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比凡人拥有更多的智慧,可与天地沟通,窥得更多天机。师兄无疑是天赋极高的巫,但越是这样,想要得到的也越多。欲念在你心里扎了根,随着修行不断的加深,如同附骨之毒。师兄的修为越高,贪欲也越膨胀。直到他控制了你的思想,让你的躯体沦为它的傀儡。师父不止一次的提醒师兄,可若拔除欲念,便等于废了修为从头开始,师兄舍不得……”
“但师兄也不想放弃大巫的身份,所以你害死师父,又抽了我的巫骨,将我囚禁于摄魂狱。当世之中,师兄便再无阻碍了。”
李玄序的手顺着李玄度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覆上他消瘦的脸颊:“师兄只是想把你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他笑着叹息一声:“如今这里只剩你我师兄弟二人了,这摄魂狱就是我们的坟墓。”
李玄度冷笑着说:“可惜,即便我们死在一处,黄泉路上也不能结伴同行。师兄受天罚,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刚落,李玄度明显感觉到师兄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在害怕么……
斗兽场的管事跪趴在地上,浑身剧烈的颤抖着,仿佛已经预知到自己的下场有多惨烈。
兽场里有人逃出去了……
在周狸的建议下,楚司珏打算暂时装一装明君的样子,可火气压抑在心底只能依靠鲜血的刺激来排解。
这段日子楚司珏几乎没离开过兽场,周家堡也不得不为此寻找更多的猛兽和青壮。这样一来难免会有疏漏,底下的人不慎将楚氏子弟捉了进来。
楚司珏残暴,他自立为楚王后几乎杀光了他的兄弟们,宗族之人对他又恨又怕。但楚氏一族庞大,楚司珏敢杀兄弟,可族老伯父们他一时还不能赶尽杀绝。逃出去的那个恰好是楚司珏嫡亲叔父楚烨的小儿子。
斗兽场不能暴露在世人眼前,即便楚司珏从来不在意所谓名声,但他也清楚的知道,在当前这种境况下兽场一旦曝出,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若是跑了个寻常百姓倒也罢了,贱民之言不足信,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可偏偏底下人不长眼,把楚司南那个二世祖给捉了!楚烨最偏心小儿子,此事他绝不会轻拿轻放了。”楚司珏脸色黑如锅底。
周狸也是焦头烂额:“楚烨这人不好相与,这么大把柄落在他手里实在棘手。不如把兽场停了,将人和猛兽都转移到其他地方去。楚司南空口无凭,我们也能从中周旋。”
说着他蹙了蹙眉,道:“此事绝不是表面看来这么简单,兽场把守严密,楚司南虽会些功夫,但也绝不会轻易跑出去。而且手底下人就算不长眼,但楚司南若自报家门,那些人也会重新斟酌,不会就这么将人送进来的。这件事必是有人在背后谋划。”
“去查,不过……”楚司珏发了狠:“这些叔伯族老们仗着辈分总对朕指手画脚,这也看不顺眼,那也要批判几句,朕早就不耐烦他们了。趁早解决了楚司南,只有死人才最让人安心。”
周狸想了想也没反对,万一哪天楚司南又跳出来也是个麻烦,不如让他永远闭嘴。
“陛下还是回宫吧,近段日子还是不要来兽场了。”周狸劝道。
