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司庆才从城墙上下来,战袍上染着的血迹还未干。
“爹,撑不住了。”楚司庆吐出一口血沫:“斥候探听到周军辎重运了一批东西过来,闻起来有火硝的味道,怀疑是鹰弹。”
楚烨眼皮狂跳。
鹰弹的厉害他没见识过,但能在短时间内拿下昌州城,可想而知其威力。
“我们也撤吧,爹,楚司珏一早就知道淮阳城守不住,我们守了这么多天也不算对不起祖宗基业。”
楚烨满眼疲惫,摇头苦笑:“往哪儿撤呢?”
楚司庆不说话了。云居山是楚司珏早年屯兵之地,可暂做栖身之所,但他们这些人却无处可去了。
楚烨捋了把脸,道:“虽是楚司珏有错在先,但我这做叔父的没能尽到规劝之责不说,又借机攫利,致楚国分化,外敌趁虚而入,他日入黄泉也无颜面见先祖。”
“楚氏族老们尚在城中,我们岂能言退。”楚烨目光坚定起来:“我楚氏一族生来好战,死在战场上是将士的殊荣。战至最后一刻,人在,城在!”
可惜楚烨的坚持并没有让淮阳城变的更坚固,因为他至死都不明白楚氏败亡的根源。
赵珩催马进城,他瞥了眼西北方复建起来的摘星楼,摇头叹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残叶倔强的挂在树上,任凭寒风摧残。深秋已过,淅淅沥沥几场小雨,南方的冬天悄然而至。
赵琮撸起袖子挠了挠手臂,骂骂咧咧道:“这是什么鬼天气,又湿又冷,身上痒死了。”
赵珩瞥了眼他通红的手臂,不由蹙眉:“你没去军医帐子里领药?”
赵琮垮下脸道:“我嫌苦。”
赵珩眼睛一瞪,赵琮立马表示:“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他舔着脸凑上前,见赵珩正在琢磨云居山的地形图,问道:“大哥,我们攻下淮阳城已经一月有余,眼看着入冬了,这仗还打不打?”
“当然打。”赵珩道:“云居山是入云梦的必经之路,玄度还在等着我。”
他在地图上划出云居山的范围,道:“云居山地势险要,可做屏障。只要楚司珏派兵固守,于云居山后几座城池巩固力量,伺机攻伐九江城,他日便能挥师卷土重来。但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大军何日开拔?”赵琮已经等不及了。
赵珩把地图卷起来,目光落在赵琮起了红疹的手臂上:“待将士们身上的疹子好了,即刻启程。”
赵琮一听忙溜溜的去找军医,喝了药汤不说,又从军医那儿蹭了罐药膏日日涂抹,把自己照顾的妥妥贴贴。一日三次点卯似的去赵珩跟前晃悠,就差把‘出兵’俩字写脑门上了,大哥却反而不急了!
