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足涉过的水域越来越多,他们却怎么也走不到下一扇门前,就好像他们一直在原地转圈,只等一个真正的“答案”将他们引入其内。
埃米特无心去想那个答案,他只感觉自己是走在叙洛的郊区,又或是法迪尔的河道,再要不然就是雪原。他安静了许久,最后伸出了另一只手,将阿诺的手紧紧攥在了自己手中。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会给你一个答案。”他说道,“你得等我,必须得等我。”
阿诺侧头,垂眼看着他:“好。”
埃米特嘴唇颤了颤,最后抿紧在一起,脚步也越来越慢,直至最终停了下来。
一圈圈涟漪从他衣袍边漾开,沉入“水域”的衣摆并不沉重,也因此他的步伐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受限。
阿诺也跟着他停下,转过身看向他。
“你发现了。”阿诺说道。
那只是一个陈述句,可埃米特却有种自己在被诘问的错觉。他无比缓慢地松开了手,低声说道:“等我回来。”
而后,他便转身一脚踏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同阿诺说过,阿诺也再将那些话语同他转述过。阻止他触碰到他所认知的世界的,正是对方。阿诺可以给他勇气,让他走入他恐惧的水域,却无法真正陪同他去面对那些。
只要对方在他身侧,他就会永远于门前徘徊。可如果对方不陪他进入,他也无法凭借自身走到门前。
终于,他感到自己踏入了更深层的“梦”里。
这里似乎只有风,还有风掠过一些岩石形成的洞穴时产生的阵阵嗡鸣。声音的形态很复杂,而视觉则被彻底取代。他的皮肤好像也成了某种“耳朵”,以此他能感受到不同方位传递来的声波。
有的声音很轻,有的则又急又重,有的像是歌声,有的好似低语呢喃。
开始时他感觉一切都混乱了,感知被杂乱地揉成一团,理不清其中的含义。渐渐地,他却能从这四面八方传来的不同的声音中感受到它们趋同的一部分。
不论是以何种形式展现,声音似乎都在传达着某种特殊的韵律,每间隔一段时间,它们则会重复。
他凝神屏息,听了许久,最终只能放弃,尝试着摸索向前走去。
在这一片漆黑之中,他越往前走,对肢体的控制就越显得生疏,也越感觉自己的局限。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到,他却总感觉自己的视野越来越低,“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少,脚所能迈开的步伐越来越小,手向前伸展所触摸到的距离也越来越短。
他像是逐渐成了一个孩子,又或者是逐渐成了一个婴儿,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疲惫,一种倦怠感从脚底涌现上来,好像在他身体年轻起来的时候,他的精神却愈发年迈。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某一次的声音重复之中,他忽然又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开始的状态。
尽管那些庞杂的记忆之中有充斥着几乎所有的可能,但却几乎都将与门后有关的那部分“遗漏”了。这里的事情对他来说是未知,甚至很可能在“每一次”都是未知。
思考到这一点,埃米特停下了脚步。他不再向前,而是静静地与声音同频。
这里只有声音,那么声音应当就是最关键的点。
仔细感受,这些在感知中拥有了“形状”的声音似乎能展露出更多的东西。声音都有其相似,轻柔的应当是风吹过纱帘时布料摩擦的细碎响声,又急又重的则可能是战场上的鼓点……它们有相似的,又或者说,他可以用另一类声音来“形容”它们。
他感受到了,这并非是“声音”,这是“它们”……不,是“祂”所存在的姿态。
第201章
文字晚于语言诞生, 语言晚于声音形成。最早世界上并没有生命,而没有光亮也便没有“视觉”一说。
感知的触足十分“短”,想要了解信息, 也多是依赖“震动”。
在这一前提之下, 声音中所携带的信息方式非常原始, 这似乎也是在暗示, 祂从许久之前便已飘荡于此,甚至早于其他的任何。
埃米特脑海中很迅速地过了一连串的东西,这就像是一些必须要完成的思考的过程, 一个“念头”, 从而引他入内。
他想到曾经阅读过的不少书籍,后世的人们将各种文字记录在各类书籍之中, 这些“思绪”或多或少都充斥着一种近乎呼吸、来源于信息的“本能”。的确其中有用的部分很少, 可当量足够多的时候总能察觉到一些隐匿。
像蜘蛛蜷缩起来的教堂,带领一切蠕虫的蜘蛛,还有……第十一章 的司星者“瓶中湖”。
《数形嬗变》那本书中曾经提到, “0”和“11”都是特殊的数字, 如果“0”也就是“12”,如今的算法只是一种错序,那么……“11”是论外。
它与前面的一切数字都不是一路, 可第十一章 却在天之下拥有几乎最庞大的信众。
他似乎从未见过这位“特殊”的司星者,可关于祂的一切却在天之下流传。
先前他也曾听闻,第十一章 与“仁慈、普济”有关,这些概念却似乎有种微妙感。例如它们可能是相对的, 对某一方而言是“仁慈”对另一方则将呈现出某种“残忍”, 有“普济”也有未受其恩泽的“异教”。
埃米特思忖良久, 最后恍然大悟。
倘若一切就像安多哈尔神话书中所写的那些一般, 如今所存在的“人”何尝不是受其引导而诞生的“蠕虫”?