给人搅了兴致,楚司珏心里更气了。他睥睨兽场管事,冷冷说道:“既然人是从你眼皮子底下跑的,那就由你顶了他的缺儿,花斑虎今儿没吃尽兴,你来填饱它的肚子吧。”
管事常年打理兽场,日日目睹那些人被猛兽锋利的牙齿撕的粉碎,眼下终于轮到自己了。
凄厉的惨叫划破天穹,鲜血溅满兽场,正如远处血色般的残阳……
楚司南心有余悸,一点儿都不愿意回想兽场的惨状。他被关在暗窖里,透过逼仄的铁窗看到了花斑大虎在吃人。他还知道等前面几个暗窖里的人都给老虎吃了,就轮到自己了。
他害怕,所以不顾一切的逃出来了。
楚烨得闻此事,怒气冲顶,恨不得这就提刀杀了楚司珏。可冷静下来又想想哪里不对。
“你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
楚司南缩在床角抹抹眼泪:“我那天也不知怎么,偏发不出声音来,大概是吓傻了吧。”
楚烨眉头一皱:“你这身破烂衣服又是怎么回事儿?你自己的衣服呢?那些人敢劫掠百姓,必不会向富贵人家下手,你也说了,被关起来的都是些贱民。”
楚司南呆呆的回想一下,磕磕绊绊道:“我,我给人抢了,衣服、银子都给人抢去了,还给打晕了……反正我醒来的时候就被那些人抓住了。起先还是关在小院子里,第二天就被送到兽场了。虽然隔的远,但楚司珏我还不至于认错的。”
“这事儿来的蹊跷。”楚烨难得长了脑子,他把这事儿前后捋了一遍,总觉得有人刻意为之。
兽场必定把守严密,司南虽然有些拳脚功夫,但臭小子爱偷懒,学的不精,没道理能自己逃出来。必定是有人盯上了楚氏。
虽然楚烨也看不惯楚司珏那副样子,但毕竟是嫡兄的儿子,又是楚国的君主,他还不想被别人当刀子使。
“明日我入宫去见见陛下。”
小儿子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在楚烨看来这件事是有商量的余地的,只要楚司珏肯付出些代价。只可惜楚司珏没能如他所愿……
第173章
楚司南死里逃生,夜里总是惊梦,睡得不踏实,生怕一睡着又给人抬去兽场了。于是大半夜他不顾别人死活的去敲了大哥的门,硬是把大哥从温柔乡里敲出来,拖着他去自个院子里睡。
楚司庆半睡半醒,闭着眼任由弟弟生拉硬拽。秋风微凉,带起一阵血腥气,杀机暗藏。楚司庆猛然睁开眼,拉着楚司南向后疾疾一退,大吼道:“有刺客!”
院子里血气冲天,楚烨这次当真是气狠了,他咬牙切齿,面容狰狞:“没想到楚司珏下手这么快,竟是不给人活路。”
楚司庆就道:“堂兄一向心狠手辣。斗兽场不光彩,他眼下又想收拢民心,此事是绝不能暴露的。何况父亲在朝中颇有势力,又是楚司珏长辈,他不会放任父亲继续做大,所以从一开始堂兄就没打算和咱们谈判。他知道父亲定会以此为挟同他谈判,便先下手除掉司南,来个死无对证。我猜眼下斗兽场已经转移,我们什么都查不到了。”
楚烨冷着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楚司南:“你说一开始你被关在一个院子里?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楚司南一波未定一波又起,这会儿吓的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瘫坐在地上只顾抹眼泪儿。楚烨恨铁不成钢的捶他两拳,楚司南这才隐约想起什么来,小声嘟囔道:“好像,好像是什么玄,玄鹰堂……”
楚司庆眼睛一瞪:“是周家堡!”
