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屏住呼吸,瞪着双眼就这样看着。
只见苍龙得到李玄度的指令,再度腾冲而起,龙啸声穿透云层,震慑天地。一道极细极亮的光骤然闪现,仿佛漆黑天幕被撕开一道口子。
那道白光打在灭魂剑上,发出沉闷铮鸣的声响。阴气仿佛有所感知,大团大团的聚集在灭魂剑上空。
李玄度睁开了双眼。
这一瞬间,赵珩似乎觉得眼前的玄度变得陌生起来。明明还是那个人,可他的眼中没有往日的温和神采,没有脉脉情义。但他能感受到玄度眼神中流露出的爱,他可以从那双眼中看到日升月落、四季变幻,看到山川河流、海纳百川,看到天地广博、苍穹浩渺,看到芸芸众生之中渺小的自己……
李玄度双手结了一个复杂的印,双指并拢指着灭魂剑,肃然说道:“天地浩劫,阴气四溢,人间蒙难。李玄度,以血肉之躯为祭,以大巫之名相请。纳阴邪之气,还天下清明。”
得到李玄度的感召,死寂的灭魂剑仿佛活过来一样,剑身颤动,铮鸣作响。聚集在头顶的阴气山呼海啸般涌入灭魂剑中。
苍龙盘踞在李玄度身体周围,赵珩发现苍龙白色的鳞甲渐渐染了红。他心中忽然惶恐,视线死死的盯着李玄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玄度巫衣上的红色花纹好像在不停的向外延伸,从领口到胸口,雪白的巫衣好似被鲜血泡过……
一道光幕骤然撕破浓重的阴气,赵珩只觉眼前一痛,他下意识别过脸避开那道光幕,直到双眼重新适应光亮,这才发觉阴气已被灭魂剑吞没,天地原本的色彩开始显露。
六大长老齐齐松了口气:“成了。”
苍龙浑身的鳞片都变成血红色,它啸声凄厉,翻腾着身体回到古树缠绕的石板上,又恢复了石雕的模样。
雪后初霁,天空碧蓝如洗,大团的白云涌动着,阳光洒下温润的生机。李玄度用符箓封住灭魂剑,最后一点阴气也消失不见了。
赵珩望向祭台,只见玄度纤尘不染的白衣不知何时变成了血色,阴气消散的瞬间,玄度也不见了踪影。
“玄度呢!!!”赵珩飞跑上祭台,除了灭魂剑什么都没有。
姬元曜不敢触碰赵珩的视线。
赵珩怒视六大长老,长老们也纷纷避开他的视线,相互说道:“阴气已被灭魂吸纳,得尽快将灭魂剑送往月牙谷封存,否则必会遗祸人间。”
月牙谷……
赵珩想起灭魂剑的来历,这剑由阴铁打造,魔性极重,被玄度的师父封印在月牙谷。玄度说阴铁是承载阴气的绝佳器物,他们在月牙谷找到了灭魂,引渡他身上的阴气……
“我明白了!”赵珩踉跄一步,惨然笑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你们计划好的……”
灭魂剑本身力量浩渺,是引渡阴气的最佳容器。然而早在碧水关那日,灭魂剑中的生魂就已被毁灭,干干净净,现在的灭魂只是一柄阴铁打造的武器而已。若要发挥引渡阴气之功效,只能重新唤醒灭魂剑。
以血为媒。
刚才那一幕,是血祭!苍龙受大巫召唤,也代表着大巫的元神。而真正的玄度还在摄魂狱中。
赵珩疯了一般冲入摄魂狱。和梦中的景象不同,没有阴气的摄魂狱只是一座普通的高塔。塔内光线微弱,没有桀桀的鬼叫声,也没有滚滚涌动的赤红岩浆。
几条黑沉沉的铁索链横贯塔内,铁索中间吊着巨大的圆盘。玄度纤瘦的手腕被两条锁链禁锢着,他跪坐在血泊中,乌黑的长发半遮着脸庞,雪白的巫衣被鲜血染透……
“玄度!”赵珩一跃而上,半跪在李玄度身旁。他不知道玄度哪里受了伤,到处都是血。他不敢触碰他,只敢小心翼翼的轻声去唤他。
“玄度……”
李玄度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低着头“唔”了一声:“阿珩来了……”
“玄度你怎么样了,你哪里痛。”
“不痛……”李玄度微微摇头:“能看到你就很好了,很好了……阿珩,我好累了,我等不及要先走一步了。”
“不,不不不,不会的。”赵珩抓起李玄度的手,他的脉象已经停了……
冰冷的身躯倒在赵珩怀里,寒气封住了他的心,变得空空的。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么,师弟……”空寂的塔内不知从何处传来嘶哑的声音。
赵珩猛然抬头:“什么人!”