如果没有“幽灵”,死去的人没有“灵魂”存在,新诞生的身躯之中的“意识”或者说“灵魂”又是从何而来?一如瓶中湖的湖水。
谜题早已经由那小小的安瓿瓶传递到他手中,可他直到现在才真正认识清楚到这是一道谜题在等待他堪破。
他心有所动,于是黑暗似乎也便显得不再没有尽头……就好像,他认为的漆黑,只不过是他闭上了自己的眼。
埃米特缓缓呼出一口气,轻轻睁开不知何时阖上的双眼。
“门”的存在与界限并不明晰,很多时候那并不是一道可以触碰到的实物。一如第三扇门是他思绪之上的“认知之门”,而眼下的第四道门则正是他的眼瞳。
他睁开了眼,光亮由此进入到他瞳孔之中。
他“看见”了,没有那厚厚的膜阻碍他的视野那般“看见”。
出乎意料的是,眼前并不是先前那般广袤的空间,而是一个狭隘的、堪堪放下一张凳子的小房间。
埃米特愣了一瞬。这个房间实在是太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人坐在这张凳子上,除了凳子以外则是十分光滑的雪白墙壁,没有墙纸,也没有窗户。空间之中什么都没有,光亮似乎是从头顶上垂落下来的一盏灯上散发出来。
可当他看过去时,他又怎么样都看不清楚那灯的形状。
这就好像是井底之蛙的“居所”……这不该是四扇门之后的景象。
忽然间,一种细微的,好像丝线一般的声音从他耳畔略过。埃米特猛然循着声音回过头,视野之中闯入一缕灰白,他怔了怔,又再度扭头看向自己的前方。
那个房间却就在他跟前消失了,他回到了阿诺身边,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埃米特立刻明白过来,那不是一个可以移开“视线”的地方。他正想再次返回房间前,那若有若无的声音再一次穿过了他的脑袋。
他回过头去,“看”的却不是阿诺,而是更远的某个方向。
“有人喊你。”阿诺也回头看了一眼,接着说道,“是那个跳舞的。”
埃米特理解了,他忽然听到声音是源于他曾经交付给费舍尔的仪式,那位可怜的小舞者。关于被他所呼唤,他也早有准备,或者说眼下的时机正恰到好处。
镜中倒影将他困于这份倒影之中找不到出路,但觅旅仪式却能为他指明。
也不知道外面如今是什么情况,埃米特心里暗暗祈祷着,只祈求自己没有耽误太久的时间。他在这倒影之中渡过的时间实在是太长,其中甚至还和一些雪山上的居民生活了一段时间。
“我得赶快去那。”埃米特抱歉地对阿诺说道,“就像我们刚才说的,有些选择我们必须得做,但不是在倒影之中……至少选择的权利应当留给‘现实’。”
接着,他又握住了阿诺的手,十分珍重地攥在手里,永远不放开一般:“你再等等我,我很快就会找到办法……”
阿诺沉默了会,忽然开口问了埃米特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你见过居住在雪原的那些人。”
他虽然也身处于倒影之中,但却同埃米特有些许不同。或许是镜中倒影特意如此,妄图借以引诱埃米特一事激怒他,也有可能是他的力量足够强,至少在他还是司星者的情况下镜中倒影无法全盘隐瞒……总而言之,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也都看在眼中。
阿诺知晓这是自埃米特记忆之上所诞生的倒影,可他却没想到能在其中看到混沌之蛇死后已久才诞生的人。
那些居住在雪原中的人类,那位“布尔姆”在出了雪原之后便去了叙洛……又或者是法迪尔。而若干年后,那个人类的子嗣之中有一位则坚定地涉足于他所在的途径,并写下了一本名为《寻觅雪山之影》的书籍。
埃米特闻言了然,他不想让阿诺对他的状况过于担忧,只是笑了笑,答道:“是的,我见过……阿诺,我们拥有数个曾经的可能,但你是怎样想的呢?”