“楚司珏贪酷暴虐,又连年征战掏空国库,以致民不聊生,民间为此怨声载道。兄长楚煜在世时曾一再告诫楚司珏以民为先,不可激进。楚司珏违背兄长意愿,我这个做叔父的该替兄长好好惩治这个不孝子了。”
想到某种可能,楚司庆内心翻江倒海:“爹的意思是……”
楚烨沉下脸,斩钉截铁道:“逼宫。”
这件事赵琮做的并不算严谨,常人一看便知这其中有诈。所以他准备在楚司南回府后派死士行刺,伪装成楚司珏要斩草除根的假象。没想到自己的人没派上用场,楚司珏竟先动了手,倒也省了自己麻烦了。
曹阿九就道:“楚烨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主,楚司珏做到这份上,楚烨这次绝不会再忍下去了。”
赵琮冷笑一声:“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叫安插在玄鹰堂的兄弟们动手吧,我们得送一份大礼给楚烨。”
刺杀失败,楚司珏脸色一沉,他知道事情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了。
“楚烨也不能再留了。”楚司珏靠在软榻上,手臂随意的搭在蜷起的腿上,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对周狸说:“除掉楚烨,想办法笼络他手里的势力。”
周狸后知后觉刺杀楚司南这步棋走的大错特错,纵然楚烨贪婪,但谈判有来有往,总能拖他些时日,再想办法周旋。也是近来政务缠身,他有许多日不曾安眠,兽场的事儿一出他一时有些心乱,竟顺了陛下的意。这会儿已悔之晚矣。
“陛下,一旦国中动荡,大周势必趁虚而入。”
楚司珏道:“淮阳城戒严,着令各地守军严守城池,一旦发现周军即刻来报,不得有误。”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楚烨不得不除。可周狸心里总有些不落底,他想到了因内乱而覆亡的大周。不知是不是天道轮回……
南方形势急转而下,隔着浩渺雾江,连身处江南之地的赵珩都似乎闻到了肃杀的味道。
墨青棠捋着胡子笑道:“赵家三小子皮猴儿一样,如今也愈发沉稳了,从兽场下手挑拨楚氏内乱,当真是一步好棋啊。”
“那个斗兽场始终埋在阿琮心底,也只能由他亲手去摧毁。”赵珩轻轻说道:“时间和苦难会让人沉淀下来。”
看着眼前的赵珩,再想到被囚摄魂狱的李玄度,墨青棠也敛了笑意,化为一声叹息:“李小叔命途多舛啊。早早收服南方,李小叔也能少受一天罪。”
赵珩微微蜷起手指:“就快了。”
墨青棠道:“今番请赵大公子前来,是想请你瞧瞧墨氏的新武器。”
赵珩眼睛一亮:“成了?”
墨青棠笑眯眯道:“多亏了顾将军的轰天雷构造图,我在此基础上进行改良,结合墨家机关术,整体比钟离氏的轰天雷要轻便,而且……”墨青棠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低声道:“能上天。”
赵珩当即起身:“墨家主快带我瞧瞧去。”
墨玉和墨世宁叔侄俩早就等在演武场了,这是墨氏试验新武器的地方,周围设置机关,常人无法靠近,十分严密。
赵珩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一路上所见机关精巧,又在心里将墨氏暗赞了一把。
墨氏弟子将新武器小心的抬了出来,赵珩上前瞧了眼。这东西外形如鹰,大小也和成年雄鹰差不多,木制骨架,在鹰腹处有一个小匣子。
“这叫鹰弹。”墨青棠道:“赵公子应当听说过我墨氏机关术可造木鸟,能飞上天。这鹰弹便是以此为基础。鹰弹射出后,翅膀会不停翻飞……”
“赵公子可以看这里,匣子顶端有一个小机括,翅膀上下翻飞的过程会不停的给机括施加压力,从而将匣子推出。若在其中装填燃料,燃料便会在这股力量下被催发出去。”
“虽然这匣子比轰天雷的燃料仓小很多,但借由高空坠落的力量砸击在需要攻击的点,威力也不差。何况轰天雷以精铁打造,造价昂贵不说,又十分笨重。我这鹰弹却轻便易携带,军中将士每人可携带一到两只。不过不足之处便是每只鹰弹只能使用一次。”