赵琮抓耳挠腮,想问又不敢问。直到姬元曜抵达淮阳城才明白过来,嘟嘟囔囔的跟在姬元曜屁股后头抱怨:“原来大哥在等元曜师兄呢,害得我日日过来伺候着,生怕大哥出兵不带我。”
姬元曜就笑:“是你自己耐不住性子,何苦怨别人。”
赵琮撇了撇嘴:“我就这毛病,元曜师兄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他拍拍姬元曜的肩膀:“师兄一路辛苦了。”
今冬极寒,入冬后淮阳城罕见的下了几场雪,雪花落在地上化为水,夜里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马蹄踏过发出细微的声响,打破了清晨的安宁。
长街上,百姓隔窗眺望,目送大军离开。周军进驻淮阳城,赵珩在主街张贴大周皇帝陛下告示,减免南方赋税,归还被贵族侵占的土地,总算让百姓心里有了底。
可这仗还没打完,谁也不知道安稳日子能过到哪天。楚司珏的主力军还在,如果周军打不过,是不是又要就地征兵,强加赋税……
寒风凄凄,忧虑和不安混着湿冷的风钻入鼻息,赵珩回望临街的百姓,并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沉默的看了眼。
太平盛世并不是随便说说,而是要让天下百姓亲眼看到。
云居山上飘起了鹅毛大雪,楚司珏裹紧大氅,往火堆里丢了柴火。
“我们运气实在不够好,南方已经很多年不曾遇见这样大的雪了。”周狸将烧开的热水递给他,道:“陛下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楚司珏捧着碗,睫毛上的冰碴在热气蒸腾下凝成水滴:“楚烨败的太快了,否则我们大可趁白氏私军围困淮阳城时攻下九江,如今倒陷入被动了。”
“云居山地势险,只要守住山门我们就还有喘息的余地,至少云居山后还有几座小城可为根据。”周狸落寞的眼睛映着火光,他低声道:“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不是么。”
楚司珏仍有余恨:“这么大的雪,周军应该不会发兵了吧。待熬过这个冬天,发兵九江城,白氏那几个老东西竟敢背叛我……”
周狸没什么表情的说道:“我们把白氏逼的太狠了。”
楚司珏心里憋着气,才要发作,忽听山中传来一声狼嚎,他眼皮一跳:“云居山什么时候有狼了?”
周狸侧耳细细听了听,脸色惨白:“果真是狼!”
楚司珏曾在云居山屯兵,山中虽有飞禽走兽,但不曾见猛虎豺狼,所以他才敢率军于山中暂避。常年观人兽搏斗,他当然知道山中猛兽的厉害。
“快挖火沟。”周狸反应过来,忙吩咐亲兵:“纠集一队人马在附近捡柴,越多越好。”又派了一队斥候前往查探。
“如果是孤狼倒还好说,只怕遇见狼群。”周狸道:“陛下不如下山入城去吧,山中防御攻势有副将盯着,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小城守备薄弱,未必见得比山中安全。楚司珏思量一番,道:“不急,先探探情况再说。”
赵珩的军队已经迫近云居山了。
他听玄度提起过这个地方,玄度说云居山脚下是他出生的地方。那年云游赵珩原本是想来这里看看的,只是正逢巨变,没顾得上。玄度说云居山风景很好,或许是挨着云梦近,多少沾了点儿仙气,也是块人杰地灵的宝地。
大雪纷飞,漫山遍野被银白覆盖,可赵珩却觉得云居山的气息没那么清透,仿佛带着两分熟悉的邪气。
天阴沉沉的,云层压的很低,寒风刺骨,冷冽的气息辛辣,赵琮呼出一团白气:“这么冷的天窝在山上,楚司珏也够能忍了。”
姬元曜催马上前:“有幸入冬前将楚司珏赶出了淮阳城,否则今冬大雪,官府又增赋税,百姓食不果腹,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在这个寒冬冻死饿死了。”
他微仰起头看着厚重的云层,忽然脸色一沉:“出事了。”
断断续续的狼嚎从山间传来,赵琮眼皮一跳:“云居山有狼?”