阿诺垂下了头,静静注视着两人相握的手,答道:“这道题你已经教过我了。”
接着,他抬起眼,注视着自己面前蒙着一层白膜的人,伸出了另一只手,将他抱进怀里。
“过往造就了现在的我,我不知道对你来说有多少个过往,但是请你记住我。”
“请你记住这一个我。”他低声说道,“我只会选择你。”
埃米特无法描述自己这一刻内心到底是何种情感。
他当然知道, 自己经历过无数个过往,那也意味着这些过往之中的“阿诺”都与现在的阿诺有微妙的不同,或许这些不同并不足以让他将两个彻底拆分出来, 但每一个都是“唯一”的。
而这些“唯一”的指向是自己。
就像他在倒影中被剥离去所有记忆的时候, 他的一切指向都是阿诺, 对方清醒之时亦是如此。
“……我很感谢你。”他将脑袋靠在阿诺肩膀上, 低声说道,“无论多少次都是。”
“你给了我勇气。”
温存的时间并不久,他们又将迎来分别。
埃米特握紧了阿诺的双手, 而后又坚定地松开。他们会再次重逢——在历经苦难之后。
他跟随着歌声, 明明是走在之前一直所行动的漆黑的水域,可周围的景色却慢慢发生了改变。
轻飘飘的烟尘一缕一缕的, 如同童话故事中仙境的代名词, 这些烟尘从他身上穿过,为他拂去他所需要摒弃的那部分。
一些记忆随着他逐渐离开而消失,一些被他记下的过往则似乎逐渐固定,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他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又或者只是暂时无法获得。
停留在原地的阿诺也随之感受到周围的一切在濒临破碎,幻方的解构并不迅速,却如同重锤敲击不留退路。
在一切被击碎之前, 一片镜面般的倒影停滞在了他跟前。
“可是你根本等不到那个时候,在这片‘倒影’消散之时便是你堙灭之始,不要忘了,你是受了我的恩惠才得以保存理智直至现在。”
“你不后悔吗?如果没有了‘你’, 他还有‘勇气’继续达成那个目标吗?你得知道, 他早就因为你陷入了许多次循环。”对方问道,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延续‘你’的存在。”
而现实之中。
被拉扯起残余身躯的费舍尔难以活动自如,他还有一部分仍留在那硝烟未散的平原干扰他的认知,而另一部分则几乎是立刻伺机呼唤起他的教主。
被分离的各部分尽管无法行动,可阿列克切带走了他的手,那部分得知的情报来看则有一个明确的指向——他的教主不止是教主,且对方似乎深陷危机。
他顾不上自己的情况,没想过他人的意愿与否,也可能是他思考的那部分还留在了平原之上,去感受那里无处不在的危机。当他重新掌控身体,可以实行仪式的时刻,他丝毫没有犹豫地开启了对方曾经教导他的那个特殊的仪式。
费舍尔歌声开口便被收敛,声音变得细又狭长,大却穿不出房间,似乎是引向了另一个不知名之地。
他要交付他最动人的情绪,他对教主最虔诚的信仰……而祭品,他愿意当这个祭品,可他也不止是自己当这个祭品……
在房间角落防备的三人很快便意识到不对,罗泽率先一步攥紧了手中的丝线,大喊了一声“停下”。海涅紧随其后,抛出无数隐藏于光亮之下的影子扑向端坐的人形。
费舍尔如今的身形是罗泽“编织”而成,要想拆解却并不容易。而海涅的影子却不知为何,徘徊于费舍尔的脚下,也成了这个不知名的仪式中的一环,仿若擅自加入了这场仪式。
这场意想不到的“叛变”让两人都倍感棘手。格兰登快速瞥了一眼房间,快步从桌上抄起了台灯便向着费舍尔砸了过去。
纤细的歌声戛然而止,费舍尔也像是被停止转动的人偶陷入了僵直。
没等三人呼出一口气,她们顿时便感觉脑海中又无声响起了什么。那远不是普通人可以抗拒的,至少格兰登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开始跟随着僵硬地起舞。