赵珩暂时还考虑不到那些,只催着墨青棠赶紧试试。墨家叔侄俩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墨青棠拍了拍手。
小弟子手持鹰弹,旋转鹰角下的圆形机括,只听几声咔咔响动后,小弟子将手一松,鹰弹便扑腾着翅膀,如老鹰般直冲天际。
赵珩搭手望了望,就在这时,一道火球自天垂下,鹰弹的木制骨架也随之破裂。火球落在前方不远处的石堆上,将乱石炸了个粉碎。
墨玉和墨世宁几乎看傻眼了,赵珩也被惊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墨青棠却叹了口气,说道:“这次用的燃料是劫掠楚氏的那批,说到底我们还是得依靠燃料。”
赵珩就道:“顾兰西已在钟离氏的地盘了,这燃料的秘密迟早会挖出来。”
他堪堪回神,对墨青棠说:“墨家主适才说鹰弹只能用一次,我也见识到了。但想想,不管是轰天雷还是鹰弹,都只是辅助攻城的武器,并不是每次战役都需要用到。至少眼前不会出现大批量使用鹰弹的情况。”
“赵大公子说的有理,至于鹰弹不足之处,有空我会再思量。”
赵珩拱手道:“墨氏机关术当世无敌,墨家主有济世安民之心,是天下百姓之福。还请墨家主主持弟子打造鹰弹,所有费用由朝廷承担。”
墨青棠也回了一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墨氏身怀绝技,理当为民做事,这也是我墨家的祖训,岂敢违背。”
墨世宁趁机说道:“鹰弹大成是大喜事,今日又是中秋,我们干脆好好庆贺一番,如何!”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可玄度却不在身边。
适才的激动一扫而光,赵珩颇有几分落寞。他婉拒了墨世宁的好意,一个人到嘉南城的街上走了走。
这会儿已是傍晚时分,街道两旁张灯结彩,虽还未点灯,但行人已摩肩接踵,整条街热闹极了。摊贩叫卖着吃食,孩童在爹娘怀里撒着娇,想要买一颗糖球……
赵珩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儿,一抬头见前头有家小铺子,卖的是桂花酒酿小圆子。不由想起那年来江南时正是初春,玄度吃的酒酿圆子没有桂花,他还可惜了好一阵。
如今正逢中秋时节,满城丹桂飘香。赵珩径直走过去,问摊主买了碗桂花酒酿圆子,又添了两块桂花糕,一个人坐在街角细细品尝起来。可惜入口的东西再清甜,也冲淡不了心底的苦涩。
天黑的快,吃点心的功夫街上花灯已经点起来了。赵珩伸着脖子望了望不远处的灯塔,问摊主:“可知今年的头彩是什么灯?”
摊主热心道:“那灯名唤太平盛世,听说夺了那灯可得五片金叶子呐!”
“锦绣山河,太平盛世……”赵珩小声喃喃:“这不正是我们所求么……”
人越围越多,赵珩也鬼使神差的走到的灯塔下面,锣一响,年轻的男子们一拥而上。赵珩仰头望了望,足尖点地,如一只夜鹰掠过灯塔,轻轻的落在最顶端,太平盛世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提着灯笼向下俯瞰,笔直的长街被灯笼映的通红,他能看到小食街升起的袅袅炊烟;看到骑在爹爹脖颈上吃着奶糕的小孩子,笑得一脸开心;看到百姓们欢欣鼓舞,为自己这个攀上顶峰的人拍手叫好……
可是人群中看不到玄度,也再不会有芳唯和元煦了……
第174章
满城花灯让玉盘似的月亮有些黯然失色,满街的热闹喧哗也让赵珩的心越发孤寂。他提着那盏太平盛世的灯笼远离了人群,裹着夜色出了城。
嘉南城往东,山势连绵起伏。秋风扫落叶,山中暗影幢幢。一人提灯沿着小径攀延而上,在半山腰处寻了个开阔地方。没有凡俗的纷扰,山间的月亮更显清亮。赵珩把灯笼挂在树枝儿上,掏出短笛对着月亮吹奏起来。
不知吹了多久,他感觉自己又被拉入熟悉的梦境之中,玉色的光点在眼前逐渐凝聚起来,形成一道人形。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赵珩可以清晰的看见玄度的五官,他朝思暮想几年的人就近在咫尺!