姬元曜摇摇头:“这不是云居山上的猛兽。”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着,让峡谷之间的栈道显得更加逼仄,赵珩紧握缰绳,唇角绷成一条线,从狼嚎声中大概分辨出什么,沉着脸说道:“云居山虽山势险要,但此地无猛兽。狼群是从别处迁来的,他们的栖息地受到了阴气的攻击。”
“狼群?!”赵琮啧啧道:“狼群可不好对付,楚司珏一定会下山。”
几乎瞬间,赵琮脑子里就想到一计。
风卷着鹅毛大雪扑簌簌的刮在身上,斗兽场上与猛虎搏击的场景历历在目,遍地鲜血碎肉是赵琮这么多年压在心底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望着不远处连绵起伏的银白山脊,眸光深沉:“大哥,楚司珏有三万主力军盘踞云居山,狼群虽勇猛,但未必敌得过军阵,我想分而化之。楚司珏的葬身之地,应该在狼腹之中。”
赵珩唇角泛起冰冷笑意:“我们兄弟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么大的雪,楚司珏一定认为我们不敢上山。”
他从腰间摸出短笛,又想到当年在大月山,玄度调侃他笛音杀伤力强,自己是怎么说的?说要他在万军之中吹笛御敌,那不是光着屁股拉磨,转圈丢人么。
可一路走来,自征陇西一战开始,他这老脸就被自己抽的生疼。如今又要吹笛驭狼,他竟也觉得没什么了。反正除了自家人,没人知道他吹的是什么曲子,也没人知道他吹的是否在调上。纷飞大雪,鬼哭狼嚎,正应情景。
狼嚎声似乎无处不在,楚司珏龟缩在火圈里不敢动弹。他派出去的一队人马很久都没回来,周狸不放心,又派了一队人出去。
一头浑身银色的头狼嚎叫着将士兵引来,而前方是周军设下的埋伏圈。赵珩立在横生出来的树枝上,身姿轻盈,只是吹出来的调子如鬼魅哀嚎,仿佛受了多大冤屈似的。
楚军派出一队,他们就收缴一队,直到楚司珏察觉情况有异。
“我们得赶紧下山。”常年领兵作战,即便眼下颓败落魄,楚司珏仍有一丝主将的敏锐,他闻到了鲜血的味道,那属于战场。
就在楚军准备撤离云居山时,忽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周军。周狸见楚司珏欲拔刀上前,忙一把将人拦下:“陛下,这样的天气周军都敢冒死进山,必是有备而来,我们不可恋战。”
他吩咐副将迎敌,将楚司珏连拖带拽的往山下带。
楚司珏气血翻涌:“周军欺人太甚!”
山风呼啸,大雪弥漫,几乎辨不清方向。斥候走岔了路,楚司珏一行人兜了一圈,似乎又回到了原地。
斥候急的不行:“明明就是往这边走,循着小路便能下山,怎么走不出了呢!”
周狸四处探看,也有些心慌:“许是小路给雪盖住了,再仔细找找。”
冬天昼短夜长,这会儿已是傍晚,山间愈发昏暗。楚司珏没有找到出路,夜里又不敢生火唯恐引来周军,只得寻一块山石避着,硬生生冻了一宿,手底下的士兵已有受不住的了。
他无头苍蝇似的在四处找寻出路,可自昨日到今晨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最终仍避免不了回到原处。狼嚎声连绵不绝,他似乎已经预见了楚军将士的下场。
风雪吹了一宿,周狸发胀的头脑难得挤出一丝清明,他脸色有些不好看:“我们中计了。”
雪没有昨日那么大了,细碎的雪花被风卷成一道白色漩涡,周狸望了望周身地形,说道:“早年我们屯兵云居山,这里的地形早已摸的一清二楚,不可能遇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我们误闯迷阵,周军有巫人。”
“隐约听李玄序提起过,他似乎有个师弟,早年被囚摄魂狱,后来出走。那人本该是继任大巫,天赋极高。李玄序还曾调淮阳城的兵马在南方境内搜查此人,只是没找到,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先生怀疑李玄序的师弟在为大周效力?”
“不无可能。否则这么大风雪,周军如何敢摸上山来?”
“巫人擅奇谋诡道,如果真如先生所言,我们岂不是没出路了!”
“砍树。”周狸将地形尽收眼底,说道:“我们一路往东南走肯定不会错,将树砍倒试试,也许能找到出路。”
楚司珏带着精锐部队一边伐树一边行进,脚程没那么快,正午时风雪停了一会儿,楚司珏却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
“先生,你不觉得山间好像突然安静下来了么。”
周狸也纳闷:“是啊,听不到狼嚎声了。但好像……”
他低头看了看地面:“好像大地有些摇晃。”
正在二人惊疑不定时,探路的士兵连滚带爬的跑回来,满脸惊骇的指着身后:“有,有,有狼,狼群,狼群啊!”