罗泽与海涅还有些许反抗的余地。罗泽手中的丝线持续收紧,而海涅则咬紧了牙关死死瞪着对方,恨不得亲自上去将他撕碎。
强烈的愤怒和仇恨让海涅感到自己似乎有些力气,可还到不了反击的地步。
终于,那张被精心摆放好五官的脸上隐约露出了一抹微笑,他如同谢幕一般,顷刻间从双脚开始瓦解成碎屑被送回他原本应当在的地方。而他所在的位置,却逐渐被另一道身影所取代。
那是一个笼在黑纱之中的人形,让人看不清面容,也无从判断他的神情。若不是双眼见到了此人,他们甚至无法察觉到还有一个人就在此处。
逐渐构成的人形从衣袍中伸出了双手,捧住了费舍尔瓦解到只剩头颅的躯体。那姣好的面容早已无法自由活动,双目也黯淡无光,艳丽的双唇却依旧喃喃着。
“教主大人。”他说。
埃米特垂下了眼睫,低声回应道:“你的呼唤我听见了。”
随后,剩余的那部分随着丝线消散无踪。
罗泽攥住了手中的线,紧紧将目光锁在埃米特身上,她身边的海涅和格兰登却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格兰登率先脱帽单膝下跪行了一礼:“抱歉,阁下,没想到那是您的属下召请您的仪式。”
海涅也跟着忸怩地行了个礼,接着便迅速朝床边走去:“是你就没事了,先别说那么多,既然你来了就帮忙看看埃米特。”
听到这个名字埃米特还怔了怔,好在黑纱能帮助他不被任何人发现,他转过头看去,只见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完全干瘪的人形。
海涅完全呆住了,另一边格兰登则被罗泽抓住胳膊询问神秘人身份,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样。
埃米特倒是差不多能理解,真正作为诱饵将他从那种地方引回来的“烟尘”只能是这具身体,“埃米特”的“牺牲”也早有预料。
让他没想到的是海涅紧随其后的举动。
对方攥紧了双拳,猛然转头瞪向埃米特,双眼通红泪水止不住地流。她猛地吼了一声“凭什么”,接着便用被子粗略包裹了一下,抱起床上干瘪的躯干就冲了出去。
还未清楚事情缘由的罗泽愣了下,格兰登则是立刻又向埃米特行了一礼,后退两步便扣上帽子跟着海涅离去。
留下的罗泽手中还捏着丝线,她疑惑不解地问道:“这是怎么啦?”
埃米特微微俯下身,以使自己与这位曾以长辈自居的女士面前平视:“有时候一些‘成功’并不会让人们高兴。”
罗泽将目光从离开的两人方向收回,转而投向自己跟前这看不清面容的人的脸上。她笑了下,又捋了捋丝线,最后松开了手:“您说的没错,可失去的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们身边……我想,这也是因果。”
埃米特不知道那一瞬间老妇人到底是知道了什么,有没有将自己如今的模样同那个“埃米特”联系起来。他只是直起了身,问道:“您要留下喝杯茶吗?”
罗泽摇头:“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她面带微笑,顿了顿又说,“尽管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可我能感觉到,让我留在这里的原因已经没有了。我宁愿相信我已经救下了我想救的孩子。”
她说道:“相信好事总比相信坏事要好得多。”
作者有话说:
终于!回来了!
因为一个人在外地住院,上周完全是打乱仗,非常抱歉!!(轻轻跪下)
大家要注意身体啊!!!发烧有时候不是感冒那些,可能会是别的急性病啊!该去医院就去!身体为重!