塔内刮起一阵干燥的风,赵珩循着风吹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塔顶吊着一个人,确切的说,那是一张完整脱落的人皮。
“李玄序!”赵珩怒视过去:“你该死!”
李玄序苦笑一声:“可惜我求死不能了……灵魂禁锢于皮囊,永世不得超生。我想天地同我一起毁灭,没想到师弟肉身得道,血祭灭魂……”他轻叹一声:“不成了,不成了……”
清脆的声响拉开赵珩的注意力,一个药瓶滚到脚边。
李玄序仍兀自说着:“师弟的命是我给的,我不准他死,他就不能死……”
飘着白毛大雪的云居山,寒风呼啸。李玄序在没膝的大雪里艰难跋涉。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山坡下传来,他呵出一团雾气,蹙着眉走过去。
那是一个孩子,埋在雪里,浑身冻的发青。
“真是造孽啊……”李玄序嘟囔着走上前,扯下袍子裹起那个孩子,将他抱进怀里,带回了通天宫。师父给他取名玄度。
“师兄,我扯掉了师父的胡子,快让我在你房里躲一躲!”
“师兄,我能让小狼听我的话,我厉不厉害!”
“师兄,你带我下山玩儿吧,通天宫太没趣了……”
“师兄……”
“要是你一直听师兄的话,该有多好啊……”哀怨的声音悠悠荡荡在塔内回响。
“师父!”净辞冲进摄魂狱看到悬吊在半空的人皮,整个人都崩溃了。
“赵师兄!”姬元曜冲上圆盘,见李玄度倒在赵珩怀里,扑通跪倒在地:“对不起赵师兄,师父不许我告诉你真相。”
当年李玄度的师父遇害时,六大长老在闭关,外界之事一概不晓。直到摄魂狱阴气外散,通天宫根基摇晃,六大长老才被迫出关。也是这时才明白通天宫在李玄序手下面目全非。
姬元曜告诉赵珩:“……虽然师父被抽巫骨,巫力尽失,出逃通天宫。但他是大巫,得天地认定,得苍龙认主。六大长老通过元神与师父联络,只要师父召唤苍龙,血祭灭魂,便可阻止这场天地浩劫……”
赵珩将李玄度抱的更紧了。
“这是他的责任,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舍不得他受苦……他半生都在苦难中度过,我心疼啊……”
姬元曜垂着头,掩去眼角的泪,他也舍不得师父的。朦胧泪眼中,他似乎瞥到什么东西,不由捡起来瞧了瞧。
是那个不知从何处滚过来的药瓶,赵珩一直没有理会。
姬元曜拔出瓶塞,忽地被一道金光刺了眼,忙又将盖子塞了回去,心有余悸道:“这是什么东西!”
“有救了有救了!小月亮有救了!”大长老捂着胸口猛咳几声,冲圆盘上喊:“元曜,把那药瓶拿过来。”
赵珩没听错,大长老说的是月亮有救了。他来不及深想,抱着玄度从圆盘上跃下。
姬元曜将药瓶递给大长老,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您瞧瞧,这是什么。”
大长老从瓶子里倒出一颗金丹来,当下泪水汹涌:“是他,是他呀!”
他泪眼慈爱的望着李玄度:“这是他师父的长生骨,是金骨呀!巫族几百年来都不曾有人炼得金骨,他师父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可恨李玄序欺师灭祖,灭了恩师元神……金丹便是大巫死后长生骨所化,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小月亮命不该绝,他师父疼他呢。”
赵珩满是疮口的心才在盐水里渍过,这会儿又像是泡在药水里,温润包裹着伤痕,他能看到一点光亮了。
“阿珩,把小月亮带到他院子里。”
“……大长老!”净辞连滚带爬的过来,拽住大长老的衣摆,回手指着李玄序的皮囊,哭喊道:“大长老,师父怎么办!”