玄度似乎要开口说什么,可是他发不出声音来,赵珩想要仔细分辨他的唇形,却在这时人影消散了……
赵珩有些慌乱,他急急喊道:“玄度,生辰吉乐!”
山风呼啸,狼嚎声此起彼伏,似乎在应和着赵珩的话,遥扣玄度生辰……
楚烨夜半惊醒,忙披上衣服出了门,谁知才推开门便见楚司庆疾步而来。
楚烨急问:“哪里来的狼嚎声?”
“我也正要说这事儿呢。”楚司庆抹了把鬓角的汗,道:“玄鹰堂跑了头狼,上下乱成一团,被关押的青壮趁乱跑了出来,给巡夜的官兵撞了个正着。双方起了冲突,惊动了府衙。”
楚烨心砰砰直跳,他点着手指吩咐道:“叫我们的人盯紧了,这些青壮不能落在楚司珏手里,否则就真的死无对证了。”
“还有,放出消息,就说楚国境内多年不绝的人口失踪案已经有了眉目,失踪百姓找到了。”
“爹是想把这件事闹大。”
“越大越好。”
楚烨在淮阳颇有势力,但他的手还伸不到整个南方。可没过两日,关于人口失踪案之事就传遍了南方大小城池,各地周家堡分堂也接二连三的被曝出来……
楚司庆大惊:“爹,这不是我们的人干的。”
“我知道。”楚烨沉着脸道:“我们要真有这样的能耐,当初能让楚司珏坐上皇位?从司南被绑开始,我们就落入别人的圈套中了。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么下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楚国要乱起来了。”
楚烨道:“楚司珏是一国之君,这是他该操心的事儿。如果不想楚国覆灭,就拿出让我满意的筹码来。我虽本意逼宫,但也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还不想楚国灭国,便宜了外人。”
楚司庆叹了口气:“但愿堂兄能想明白。”
不管楚烨是否想利用玄鹰堂的事儿要挟楚司珏,事情发展到现在都已经脱离他的掌控。
南方各城主街上都张贴了一份告示,上书:
楚氏好战之主,致各地兵灾四起;贪酷之主,连年增收赋税,使民不聊生;暴虐之主,设斗兽场,以人力搏虎豹豺狼取乐,致骨肉分离,泯灭人伦……
“怪不得周家堡常收猛兽,竟是我们的国君喜欢人兽搏斗,这,我,我们可都是他的子民呀!”
一个老汉哭天抢地道:“为生计发愁,老汉我也捕猎卖与周家堡。可怜我那失踪的小儿子,不知是不是被老汉我猎的虎给生吞活剥了呀……苍天呐!”
“每年失踪那么多年青壮,我们连年上告官府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今日方才明白,君臣沆瀣一气,苦的只有我们老百姓!”
