中联纵,朝中势力已经日渐壮大。”裴醉缓了口气,继续道,“谈知府不必忧虑过重。本王不会对言中出手,也乐意看言中制衡清林。”
“是。”谈征终于安下心来,连着几天熬夜处理公务,眼中的疲惫早已藏不住。
两人看着彼此眼下的乌青,无奈又同病相怜地笑了起来。

正说着,身着暗灰衣袍的书吏端了两杯热茶,恭敬地放在两人面前。
“殿下脸色不好,是身体不适吗?”谈征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
“是,他病了。”一声虚弱又饱含怒气的话语从房门外传来。
裴醉一怔,见到李昀身披厚毛大氅,将苍白小脸簇拥在狐狸毛里,双眼含着愠怒,直直盯着裴醉看。
“怎么起来了?”裴醉起身,走到他身边,却不知该如何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人瘦得有些尖的下巴。
“来与谈知府商谈。”
李昀烧刚退,走路还发飘,一路撑着怒气,勉强走了过来,却在见到裴醉时卸了怒火,头又开始发晕。
“在我面前还逞什么强。”裴醉右手搭着他的腰,将他轻轻揽进了怀里。
“同兄长学的。”李昀靠着那人的肩,轻哼一声。
谈征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茶,将二人请入上座。
李昀拢着肩上的大氅,靠着圈椅,浅浅蹙了眉,话语仍是温文有礼:“是本王来迟了。”
谈征目光在两王面上逡巡,垂眼笑着说了声不敢,不再闲话,开始谈论土地清丈事宜。
“望台四十八万百姓,每一百一十户安排一位里长。里长丈量土地,收归田税,统计户籍,分配徭役,然后里长将税收所得交由户房。”谈征道,“然而,随着漕运通达,各县州府省之间的人员流动性逐渐加大,有的里长手下仅由几户,而有的逾百户,与百年前大不相同。广政册上所书的民籍,千方册上所丈量的土地,已经不尽准确了。”
“江南一代更为糟糕。”谈征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江南八府的里长早就被乡绅官吏收买。田税难收,一方面是由于八府的官员沆瀣一气,故意借天灾称粮食难收,另一方面是由于大部分的田地都被里长划到不必纳税的士绅手中,百姓手中的田地本就少,如何能纳出定额的夏税秋税呢?”
李昀略略颔首:“谈知府说的是。”
裴醉撑着额角,淡淡插话:“不仅八府官员蛇鼠一窝,承启在朝清林官员也护犊子似的,一言不合就上书骂陛下不体恤民生多艰。”
李昀听见他话里的疲惫,转头瞥了他一眼,又一次没出息的散了火气。
“殿下说得极是。”谈征叹息,“先帝在时,便是如此。”
李昀看了看两人面色不虞,淡笑道:“父皇早年重用司礼监,本以为用宦官能压制清林明目张胆的亵渎皇权,却没想到两方势力反而密谋携手对抗自己。父皇一生多疑,却还是没能保住手里的权力。”
谈征立刻起身,朝李昀行了一礼,不敢抬头。
“元晦。”裴醉蹙了眉,“你话重了。”
李昀冷清抬眼。
裴醉抵唇低咳,抬手让谈征起身:“梁王无心之言,谈知府听过就忘了吧。”
“是。”谈征擦了把额角的汗,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下官认为,广政、千方两册,都是民生之本,不可轻掷。”
“千方要紧,广政暂且不急。”李昀淡笑道,“本王奉父皇遗诏清丈土地,而这三年中,北疆八府,岭东岭西五省已经逐渐开始着手土地丈量事宜。”
谈征皱眉思索半晌,忽得出声:“原来,北边所谓的排查田亩与招安流民,是清丈土地的幌子。”
李昀笑着点点头。
“望台清丈田亩倒是不难。”谈征声音渐低,“只是,江南八府才是要紧处。”
“此事谈知府就不用操心了。”裴醉抬眼,“此事自有本王和王安和在朝中安排。就算江南清林一个个都撞柱死谏,本王也不会手软。”
李昀蹙了蹙眉:“忘归,你不要名声了?”