大长老冷哼一声:“李玄序毁天灭地,如若没有他从中作祟,这天下早已太平,何至于有那么多人枉死,人间又何来这诸多苦难!他自己用巫咒杀人,触动天罚,怨不得别人。有今日之结果,罪有应得。”
五长老拉起净辞,叹道:“天罚不可更改,没人救得了他。”
净辞抹抹眼泪,哭求道:“念在净辞帮助几位长老稳定通天宫大局的份上,可否允许净辞守着摄魂狱,守着师父。净晖师兄出走多年杳无音讯,恐怕凶多吉少,师父也只有弟子一个了。他作再多的恶,终究是净辞的师父。得师父教导多年,净辞无以为报。”
大长老捋着胡子叹息一声:“李玄序倒是教出个知仁义的孩子来。也罢,你若甘愿,那便留下吧。”
赵珩路过净辞身边的时候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没告诉他净晖已经死了。也许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至少内心深处还有希望吧……
寒冬腊月,满院桃树还未盛开,桃枝儿上挂着雪,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这是玄度自小就住的院子,赵珩还是头一次进来。只是他无心赏景,只催着几位长老赶快医治玄度。
大长老将金丹给李玄度喂下,六位长老团坐李玄度周围,施法以助金丹在李玄度体内经脉游走,直至被骨血吸收。
六位长老开启天眼时耗费大量功力,这会儿又替李玄度疏通经脉,到结束时力量近乎枯竭。
“成了。”大长老强撑着疲惫的身体看了看李玄度的情况,微微点了点头。
赵珩见状忙问:“玄度要多久能醒过来。”
大长老摇头:“不知。金骨虽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但何时能醒还要看他的造化。也许数月,也许数年……”
他叹息一声:“小月亮一生坎坷,幼年遭遇天灾,家破人亡。侥幸活命,给他师兄捡了回来养在通天宫。气盛之年又遭变故,恩师被害,巫骨被抽,囚禁摄魂狱多年,最引以为傲的巫力被毁。出逃多年,颠沛流离。都因他那无良师兄!如今自抽长生骨,根基俱毁,又以血肉之躯祭剑……唉,他能强撑着一口气等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打从用三两银子买回玄度,赵珩就没见他身体好过。
“我会等他醒来,多久我都等,不管是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第179章
自灭楚氏后,收复南方,在各地推行新法,稳定大局,赵珩用了五年时间。虽然仍未收复国都,但大周上下已焕然一新。
这日下了朝,赵珩和同僚们商讨完正事儿,正准备回去陪玄度。拐过回廊一角,见范清家那小丫头眼圈红红的从凉亭走出来,颇觉好奇。
“莫非是我那外甥欺负人家姑娘了?”他兀自嘟囔一句,又否定了:“不能够吧,八九岁大的孩子能懂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脚还是自觉的拐了个弯儿奔凉亭去了。
宸儿正低头把玩着草编的蚂蚱,整个人蔫哒哒的,瞧着没什么精神。
“今儿没去听宋大人的课?”
赵珩突然开口倒让宸儿吓了一跳,他忙的一把将蚂蚱藏在身后,涨红着脸支支吾吾道:“今,今日旬休,老师叫我下朝后自去温书。”
“哦……”赵珩挨着宸儿坐下,瞥了瞥他身后,笑道:“什么好玩儿的东西还藏着掖着的,也不知道给舅舅看看。”
“哦,没,没什么,舅舅这么大人不稀罕的。”
宸儿说着眼神飘了飘,正对上赵珩玩味的眼神:“我刚才可瞧见范家姑娘哭着跑出去了,怎么,你欺负她啦?”
“我哪敢呀!”宸儿直楞起身板:“我才没有,我,我那是,那是她,她……”
“她怎么?”
赵珩的追问让宸儿忽然泄了气,他拿出手里的草编蚂蚱,说:“这是范姐姐给我的,是她爹给她做的。过不久就是我爹娘的忌日了,范姐姐怕我不开心……”
赵珩心口一痛,不知不觉斯人已故去多年了。
他摸了摸宸儿的头,轻声问:“宸儿想爹娘了?”