他声音凄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满是恐惧。
仿佛在应和小兵的话,狼群的嚎叫打破了山谷短暂的宁静,数十匹白狼自山坡上冒出头来,呲牙望着这群人。
“狼群,是狼群啊!”楚军找了一天一夜的路,凄凄寒风直往骨头里钻,他们的胆气早就没了,意志力也在狼嚎声中逐渐崩溃。不知是谁尖声吼叫,紧跟着恐惧蔓延军中。
“小白,你吓到他们了。”赵珩轻笑一声,拍了拍头狼的脑袋。小白呜咽一声,毛茸茸的大脑袋在赵珩腿间蹭了蹭,然后就老老实实的贴着赵珩趴着,还不忘摇摇尾巴,哪有半点头狼的威风,倒更像一条家养的狗。
楚军惊了。
周狸也被眼前这一幕震住,抖着唇道:“那个年轻人,他会驭狼之术!”
楚司珏仰头望向山坡,他从未见过赵珩,但不知怎么,那个浑身甲胄的年轻人总让自己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仿佛他生来就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楚司珏。”赵珩身边的小将突然开口,楚司珏循声望去,就听那小将继续说道:“楚司珏,你设斗兽场观人兽搏斗,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葬身虎狼之腹,残忍至极,有违天道。今日这狼群就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也让我们好好看看你的身手。”
“你卑鄙!”楚司珏怒吼一声,他环顾狼群,有那么一瞬间他已经无法思考了。
赵琮冷笑一声:“我卑鄙?这可不敢当,论卑鄙残暴,我不及你半分。”他目光掠过在场楚军,说道:“今日祸首乃楚司珏,我给你们一次选择的机会,若活命,便放下兵器回归大周。若不肯,那就和你们的好主子一起喂狼吧!”
“我,我投降,我投降!”一个小兵当即撂下兵器跪倒在地。一石激起千层浪,谁也不想葬身狼腹,转眼间,楚军投降大半。
狼群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发出阵阵低吼。
楚司珏自知大势已去,他怒瞪赵珩:“我有今日之败,是天不眷顾我楚氏。宁死,也绝不受此侮辱。”
赵珩见他欲拔刀自刎,抬手一记暗器击出,打飞了楚司珏手里的刀。
天色又开始阴沉下来了,鹅毛大雪毫无预兆的再次降临。这天象异常,赵珩心知云梦出事,必从速解决眼前之事。他打了个唿哨:“去!”
头狼旁边的白狼后腿蓄力一蹬,窜下山坡直奔楚军而去。
楚军大惊,吼叫着作鸟兽散,楚司珏身边只剩下周狸和几个亲卫。白狼一匹接一匹的冲下去。
周狸被狼咬断了脖颈,鲜血喷溅在雪地里格外刺眼。在无数个谋划布局的夜里,在无数次替楚司珏寻找猛兽和青壮的时候,在他毫不怜惜的看着那些无辜人被猛虎豺狼撕碎时……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狼狠狠的咬断脖子,死在这大雪覆盖的荒山里,连具全尸都没留下。
“先生!”
山坡下只剩楚司珏一个人,他身上被狼撕咬下大大小小的伤口,在雪地里翻滚躲闪,狼狈不堪。
不知搏斗多久,他感觉自己的四肢全然使不出力气了,但他绝不能停下,绝不能像那些贱民一样凄惨的死去,绝不!