裴醉无奈笑道:“我还有名声?”
三人静坐半晌,彼此对视一眼,又无声叹口气。
“谈知府,待承启御令批下,我会向陛下提你为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江南巡抚。你可愿意?”裴醉抬眼,锐利的目光刺向谈征,看着那文人挺直的肩背与儒雅的面容,要将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尽收眼底。
谈征虽微微惊讶,可眼中并没有彷徨,反而坚定地笑了。
不同于以往压在儒雅睿思之下的温文笑意,他起身,欠身一礼,笑容坚毅而果决:“谈征一命何足惜。”
“好!”裴醉终于展开了眉间的褶皱,“若有乡绅官员包庇不许丈量土地者,杀。”
谈征严肃道:“下官,定不辱使命。”
天色渐暗,斜阳余晖散落在街巷上,映在每个来去匆匆的百姓身上。
李昀苍白的小脸也被夕阳映出了几分血色,只是神色仍是有些倦懒,时不时地浅浅蹙着眉。
裴醉与谈征最后寒暄了几句,抬手婉拒了谈征要将他们送出城的好意。
他转身,看见李昀倚在衙门口的石狮子旁,头无力地靠在那冰凉的石雕上,眼睛半睁未睁,睫毛被夕阳染得浅淡,微微颤动。
裴醉揽过他的腰,将他抱入怀,额头相抵,呼吸洒在彼此的脸上。
“幸好没重新烧起来。”裴醉抬手替他拢着大氅。
“嗯,就是累了。”李昀睫毛微颤,抬眼去看裴醉近在咫尺的一双染上红血丝的眼眸,低声道,“你呢?”
“我也累了,去吃点东西?”裴醉笑。
李昀轻笑:“好。”
华灯初上,冷冽的夜色也被火烛柔光驯得温顺。
望台虽不及承启繁华浩瀚,百姓却朴素热情。
即使水患天灾不断,百姓家中常常无余粮度日,可两人却仍在他们脸上看到了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
街上仍是有巡城守卫往来不断,可下令的人已经易主。
百姓对此一无所察,而他们也并不关心这权力更替,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权柄都太远,太不实际。
他们终生所求,不过散碎银钱几两,烧酒热饭几顿,儿女绕膝几年,如此而已。
裴醉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四五个羊肉馒头,外皮饱满而蓬松,热气腾腾的,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他拎着纸袋子往回走,看见李昀的瞬间,便有些后悔。
“怎么了?”李昀善解人意地接过他手里的纸袋子,看见其中卧着的白胖馒头,抿嘴笑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裴醉失笑,“为兄给忘了,梁王殿下是从来不吃这等街边小摊的。”
“梁王不吃,李元晦吃。”李昀眼眸微弯,小心翼翼地从纸袋子里拿出一只圆滚馒头,烫得左右手反复换着倒腾。
裴醉从他手里接过肉馒头,递到他的嘴边,爽朗笑道:“来,我喂你。”
李昀垂着眼,小口咬着松软的馒头皮,细细地嚼着,唇角微扬,显然是心情甚好。
“找地方坐着吃吧。”裴醉替他挽着侧脸两绺垂下来的头发,打趣道,“总不能让你为我破两次例。”
李昀瞥他一眼,唇边笑容没放下来,语气轻松:“裴王殿下是在炫耀?”
“是啊。”裴醉眼尾微扬,笑道,“能让堂堂梁王在街边陪为兄一介武夫站着啃馒头,实在是荣幸之至。”
“兄长太谦虚了。”李昀眼眸含笑,“堂堂大庆摄政王,一人之下的尊贵,陪一介闲散王爷用膳,我才是受宠若惊。”
裴醉憋笑,抬了两指轻轻捏上李昀比馒头还要软的脸蛋:“这才对,总是生气像什么样子?”