“想。”宸儿点点头,点到一半忽然想起舅舅也是从小没了爹娘,还剧毒缠身,痛不欲生。便又说道:“可是宸儿有舅舅舅母疼爱,还有弟弟妹妹陪伴,虽然没有爹娘,但宸儿也是幸福的孩子,对不对。”
小时候的宸儿会问大家为什么别人都有爹娘,只有宸儿没有。知道他爹娘为百姓、为家国大义而死时,他便再也不问了,也不会主动提起。
或许他曾在夜里哭过,只是不会对人说起。赵珩正想如何安慰,却对上宸儿那双水润的眼睛。
“宸儿和玄度伯伯会陪着舅舅,舅舅不会孤单,舅舅也会幸福的,对不对。”
他在反过来安慰自己,赵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在宸儿执拗的眼神下,他点头笑了:“对,我们都会幸福的。”
“喜欢竹蚂蚱?”赵珩忽然问道。
“喜欢……”
赵珩把宸儿拉起来,说:“走,舅舅带你出去玩儿。”
“可我还要温书呢……”
“读书也不急在这一日,今天什么都不用理会,只管吃喝玩乐,舅舅有钱。”
宸儿欢呼一声,蹦的老高。
作为大周的君主,宋镜敛对宸儿的教导十分严苛,言行举止都要彰显帝王之风。宋镜敛无疑是合格的帝师,但赵珩又不想这么小的孩子被拘了性情,所以偶尔会带宸儿偷溜去街上耍,当然每次都少不了要给宋镜敛数落几分。
赵珩自觉脸皮厚,他反正是不在乎的。
“舅舅,前头是不是有猴戏,我听到敲锣声了。”宸儿咋呼着蹦高高,只是视线被一群人遮挡,什么都瞧不见。
赵珩提溜起他的衣领,宸儿顺势攀着赵珩的手臂骑到脖颈上,一下子就高出众人半截。
“是杂耍,舅舅!”宸儿看的兴起,连连拍手叫好。
看饿了赵珩就驮着他去小食街,惹得街上其他小孩子看了羡慕的不行,纷纷缠着自家老爹要骑高高。
“舅舅,我想吃米皮,还想吃吊炉肉饼,再加一碗小吊梨汤就更好了……”
赵珩疼外甥,大手一挥,要什么买什么,直吃的宸儿饱肚溜圆,一脸满足的舔着嘴角。
赵珩笑他:“倒是随了你玄度伯伯了,这么爱吃。”
宸儿托着下巴:“可惜玄度伯伯一直睡着,不能和宸儿一起吃好吃的了。”
赵珩微微敛眉:“会醒来的。”
舅甥俩吃饱喝足后就在街上闲逛起来。秋高气爽,风光明媚,街上行人不少,熙熙攘攘,热闹极了。
“……如今大周版图不断扩大,平定南方后,几乎将景氏所占城池半包围起来。国都之后还有钟离氏,这几年大小战争不断。钟离氏借轰天雷之功震慑国都城,景氏也只能勉强防守。若再打下去,景氏必败。近来有朝臣奏请,趁机收复国都……”宸儿扯了扯赵珩的袖子,问:“舅舅怎么想?我们又要打仗了么?”
赵珩好笑道:“好好的怎突然问起政事,出来玩儿就开开心心的,不用想这么多。”
宸儿晃了晃脑袋:“就是因为开心才问的。看到街上的人脸上都挂着笑,就想起还陷在战火之中的百姓。若能早一日平定天下,结束战乱,大家也不用再受战争的苦了……”
“宸儿一定会是一位圣明的君主。”赵珩心里熨帖极了,他道:“国都城就快收回了,景清舟胸怀坦荡,天性悲悯,他是个明白人。”
景清舟将账簿翻了又翻,忍不住摁了摁眉心,一脸愁容。
“大哥,银子还是不够?”景清远琢磨琢磨,说:“我府上还有些好东西,不如找人脱手给大哥凑凑。”
“罢了。”景清舟摇了摇头:“打仗烧钱,这次能凑上手,下次却未必了。何况你真以为我们每次都能从墨氏手里买到鹰弹和燃料么?墨氏占江南,但江南是大周的,不是我景氏的。”
“我不明白大哥的意思。”
景清舟合上账簿,苦笑一声:“天下变了,我们盘踞北方太多年了,即便勉强占着国都城,可无论国内经济还是军队装备都落于人后。我引以为傲的燕北铁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面对轰天雷还是弱了些。”
“但轰天雷造价昂贵,钟离氏也不敢次次动用此物。”景清远道:“我们的国库空了,他们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只要耗下去,耗到他们无力承担军费,就只能真刀真枪的跟我们硬拼,我燕北的铁骑还惧怕钟离氏的软脚虾不成!”
“那大周呢?”景清舟反问:“赵珩早已平定南方。这么多年过去,大周国库充足,兵马强盛,又有墨氏精研火器,他们甚至可以造出比拟钟离氏的燃料来。只要他想便能横扫天下。可他却没有。”
“他在等着我们两家打起来!”景清远怒拍桌子:“我们在前头冲锋陷阵,和钟离氏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大周却在后头坐收渔利!”