无数将士们围观着楚司珏的殊死搏斗,惨烈的场面让他们不敢多看,也许心中曾有过一丝不忍,可想到那些惨死的毫无缚鸡之力的无辜百姓,便怎么也同情不起来了。
赵珩在坡上看了一会儿,道:“楚司珏骨子里的凶性太强了。”
随着一声惨叫,楚司珏整条手臂被撕碎,断臂沿着山坡的坡度滚了下去,消失在白茫茫一片之中。
赵琮眉头微蹙,背过身去不愿多看。
赵珩叹了口气,又打了一声唿哨,正斗在兴头的狼立刻停止了攻击,乖乖的退出一步之外。
赵琮意外的看了眼赵珩:“大哥……”
“你不忍心了?”赵珩问他。
赵琮摇摇头:“不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这是楚司珏应得的。可我,可我不想沦为和他一样的人。”
“大哥明白。”赵珩将弓箭递给赵琮,道:“你的心魔,你自己来拔除。”
赵琮唇角绷紧,他接过弓箭转回身,山坡下楚司珏捂着断臂的伤口蜷缩在雪地上,他活不了多久了。
弓弦被拉满,发出嗡嗡铮鸣。赵琮对准楚司珏的胸口,毫不犹豫的松开手指。利箭裹挟着山间风雪,直直的钉在楚司珏胸前。
骄纵猖狂不可一世的暴君,就这样没了声息,生于乱世的楚国也随着楚司珏的陨落成为过去。
暴风骤雪倏然而止。
雪过天晴,阳光在山涧洒下混沌的光。
“越来越多的野兽往云居山迁移了,若有不知情的百姓上山恐怕会被猛兽所伤。”姬元曜抬头望了望,苍穹被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
薄雾自云梦而来,眼下雾气稀薄,尚不会对百姓造成伤害。但动物活跃于山间丛林,得日月滋养,汇天地灵气,比寻常人拥有更敏锐的感知力。它们预示到了危险的降临,所以才在寒冬大规模的迁徙。
今冬天象异常,南方罕见大雪,云居山下几座小城皆遭遇雪灾,不少民房被大雪压塌。
而且越靠近云梦,赵珩越能感觉到摄魂狱熟悉的阴气。离云梦最近的村落,村民已经开始受到阴气的影响了。
雪灾人祸并行。
赵珩征用医馆,开了方子,留下赵琮率军整顿各城防御。
“大哥,你不叫我跟你一起去云梦救先生么?”他有些急躁:“不行,我得保护大哥!”
他忘不了碧水关下可怕的一幕,忘不了大哥被阴气纠缠险些丧命……
“有元曜在就够了。”赵珩知道他担心自己,安抚道:“放心,摄魂狱没那么可怕。你看,眼下各城均有受灾,这漫漫寒冬还不知如何熬过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冻死饿死,我大周既收复失地,理当安民抚民。城池安稳,我们去云梦便也有了底气。因为我知道阿琮在这里等我,阿琰和宸儿也在家里等着我们凯旋而归。”
“将士当以护国为己任。”赵珩按住弟弟的肩膀:“阿琮,要记着这句话。”
赵琮不是当年急进冒失的小子了,虽心中仍有担心,但还是听大哥的话留了下来。
云梦是巫族生活的地方,云山山脚下生活着很多巫族的子民。
赵珩还记得多年前和玄度入草庐幻境时曾在云山脚下停留过,村庄静谧,百姓和乐。
可这次才一踏入云山地界赵珩就察觉到了不对。云山人杰地灵,即便冬日万物凋零,但依旧可以感觉到勃勃生机,如今却死气沉沉。家家户户不见炊烟,只有破败的房子笼罩在雾气之下,透过院墙还能看到家禽的骸骨……
赵珩上前看了看那些死掉的鸡鸭,它们像是被吸干了精血,干枯萎缩。又进房子里转了一圈,房间看起来是有人在打扫的,厨房里也有柴火粮食,可就是不见人影,也不见人的尸骸。
“村子里的人呢?”
姬元曜就地摆弄起卜骨来,不多时说道:“按照卜骨指向,北方有异常。”
赵珩搭手往村北望了望:“去看看。”
云梦百姓多是巫族的后裔,各个村落都会在村中设祭坛,每逢年节祭祀猪羊,祈愿第二年风调雨顺。
村北就是祭坛所在之地,村民们都在这里聚集。
楚氏信奉巫,也因此楚氏统一南方那些年,即便外面战火连天,云梦一带依旧安稳平和。
这时突然有兵马闯村,村长不由心惊,难道楚司珏丧心病狂到要强占云梦不成!