第203章
罗泽夫人离开地也很迅速, 就如她来时一样。但在埃米特的邀请下,对方走之前还是参观了一番书店,并在最后带走了那面镜子。
她说她想再研究一下这导致埃米特陷入异状的物品, 而已经知晓其中情况的埃米特也没有拒绝。
在罗泽离开后, 先一步跟出去的格兰登则返回了书店。他怅然若失地盯着埃米特看了许久, 忽然坐在了柜台前。
这让埃米特倒是没法直接离开书店了。
他原打算也一走了之, 按照倒影中的记忆立刻出发去塞纳里奥。但眼下“埃米特”那具身体的事还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如果能在走之前从格兰登那得到两句消息也没什么不好。
他就笼在黑纱之下,干脆随意收拾着这段时间被海涅弄乱的书店柜台。这里堆砌的书实在是太多, 要重新塞回书库都是件麻烦事, 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瑞恩给他留下的几个小孩都在哪, 能不能回来帮帮忙。
格兰登忽然非常突兀地开始说道:“我有没有同您说过, 埃米特对我而言意义很特殊。”
埃米特的动作顿了顿,接着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旁边的一摞书上,继续整理起书堆, 仿佛根本就不在意。
格兰登又跟着说道:“就当是我无处告解, 最后也只能到您身边来说这些,以让自己心里好受点。希望您不会觉得打扰。”
埃米特依旧没什么反应,但这态度反倒像是一种默许, 让格兰登能继续说下去。
“我得承认,至少得向您承认。”他像是那些教堂里常见的告解者,虔诚地向着聆听的教士们忏悔自己的过往,以祈求得到神的谅解, 心能宽慰, 又或是降下审判, 宣告他的罪责, “刚开始我的确对他更多是利用,什么都是可以利用的,您知道的。我幼时所犯下的罪我不会否认,指示一位脑袋并不聪慧的孩子做事,尽管他与我都不清楚‘剥削’的含义,那却的确是一种不平等。”
“我当然知道,这世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平等,我们身陷名利场的旋涡之中,凡事皆与金钱名利挂钩,我是一个商人,丢失的良心决不比他人少,包括对您的事情也是如此。可他却有所不同。”
埃米特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来,他侧头看向格兰登,等待人接下来的话语。
“或许他是‘早该死去的人’,或许就是在我儿时没跑赢死亡的那刻,或许我那一场大病就是为了警醒我,我们不再是一路‘活人’……十几年来我无数次梦到那种景象,死亡的步足包裹住他幼时的身躯,而螯肢钳住了他半个脸庞……他还在看着我,还在向我询问为什么?我一次又一次地梦到他,这场像是持续了十几年的噩梦终于在我再次见到他时结束了。”
格兰登闭上了双眼,不像往日意气风发,赶路前来的他看上去风尘仆仆,胡茬也冒了出来,左脸上还有拇指长的细口划痕。哪怕是先前他们一同去往凹地冒险,对方似乎都没有这样落魄。
可他的神情确实那样的虔诚。
埃米特还记得,先前对方同他说过无数不信神的言论,痛斥过也利用过。利用信仰的人不是少数,包括瑞恩也是如此。他们比起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神”更愿意相信自己的能力,“神”也不过是可以借用能力的一部分。
格兰登此时的神情不止是比曾经的他自己,更比教会里那些几步一叩首的人显得虔诚。
“您能将他还给我吗?”他说,“我不想再次来不及。”
“……”埃米特沉默了,片刻后,他略带不解地问道,“理由呢?以我来看,他与你最多只是一个朋友。你是一个商人,你应该清楚与我打交道你得付出代价,这请求似乎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格兰登说道:“我难以向您解释这件事,就像扎伊尔一样。我没法不去想他,我没法停止想他。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我想去救他并不是因为我有多慷慨,相反的是我十分自私,我救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倘若我不去救他,那么死去的就将是我自己。”
假使这次放任机会从自己手中流走,接下来他就将重复梦见那具干瘪的尸骨。