“是啊。”景清舟起身走到殿外,望着长长的白玉石阶,又想到了那个死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她的血滴落在石阶上,是刺眼的殷红。
“不然你以为当初甄皇后为何献城。因为她知道凭她一己之力根本阻挡不了钟离氏,一旦叫钟离氏入主国都城,轰天雷的炮火就会继续向前推移,弱小的大周也将不复存在。我景氏挡在前头这几年,大周趁机发展壮大,俨然已无敌手。既然如此,我何故还要白白牺牲燕北将士的命呢。”
景清远听的雨里雾里,但他隐隐明白大哥的意思,只是不敢确定:“大哥想……献降!”
景清舟点点头:“景氏非好战之徒,当年割据燕北,于天下也颇有贤名。甄皇后放心将国都城交予我手,想来也是相信我不是嗜杀之人,会好好护着一方百姓。”
“大哥自是极好的。我景氏在门阀中也素有名望,甄皇后倒也没看走眼。这些年打仗打的国库空了,大哥也没有加赋税,百姓们也敬仰大哥的。”
景清舟忽地笑道:“名望是个好东西,它可以约束人的德行,不做违逆天道之事。”
“可成大事者也反而会受名声所累。”景清远说:“若大哥肯稍加赋税,我们也不至于这么难了。”
“仗打了太多年了,天下也分裂太多年了,百姓盼安定久矣。献降大周,不动兵戈,是眼下最好的选择。”景清舟背过手,仰天长叹:“楚氏前车之鉴啊……”
“可大哥乃景氏之主,一旦献降,大周必不会留着大哥,我不能看着大哥去死。”
“死得其所,何足惧哉。难道你大哥我还比不过甄皇后,比不过大周当年自戕而亡的太子妃?只要能保全将士,保全景氏族人,死我一个又有什么可惜的。何况我听说大周摄政王仁义,他未必就会要了我的命。”
刺骨的寒风刮过,预示着漫长的寒冬就要来了。景清舟笑道:“将士们思乡,也许过了冬天我们就能回到燕北去了。”
陇西下了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是好兆头。
赵珩收到景清舟的献降文书是在春节前夕。
宋镜敛捋着胡子不住的称赞:“景清舟虽趁大周动荡之际趁虚而入,却也保下国都城不受炮火摧残。如今也能深明大义,及早献降,免了刀兵相向,生灵涂炭呐。”
赵琮就道:“景清舟是明知道打不过钟离氏,这才把国都城拱手相让的。不过俗话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景清舟倒也当得起当世俊杰了。”
说完又扭头看向赵珩:“我说大哥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顾将军从钟离氏拿到了燃料的秘密,如今我们银钱充足,又有鹰弹和燃料在手,根本不惧景氏。朝臣们催战都催到我家里了,大哥还稳稳坐着,看来是算准了景清舟要来献降。”
赵珩道:“景清舟不是楚司珏,也不是杨凌。他不嗜杀,不暴虐,当然也不胆小怯懦。若站在他的立场,不做徒劳的牺牲方为上策。他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那大哥打算怎么处置景清舟呢?”
“自然是放他回燕北。”
赵琮“啊”了一声:“那岂不是纵虎归山!”
宋镜敛却明白赵珩的意思:“景清舟当年虽陈兵碧水关外,但他不曾强攻关城,而是甄皇后主动献城在先。景氏兵马入城后于百姓秋毫无犯,不仅如此,景清舟还效法隐太子之法,试图改制革新,虽成效甚微,但民间对他却多赞赏。我大周举仁义之师,对如此仁义之人,自然也不该行不义之事。”
“宋大人知我。”赵珩对赵琮说:“钟离氏若得知景氏投诚,必加紧攻击,春节一过你便率神鹰营兵马,携鹰弹相助景氏,稳定后方。”
“是,大哥!”
赵珩又喊来方野,吩咐道:“传令顾兰西,率本部兵马接手碧水关!”
时隔多年,赵珩又一次踏入宫门。
“舅舅,这里好大啊。”
“这是宸儿的家,宸儿还记得么?”