为防双方起不必要的冲突,姬元曜忙上前行了一礼,取出卜骨表明身份。
“你是巫?”村长上前瞧了眼那卜骨,惊喜道:“这是通天宫嫡系传人才能烧制的卜骨,你果真是巫!那他们是……”
赵珩上前拱手:“我们是大周的兵马。”
说着他看了眼祭坛,只见上面并排摆放几具尸体,形如干尸,看来是和村落中家禽一样的死状。再观这些村民,无一不是被吸了精气一般,身形干瘪,面如死灰,眼看命不久矣。
村长见他望着祭坛,忙扯了袖子抹抹眼泪:“世道不平,人多作孽,这是老天爷给的惩罚呀。”
“村长,不知可否让我替您把脉。”赵珩伸出手,又补了一句:“我也是巫的弟子,学过巫族医术。”
村长眼睛一亮,毫不犹豫的伸了手臂过去。赵珩探了探,发现他体内的精气正在源源不断的流失。他忙取出银针替村长封住穴位,但也只是暂时保住精气而已。
“周围的村子都有这样的情况么?”赵珩问道。
村长重重的叹了口气:“是啊,我们村子的情况是最严重的了。”他望向祭坛,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死了不少人呐。”
“那通天宫弟子呢?他们不曾下山来看看么?”
村长答道:“通天宫比我们这里的情况更糟糕,我上山去求医时只见着两个小弟子,眼看着人也不行了。巫族千百年来未曾遭遇如此劫难,这次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赵珩和姬元曜对视一眼。摄魂狱外散的阴气正在不停的向更远处扩散,如若不遏制,整个天地将为之色变。
“今夜我们在此休整,明日一早上通天宫。”
夜半,赵珩起身往不远处的山坡走去,他一如往常的吹奏笛子,可他已很久见不到玄度了。
摄魂狱高耸的塔尖隐在漆黑浓雾之中,他开始害怕起来,害怕他冲入摄魂狱时等来的是玄度轻飘飘的尸体,就像骷髅塔经历的那场噩梦一样。爹、芳唯、玄度……他们一个一个终究会离自己而去。
“不会的。”赵珩眉头微蹙,摇头低语道:“不会的,玄度已经找到了破解李玄序阵法的关键,他在等我,他会等我的。”
灭魂剑负在身后,悄无声息。在梦境中玄度告诉他,将灭魂剑插入摄魂狱外祭坛的中心便可破解阵法。也是这次之后,他再也无法召玄度入梦了。
夜晚阴气缭绕,村落死一般沉寂,赵珩的心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翌日清晨,姬元曜推门而出,抬头望了望天,叹道:“外散的阴气比昨日又浓了几分。”
“入通天宫吧。”赵珩在山坡上坐了整夜,身上还裹着冰霜。他唤来方野,吩咐道:“通天宫有禁制,你领军队就地驻扎,我和元曜上去便可。”
“大公子……”方野犹豫了一下,但也知道自己上去不仅帮不了什么,还有可能成为累赘,只好点头道:“若三日后大公子仍未下山,方野会联络三公子。”
赵珩眺望远方灰蒙蒙的山脊,说道:“好。”
这一次的较量,不死不休。成,则天下无恙,败,则众生毁灭。
通天宫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是沟通天地的神邸。但天地间有阴便有阳,有正亦有邪。正气飞升入天,邪气则堕落入地。每一个修行的巫人都在不停的净化,剔除身上的邪念。摄魂狱中封锁的便是这些邪念化成的阴邪之气,绝不可见天日。李玄序设下阵法,目的就是外渡摄魂狱阴邪之气毁灭巫族根基,让天地再陷劫难。