尽管格兰登追过去时海涅已不愿将埃米特给他再看一眼,可先前的景象他却没有忘记。干涸会从记忆中蔓延,攀爬至他的眼角与眉骨,直至将他也变成那般模样。
埃米特能意会到格兰登的意思,这在“欲l望”中有所诠释。可他帮不了格兰登,因为他就是“埃米特”。
他无法放任自己回归到那种过去,眼下他有更要紧的事。
教主长久的沉默正是答案,格兰登睁开了眼,他那双眼睛十分清澈,不该像是一位商人应有的目光。
他注视着埃米特,良久,起了身,将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又鞠了躬,缓步离开了。
在此之前,埃米特并没有觉得自己先前的身份有多讨人喜欢。他认识的人不多,有过交流的更少。格兰登心怀不轨他不愿相信,海涅只是顺手帮忙也并没有期望得到回报。他原本只是认为这些人多会为他教主这重身份更为优待,却没想过会遇到这种情况。
他长叹了口气,将书随手放在一旁,关好了书店的门,接着便也立刻离开了书店。
他还得去塞纳里奥,他有必须要去做的事,已经被他抛去的过往不应当让他烦忧。
只是埃米特锁好门朝着车站的方向走了没多远,便又见到了格兰登。
对方牵着一匹马,头上的帽子不翼而飞,就站在路边,蒙尘的头发却比任何招牌都引人注意。埃米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甚至远远便摇手打着招呼,他便还是再次来到了对方跟前。
“我想您应该也要离开这,我能捎您一程。”没等埃米特拒绝,他便继续说道,“莫卡没有列车,而车站的发车并不稳定,现在时间晚,倘若凑不够人,今天便不能离开。我猜测您应该需要一些帮助。”
埃米特似笑非笑:“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会有别的办法过去。”他的确不擅长赶路,但不代表他没有立刻到达目的地的办法。
“或许,可是您走到我跟前来了,那就证明我的猜测应当是对的。”格兰登手里拽着缰绳,耸了耸肩。
他不喜欢格兰登,埃米特还是忍不住想,不管是哪一种身份,对方似乎总有办法预判到他的轨迹。他抬头看了眼天空,夜晚还未到来,但弯月已经在天空中显露身形。
镜中倒影也还在观察……他们无法打碎镜子中的倒影,如果没有完全将其磨灭,那便只会让倒影更多。
更何况他的头在倒影手中,绝大部分权柄也保留在了些遗骸里。现在的他依旧只能使用仪式,以“平衡”的方式去往未知的地方并不明智,他也不打算再栽在镜中倒影手里一次。
埃米特回过头看向格兰登,就像先前数次妥协一样:“我应允了。”
作者有话说:
扎伊尔是指博尔赫斯同名书里的一枚钱币,代指很多,有种具现化的欲l望的含义。
第204章
格兰登只带来了一匹马, 他解释自己的帽子在匆忙中丢失在了卖马匹的柜台上,并宣称那顶帽子就足够买下那里的所有马匹,价值非凡。
埃米特对他这些解释并不在意, 他认为格兰登说这么多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化解两人同坐一匹马的尴尬。眼下他并不是格兰登称得上“竹马”的“埃米特”, 而是疏远且有过不愉经历的教主, 格兰登说的那些话并没有人捧场。
唯二的好处是风声够大, 他几乎听不太清对方的话语,而同时骑马的速度比马车更快,他就算听也听不了多久。
很快, 他们便来到最近的邻市的列车站。
格兰登先一步下了马, 接着伸手去扶下穿着不便的埃米特。埃米特没有理会,径直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格兰登也并不在意, 他收回手又松开缰绳, 对这匹花费了他“大价钱”的马显得并不上心,而是将目光一直锁在埃米特身上。
他的眼神和以前有所不同,有穿透力且带着某种锐利的探视。埃米特看了眼他, 他骤然柔和了眉眼, 耸肩笑了笑。
“我想后面您恐怕也不会让我与您同行。”他说道,“那我们就此分别吧,我会继续兑现我先前的承诺。”
看着人转身便准备离开的身影, 埃米特犹豫了片刻,张嘴说道:“关于第二章 的仪式我不建议你再使用。”
格兰登回过头,神情疑惑:“是发生了什么吗?”
“镜中倒影的境况并不稳定,我与他不合, 而你与我有关系。贸然使用有关的召请仪式, 恐怕会不利。”埃米特缓声解释道, “如果你实在是有所疑虑, 我可以教你其他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