“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武威城,房子小小的,旧旧的,可住得舒服。这里虽然又大又奢华,但到处都冷冰冰的。”
“没关系,住久了就有温度了,因为未来住在这里的是宸儿。”
景清舟站在白玉石阶上望着舅甥两人,想起当年他和清远就站在那里,抬头望着白玉石阶上的甄皇后。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燕北多慷慨之士,景家主,只愿你恪守本心。”
二人相视一笑,景清舟冲赵珩拱了拱手:“多谢摄政王不杀之恩。”
景家兄弟拾级而下,赵珩则牵着宸儿的手一步一步登上石阶,走向皇宫正殿。
四人交汇时,景清远忽然说道:“摄政王仁义,我景氏也非忘恩负义之辈,只要有我景家兄弟在,必守大周北方安宁。”
赵珩笑了:“有劳。”
国都城的日子过得飞快,自周天子回归后,群臣戮力同心,几场大仗下来钟离氏不复存在,结束了门阀割据数十年的局面,天下终于一统。
赵珩和宸儿站在皇宫最高处的殿宇向下俯瞰,巍巍皇宫孕育着一代又一代的帝王。乱世终结,盛世将启,可赵珩知道只要风不停息,阴谋算计便永无止境。只是以后的路,要宸儿自己走了。
“舅舅,一定要走么?”宸儿不舍,他说:“隐太子的法令给天下带来光明,真相在每一个百姓心中。舅舅何不恢复身份,回归姬氏。”
赵珩轻抚宸儿的脑袋,笑道:“我做了快三十年的赵珩,习惯了。只要天下清明,是否回归皇室也没那么重要了。宸儿知道舅舅不喜权势,也不愿意卷进朝堂权利之争。我答应父王和赵都督的事已经做到了,余生只想好好陪着玄度。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那舅舅会来看宸儿么?”
“会。”
“好,舅舅想做什么都行,宸儿希望舅舅开心。”
赵珩望着天际边沉下的夕阳,说道:“临行前,舅舅还有一事相请。只要顾兰西愿意,他可以永远守着碧水关,除非哪日他不想守下去了。”
宸儿扭头望着赵珩:“这是顾将军求的么?我听说他和甄家小姐和离了,我以为东州一行,他们会在一起的。”
赵珩就道:“这是顾兰西的选择。也好,反正我也打算带玄度去碧水关的……”
窗外细雨绵绵,李玄度静静的躺在塌上。赵珩坐在一旁,像往常一样跟他闲聊。
“……元曜接手了通天宫,六大长老给他举行了大巫继位仪式,得苍龙认主,现在他是巫族的大巫了。阿琰的生意越做越大,富得流油。阿琮守着沂山关,督军一方,可出息了。他也娶妻生子了,我爹泉下有知,也该安宁了。”
“玄度,所有人都变得更好了。宸儿长大了,我已还政于他,身上的担子终于轻了。明天我们就启程去碧水关,顾兰西说他的院子还租给我们,我打算继续做酱肉买卖养家,玄度觉得呢?”
赵珩等了等,和往常一样没有得到李玄度的回应。他也只是淡淡的笑笑,握起李玄度的手:“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赵珩感觉掌心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刮过,是玄度的手指动了……
清明时节,天气渐暖,细嫩的绿芽破土而出,武威城外的荒山也吐露几分生机绿意。
赵家兄弟几个来扫墓。
赵琮埋头休整坟茔四周的土块,赵琰则熟练的摆上供果,嘴里一刻不停的念叨着:“爹娘,我师姐又给我生了个儿子,我都有三个儿子了,可吵死了。您二老泉下有灵,保佑我能有个宝贝女儿吧。”
赵琮笑嘻嘻的贴过来:“我可比二哥好多了,我头胎就是闺女,白白净净的,稀罕死我了。”
这话太欠揍了,赵琰忍不住抬手去捶赵琮:“就你爱显摆!”
赵珩忍不住笑出了声:“爹,母亲,我们过的很好。芳唯元煦,你们也放心吧,宸儿立后了,是范清家的闺女,二人自小在陇西长大,青梅竹马,感情很好。翰林学宫的女子学馆也成立了,第一批女学生都已学成离馆。哦对了,那位甄小姐就在女子学馆做先生,还有贺婉,芳唯和她们是好朋友,看到现在的日子,你也一定会开心的。”
赵琮跟着点头:“是啊大姐,不仅翰林学宫有女子学馆,我们陇西也有。我闺女还说等她再大一些就去进学……”
春风拂柳,生机盎然。
赵家三兄弟站在坟茔前,面容平和。
“盛世如你们所愿,安息吧。”
武威城比过去更热闹了,街上熙熙攘攘,还有不少西戎百姓进城采买。
回家的路上,赵珩在主街碰到了古厝,他正在摊位前买肉饼。赵珩心中一喜,忙上前去招呼。
“古厝将军!经年不见,将军安好?”
乍然碰到故人,古厝先是一愣,随即拉着赵珩的手一脸欣喜道:“赵公子,你不是在碧水关么!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