通天宫已经完全湮灭在阴气之中,让人神往的神圣之地沦为不见天光的炼狱。寒鸦咕咕叫唤,在头顶飞来飞去,只等着那两个守通天宫的小弟子断气,便会一拥而上,将其尸身分食殆尽。
赵珩走上前拉起一个弟子探了探脉,对姬元曜摇摇头:“阴气入骨,没救了。”
小弟子挣扎着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救,救救他们。”
“其他人呢?”赵珩问。
小弟子声音微弱,虚虚说道:“在,在祭坛。”
浓重的阴气遮天蔽日,黑暗之中,青玉色的石阶散着微弱的光。两旁树木枯萎,零星的残叶倔强的挂在干枯的枝条上,摇摇欲坠,让通往祭坛的路更显幽暗深邃。
祭坛与摄魂狱和通天宫正殿成三角之势,在通天宫正西的位置。
围绕祭坛的是数十根燃着火光的立柱,透过火光,可以清晰的看到祭坛背后巨大的盘龙石雕,它栖在一颗古树上。苍劲的枝条四散蔓延,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盘龙石雕前是一座圆形祭台,六大长老正围着祭台施法,五行八卦阵在长老们的术法下不停变幻。直到祭台中央骤然迸出一道幽深的蓝光,一只硕大的眼睛在蓝光中渐渐清晰起来。
“是天眼!”姬元曜震撼于眼前景象,忙指着那幽蓝色的眼球对赵珩说:“赵师兄,快将灭魂剑插入眼球之中!”
赵珩拔出剑,可就在跳上祭台的那一刻他犹豫了。
为什么天眼刚刚好在这时出现,为什么六大长老一点不惊讶自己的出现,为什么,他感觉这一切像是设计好的……
“赵师兄,长老们要撑不住了,别犹豫了!”姬元曜急急说道:“召唤天眼十分不易,难道你要让师父的心血付之一炬么!”
“玄度……”赵珩记得玄度的话,玄度告诉他要将灭魂剑插入祭坛中央,他指的就是天眼。可……
幽蓝色的光开始被阴气侵蚀,两股气息的缠绕让祭台发生巨大的晃动,天眼跟着颤抖起来,眼球攒聚的光也渐渐涣散。
“赵师兄!”
赵珩内心闪过剧烈的挣扎,好像长久以来的不安都源于此,好像他知道一旦将灭魂剑插入天眼,他最重要的东西也将随之湮灭……
六大长老心血即将耗尽,他不能犹豫了。
挺拔的身影一跃而起,赵珩自天而降,灭魂剑稳稳的插入幽蓝色的眼球正中,紧跟着祭台开始摇晃起来。就在这时,眼球随着祭台的晃动缓缓转动,正对祭台背后的盘龙石雕。
幽蓝色的光芒直直的照在巨大龙眼上,龙眼闪烁着摄人的红光,古老的苍龙发出一声嘶哑的啸声。赵珩陡然瞪大双眸,似不敢相信那石雕的盘龙竟然活过来了!
先是龙首微微晃动,接着盘曲在古树上的躯体也在挣脱束缚,龙首引颈长啸,石雕迸裂,一条白色巨龙翻腾于半空之中。
赵珩被盘龙冲天的力道击飞出去,踉跄着落在一丈之外的地上。再抬头时天眼不见了踪影,祭台上凭空出现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一袭雪白巫衣,衣领和袖口盘踞着繁复的红色花纹。他双手被铁链锁着,闭着眼静静的跪在祭台中央,犹如一尊神像。灭魂剑就在他面前。
“玄度!”
第178章
苍龙俯冲而下,缠绕在李玄度周身,龙首贴着李玄度的脸,硕大眼眸散发着的红色光芒,将李玄度薄薄的皮肤趁得近乎透明。
赵珩仰望祭台,嘶吼一声:“玄度!”
李玄度好像听不到有人在呼唤他,只见他仍双眸紧闭,嘴唇微微抖动,低低吟唱古老的咒语。苍龙随着李玄度的低吟点头晃脑,像在细细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