李昀淡淡瞥他一眼:“兄长以为,我很想生气吗?”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裴醉赶紧举手投降。
“堂堂赤凤营军帅,认输倒是利落。”李昀忍着笑容,但是微弯的眼眸出卖了他的好心情。
“谁让为兄名字起得不好?”裴醉揽着李昀的腰,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在喧闹的人潮中,刻意放低了声音,几乎听不见话语,“若敌手是你,我情愿做一生的败军之将。”
“嗯?”李昀果然没听清,下意识地凑近了些。
裴醉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雪白侧颈,喉结滑了滑,稍微松了手,转而攥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你刚刚说什么?”李昀声音清越却温和,穿过人海,朝着裴醉直直而去。
“我说,为兄打算解甲归田,不再提刀上马了。”裴醉转头朝他笑,“不战,怎么会败?”
“你...不再上战场了?”李昀忽得蹙了蹙眉,快走两步,扯着他的手臂,与他并肩而立,“忘归,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怎么,不想让我留在承启陪你?”裴醉懒懒扬眉,“你我重逢这才几日,便已经厌烦了为兄的唠叨?”
李昀唇角一抽。
“裴忘归。”
裴醉忍俊不禁:“好了,快走,一会儿夜风凉了。”
陈琛拿了一支桃木枝,蹲在训练草场的泥泞地上,一笔一划,极慢地写着‘土地’二字。
“看懂了吗?”
“这简单。”
扶宽也捡一支枯木,囫囵在地上鬼画符,方块字也变成软塌塌的流云。
陈琛咬牙切齿:“你写的什么破玩意儿。”
“这不跟你写得一模一样吗?”扶宽眯着眼睛,撅着屁股,看了半天,满意地点点头,“老子真是天生才华横溢啊。”
陈琛抬手,用沾着泥土的桃木枝敲了一下,泥土洒了扶宽满脑袋,跟道士驱邪似的。
“老子自从遇见你以后,就跟撞了邪似的,除了烦躁就是难受。”陈琛唉声叹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在地上划拉了三个大字‘沙平海’,有气无力道,“我欠你的。”
扶宽咂咂嘴,懒得理他,又专心致志地画着鬼符。
陈琛捏着手里的木枝,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他:“狗崽子,你真想好了?”
“是啊。”扶宽没抬头,握着手里的枯枝,像糙汉拿针一般,小心翼翼又滑稽。
“要不,你留下来,做我的副手吧。”陈琛别扭道,“本将勉为其难的给你一点权力,你也带兵,跟我一起杀水匪。”
扶宽稍微抬头,鄙夷地瞅了他一眼:“啧啧,没看出来啊,你将来也是个滥用职权的大昏官。”
陈琛牛尥蹶子一样,抬脚踹了他一脸泥沙。
“怎么着,又想打一架了?”扶宽抹了满脸的泥,龇牙瞪眼道,“老子没工夫,你给老子滚过来,看我这几个字写得对不对。”
尘沙散尽,陈琛借着夕阳余烬,看清了地上的一行字。
字体歪斜,可手腕极用力,如刀凿斧刻,阴影处被夕阳映着,如同浸了血。
‘沙平海占我田地,杀我家人,此仇血债血偿’
“写得难看死了。”陈琛别开眼,用脚抹去那一行字。
扶宽手臂青筋暴了暴,抬手跟陈琛扭打在一起,边打边吼:“姓陈的,你个正三品没个大官的样子,怎么比我还地痞流氓?”
陈琛转身,将他按在地上,怒吼道:“那你这地痞流氓就该有个混账的样子,整天想着为公道去死,你让我们这些官员干什么吃?”
“怎么着,不想让老子死?”扶宽轻轻踹了他一脚。
“废话!”陈琛捏着扶宽的肩膀,手臂发颤。
扶宽怔了怔,用手捏着陈琛的下颌:“你叫什么来着?”