“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还要害我们的孩子,这不是国君,这是恶魔……”
眼看百姓要闹起来,官府赶紧派府兵镇压,可府兵大多是本地人,谁家还没个亲戚了。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都能干得出来,他们心里也憋着一股火呢。装模作样的压了压势头,百姓再闹,索性也不理会了。
淮阳城中楚氏族老们听说了这件事,更是吓的病了一场。楚烨这时站出来,自然也得到更多的拥护者。
楚司珏看着各地呈上来的折子,气的双眼通红。
这阵子周狸从上到下盘查了一遍,虽然近来需要的猛兽和青壮很多,有疏漏之处在所难免,但还不至于因此而全面崩溃。能达到今天这样的效果,必是谋划多年。
“很早就有人盯上周家堡了,是臣失职。”周狸不敢推卸责任。
楚司珏暴怒之中难得保留几分理智:“先生这些年与我在外征战,周家堡的事儿岂能事事都照顾到。看来对方是下了一盘大棋,楚烨也不过是给人当了靶子而已。现在族老们对我十分不满,倒戈楚烨,他这是要逼宫篡位了。”
“此事也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周狸想了想,说:“和楚烨谈谈吧。”
楚司珏脸色一沉。
周狸见他没出言反对,继续说道:“军队都在陛下手里,楚烨能调动的也只有淮阳城的部分守军,硬拼起来他胜算不大,未必就敢背水一战。眼下他得族老支持,名声上是好听了些,但只要陛下愿意下罪己诏反思过错,并减免赋税,那么楚烨再逼宫就是大逆不道之举。百姓们所图也不过吃饱穿暖,安稳度日,谁也不希望战火烧到自家门口。”
楚司珏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当年我不顾名声率先举旗反大周,自立楚国。没想到今时今日,终究还是要受名声所累。罢了,楚国不能就这么败了,还请先生代为拟诏……”
淮阳城正处在内乱的边缘,楚司珏也准备找这位嫡亲的叔父好好谈一谈。却在这时前线传来战败的消息。
昌州城破了。
楚司珏这下坐不住了。昌州城高险深,他不知道除了轰天雷,当世还有什么武器能这么快攻下一座坚城!
侥幸活命的士兵逃回淮阳城仍然惊魂未定,他叫嚷着、比划着,一脸惊恐道:“是鹰!好多好多,飞上天的鹰,还,还有火球,它们飞上天就炸了,火球砸在城墙上,守军都被炸飞了……”
“鹰?!”楚司珏和周狸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骇然之色。
周狸唇角绷成一条线,许是想到什么,他脸色瞬间惨白:“墨氏!”
“早年昌州久攻不下,一来是城墙坚固,二来便是守军装备有墨氏打造的强攻巨弩,我们始终无法突破。听闻墨氏机关术玄之又玄,他们用木制的鸟可以飞上天,在很早以前还曾用来传递机密消息。若如昌州军所说,这次攻城的是所谓的‘鹰’,我猜多半是墨氏根据轰天雷做出了新武器。我们那批丢失的燃料,在墨氏手里。或者也可以说,在大周手里。”
楚司珏知道轰天雷的厉害,若大周拥有比轰天雷还要强大的武器,这仗还怎么打!
“传令下去,各城昼夜不停,加强巡逻,一旦发现周军踪迹,不惜一切代价死守城池!”
这次攻昌州,赵珩动用了一百只鹰弹。
鹰弹第一次问世,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昌州守军只知道漆黑的夜幕被照亮,那一瞬间他们看到了盘旋在上空的鹰,只一瞬便在半空炸裂,投下让人肝胆俱裂的火球。
主将知道这和轰天雷是一样的东西,可它能飞上天,如同鬼魅一样毫无预兆的在头顶炸开。
赵珩利用的就是守军的恐惧。
顾兰西说过,当年楚司珏炮轰昌州,他和他爹都未曾见过那等威猛的攻城器械,守军都被吓住了,即便身经百战如顾松亭也失了分寸。
他说在面对未知时,再强大的人也会暴露出软弱,趁势而击,必能一击制敌。
城墙上是轰天雷炸开的轰鸣声还有楚军士兵的惨叫声,赵珩骑马立于城下,想着当年顾都督就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轰天雷下,实在令人扼腕。那是他很敬佩的一个人。
鹰弹不停的炸开,赵珩心底隐隐升起一种感觉,在满目火光之中,天下正在发生巨变。
这种变化并非指眼前的乱世或是未来天下的格局,而是一种不可把控的进步。轰天雷和鹰弹的问世,预示着进步已经开始了,会有无数的人被这种进步碾为尘埃……
因为未来势必会出现比轰天雷、比鹰弹还要厉害的武器,谁拥有更加精良的武器,谁就掌握了主动权,进而又会发动战争,在侵略与被侵略之间不停的循环着。
人间难得百年太平盛世,于天地而言却不过弹指一挥间。人生百年之于朝代更迭也显得微不足道,一场战乱就能让延续百年的贵族顷刻之间颠覆,功名利禄也只是过眼烟云。
赵珩想到了巫族。乱世起,大巫现,功成则身退,隐于盛世浮华之中,或许就是看透了世事变迁的本质吧。
“……王爷,攻城车已备好,是否攻城!”