“陈少贽,记住了。”陈琛甩开他的手,把他扣在地上,磨牙喘粗气,“老子允许你叫一次。”
“哦。”扶宽翕然一笑,“难听,不想叫。”
陈琛气得笑了。
他从扶宽身上爬了起来,摔在一旁,盘腿坐着,手臂搭在膝盖上,垂眼不语。
“明天两位殿下就要走了。”扶宽拍拍手肘上的尘土,腰背坐得很直,“他们说的什么土地清丈我也不明白,但总之,我把沙平海弄死,好像对他们有帮助。”
“嗯,沙平海是伯爷,他死了,望台权贵土地兼并的事情就摆在太阳底下了,有两位殿下在,申行就算想压,也压不住了。”陈琛语气发沉。
“哦。”扶宽笑眯眯地用手肘戳了戳陈琛的腰,“听说明天沙平海要去田庄摘葡萄,你明天也去吗?”
“我不去。”陈琛瞥他一眼,“关我屁事。”
“那算了。”扶宽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拿来吧,我的新户籍和身份。”
陈琛沉默了半晌,从胸口衣服夹层中,拿出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和户籍。
“你明日就要以这个身份死去。父母双亡,手下仅剩的两亩地,还被沙平海并入丰华伯名下的田庄,不得不沦为佃农。”陈琛将那张纸缓缓地递了出去,“...你在海上出生,没有户籍可证,在田野死去,是另外的身份。也就是说...你扶宽这个人,从来没有在这个世上出现过。”
扶宽盯着那个陌生的名字,沉默了一会儿,故作潇洒一笑。
“也好。”扶宽笑道,“反正,熟悉我的人,要么恨我,要么已经死了。”
陈琛抬眼,静静地看着他。
“怎么?”扶宽垂头也看着他。
“老子好人做到底,倒贴,再教你两个字。”
陈琛拔出腰间的剑,用尖峰在泥土中刻下了两个字,剑气锐利,入土五分。
“这个世上,还有我陈琛记得你。”陈琛指着那两个字,沉声道,“扶宽,是个好名字。”
扶宽挑眉:“可是陈少贽,不好听。”
陈琛扔了剑,与扶宽在田野间互搏。
人生最后一仗,要淋漓酣畅。

丰华伯府的田庄里,田野纵横,绿蔓遍地。
面黄肌瘦的佃农站在硕大饱满的紫色葡萄藤蔓下,颤巍巍地剪下葡萄的茎叶。
管事手里拿着皮鞭,像抽牲口一般,抬手狠狠一鞭子落在佃农的背上,皮鞭的倒刺拉开佃农背后脏兮兮的褴褛衣衫,割出两条崭新的血痕。
枯瘦背后的鲜血缓慢而疲惫地涌出,还没有佃农手里的葡萄汁水饱满。
佃农面色麻木地抬眼看着管事,换来的是另外一鞭子,还有口水四溅的责骂:“怎么,还敢看我?不想吃饭了?”
扶宽穿着宽大的破衣烂衫,假装脚步踉跄,用身体把那佃农推到了一边,后背硬接了这一鞭子,然后扑倒在管事的脚边,故作惶恐道:“小的该死,没站稳。”
管事立刻嫌弃地推开两步:“脏死了,离我远点。贱皮子,没点眼力。”
扶宽唯唯诺诺地称是,慢慢爬起,藏在葡萄藤蔓下,不动声色地摘着葡萄。
“小哥是新来的?”佃农嗓子干哑,一如嶙峋的瘦骨,“把手里的地卖给了大官人?”
“嗯,是啊。”
“唉,这么年轻的孩子,怎么不逃走,去做流民啊?”佃农沧桑叹口气,“你去偷去抢,好过在这里被打骂啊。”
“你呢?”扶宽反问,“怎么不逃走?”
“走不了啊。儿子不在了,官府的徭役和田税只能落在小老儿头上了。”佃农苦笑,“家里的小孙子还等着吃饭,除了卖田,没别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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