赵珩回神过来,耳旁还回荡着声声惨叫,最后一波鹰弹正准备腾空而上,是时候了。
赵珩抬手一挥:“全军听令,攻城!”
硕大的战车被推入战场,士兵们齐声呼喝,用撞木狠狠的撞击着城门,声声震撼人心。
这是赵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攻破一座城池,当城门被破开的时候,楚氏这个拥有强悍铁蹄、让人闻风丧胆的一方霸主也将成为过去,天下格局又一次重新洗牌。
南方陷入混战,有鹰弹为辅,周军连下楚氏几城,一路势如破竹,士气正盛。
反观楚国国内,周家堡一案悬而未决,楚司珏轻飘飘的一纸罪己诏在重赋和重兵役之下形同废纸。他不是不想减赋税,可周军兵临城下,国库又吃紧,他不加赋税已是仁慈了。淮阳城又有楚烨步步紧逼,内忧外患,楚司珏濒临崩溃。
周狸连日奔波布防,身心俱疲。他已经有好几晚不曾安眠了,不是不能睡,而是根本睡不着。楚国形势危急,覆灭之兆已显。
或许从楚司珏频繁对外发动战争时,楚国灭亡的种子就已经种下了,种在南方数十座城池里毫不起眼的百姓身上。当百姓的利益被无限度的挤压时,终有一日这些蝼蚁会聚集成一股强悍的力量,一发不可收拾。
楚氏父子,难成大业,周狸这一刻才真正明白。
楚煜虚伪至极,极重名声,几次错失进取的时机。楚司珏恰恰相反,他丝毫不在乎名声,但为人过于急躁激进,单是一个“暴”字就足以毁了他。楚国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皆因“名声”二字。
可仔细想想,自己辅佐楚司珏多年,背地里做过不少肮脏勾当,他这一双手也沾染着许多无辜人的鲜血,为的不也是有朝一日功成名就么。
夜风浮动,衣袂翻飞,周狸背着手站在廊下,遥望摘星楼的方向,豪情斗志开始溃散,对眼前的局面第一次生出几分无力感来。
民心尽失,部众不服,这仗已经输了,溃败只是时间的问题。
回廊一侧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周狸的心却反而归于平静。
“先生,陛下紧急召见。”
周狸轻舒一口浊气,理了理衣襟,道:“我这就过去。”
九江白氏反水了。
周狸眼皮颤了颤,虽然知道楚司珏找他一定没有什么好消息,但也没想到事情竟发展的这么糟了。
“白氏私军已快到淮阳城了,江南墨氏也渡江而来,意图和周军形成三面围攻之势,淮阳城就快变成孤城了。”楚司珏闭着眼,他也终于明白诺大南方之地,根基早已摇晃。
周狸拢着手站在一侧,垂眸说道:“答应楚烨的条件。”
楚司珏冷笑一声。
周狸又说道:“我们得撤出淮阳城。”
楚司珏怒目而视:“淮阳是楚氏根基!”
“但淮阳城无险可依!”周狸上前一步,逼视楚司珏:“陛下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们守不住淮阳城的。”
楚司珏无力的瘫坐下去,烛火暗影下,他眸中没有了光彩,就像一头被关进牢笼的猛兽,终究屈服于现实。
他闭了闭眼,涩然道:“退守云居山。”
楚烨没想到楚司珏竟甘愿放弃淮阳城,如今三路大军围城,城内百姓又不安分,楚烨守了几日不由心力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