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第12章
虽然时局紧俏,来往武威城的西戎部落百姓倒不见少。毕竟中原来的货紧俏,对他们来说都是稀罕东西。年年都是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守城的小兵甲整天迎来送往,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兀自跟那儿瞎琢磨。他踢了踢旁边打瞌睡的小兵乙,道:“我怎么瞧着哪里不太对呢,似乎每天早上进城的西戎人很多,但傍晚出城的好像又没有很多。”
小兵乙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你看错了吧,这城门口见天来来回回都是人,兴许人家早早就出城了呢。你当你是灶王爷有八只眼,耳观六路眼看八方?快省省力气吧,有那本事的早就成大将军了,谁还跟这守城门啊。”
小兵甲嘬了下牙花子,还是觉得不妥:“可前线在跟西戎打仗呢,而且据说战况不好。”
“那也轮不着你操心啊,城守大人还在呢!”
日落时分,金黄大地上似燃着一团烈火,在天际边熊熊燃烧。小兵甲眯缝着眼伸着脖子往远处探看,活像从龟壳探出头的乌龟。不大会儿他又把脖子缩回来,拿胳膊肘怼了怼小兵乙:“诶,你往北瞧瞧,是不是有烟尘。”
小兵乙一脸崩溃,他就想偷会儿懒有这么难么!
小兵甲不等他骂人,猛然一把拽过小兵乙的胳膊,抖着手指着北方:“你,你你你看,那是不是,是不是骑骑骑兵!”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他嗓子都劈了。
小兵乙也顾不上生气了,也伸着脖子往前瞅,远方滚滚烟尘在他放大的瞳孔中渐渐清晰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啸声从城楼上传来,紧跟着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敌袭!有敌袭!关城门,速关城门!”
几乎在啸声响起的瞬间,小兵甲乙就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俩人扯着嗓子大吼道:“敌袭——敌袭——关城门!快……”
“快”字才吐了一半,没出口的另一半被淹没在脖颈涌出的汩汩鲜血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瞳孔里映着一张陌生的脸,那张脸方方正正,皮肤黝黑,浓眉下是深邃的眼,鼻梁高挺,络腮胡……分明是一张西戎人的脸。
到此刻他才明白,城中早就混入了西戎兵。武威城……守不住了。
大周自立国收复西戎后,武威城的互市便一直存在,历经十几位君主,从未有变。虽本朝西戎已生了不臣之心,但互市依然开通,朝廷并没有旨意下达要关闭互市。
因此城守即便知道前线战事吃紧也不敢妄动。倒是提早送了封请申关闭互市的折子,陈明利弊晓以利害,只是不曾收到批复。
西戎到底还是名义上大周的属国,城守也并没有做好西戎全面进攻的准备。事实上大部分大周朝臣都是这样想的,认为西戎这次不过就是不听话的孩子讨奶吃,闹一通便算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讨奶吃的孩子蹬鼻子上脸,实打实的甩了大周朝廷一记响亮的耳光。
城中乱起来的时候,城守正在府中查阅属下送来的战报。听闻武威军已被大股西戎兵力冲散,战况前所未有的紧急。城守当即下令紧闭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然而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老天爷这一次站在了西戎身后。
变故发生的时候,李玄度正在院子里给赵家兄弟讲《周史》。这一片都是住宅院落,深巷之中尚算安静,城门口冲天的喊杀声还传不到这里。
是隔壁曹木匠家的儿子白着一张脸,连滚带爬的跑回来,在巷子里声嘶力竭的喊着:“西戎兵——西戎兵杀人啦——西戎兵攻进城啦——”
赵珩手里的笔应声落地,仿佛终于明白一直以来的不安来自哪里。
“大哥,娘和大姐买菜还没回来!”赵琰急急起身,说着就往外头跑。赵珩一愣神的功夫人已经没影了。
“阿琰!”赵珩反应过来忙追了出去,巷中早已不见赵琰的身影。
李玄度心中暗道不好。阳门关是大周西北门户,武威军全部兵力都集中在阳门关,是武威城的依仗。此刻竟有西戎兵杀进武威城,必定是阳门关已破,武威军无力御敌。而武威城小,城内仅有几百户人家,不足一百守备军,算上城守府的衙役也不过再多几十人。兵力空虚,根本阻挡不了西戎大部兵马!
正当他急急思索眼下境况时,巷口突然传来声声惨叫,急促的马蹄声像催命的符咒在巷子里盘旋。
李玄度一把抱起吓呆住的赵琮进了厨房,反手将房门上了锁,抄起灶台上的菜刀紧握在手里,一边安抚赵琮:“阿琮不用怕,有先生在。”
赵琮小脸惨白,他咧了咧嘴,眼看着就要嚎啕起来。李玄度当即捂住他的嘴:“别哭,会招来西戎兵。”
赵琮眼泪吧嗒吧嗒往李玄度手上掉,闻言点了点小脑袋。李玄度松开手,赵琮抽噎了一下,瘦小的身子跟着一抖,他呜咽道:“我,我想爹娘了。”
李玄度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会见到的。”
街上乱成了一团。城中守备军大部分都在城门拼力抵抗,无暇顾及冲入城中的西戎兵。这些西戎兵见人就砍,往日热闹繁华的武威城街市上,处处都是摄人的血腥。
浓重的血腥气充斥赵珩鼻尖,一股压抑在心底的愤怒仿佛随时都要喷薄而出。他在人群里左躲右闪,高声疾呼:“母亲!芳唯!阿琰——”
嘶哑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混着喉咙里的血沫,都被淹没在西戎人的刀兵之下。直到一股热血喷涌在他身上。
那是老丁的血。他整条手臂被西戎刀齐齐斩断,半个身子压在赵珩身上,急急说道:“回家去,人没了,没了……别找了!”
人没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顺着西北夹杂血腥的春风刮进赵珩的耳朵里,像被千金鼎坠着从河面上逐渐下沉到深不见底的河底。处处都是不见天光的幽暗,如同十四年里夜夜不间断的噩梦。他的亲人终会一个一个的离开他,他终会沾了满手鲜血,成为嗜杀的恶魔……
“走啊!”老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狠狠的将赵珩往外一推,赵珩蓦然瞪大的眼睛里闪着西戎刀的寒芒,手起刀落的瞬间,老丁被削掉了半个脑袋。他还保持着双手向前的动作,残留一半的脑袋上挂着一只布满血丝的眼……
赵珩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怒吼一声,整个人猛地往前一冲,直接将那西戎人撞翻在地。他眼疾手快的夺过西戎刀,毫不犹豫的砍在西戎兵的脖颈上。鲜血喷溅在脸上,压抑在心底的愤怒在这一刻被点燃了。
天际边最后一抹残阳映红了长街,血影斑驳,遍地残尸,如人间炼狱。赵珩拄着西戎刀摇晃着身子站起来,耳边是尖锐的呼啸声。他有些透不过气,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不到一点依托。
“娘——”一声惨烈的叫声骤然闯入赵珩的耳朵里,呼啸声潮水般褪去,意识也渐渐回笼。街边一个孩子嚎啕着喊着娘,被一个守备军抱走了。她的娘亲就倒在她几步之外的血泊之中,脑袋高高抬着看向孩子的方向,无法瞑目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赵珩不敢再看,他想到了他的母亲,他的弟妹……弟妹!
“阿琮!”赵珩猛然反应过来,再顾不得其他,疯了一般拎着刀飞奔回家。
李玄度和赵琮躲在厨房里,听着外面马蹄声来来回回,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没过多久,巷子里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伴着几声咒骂。这些人在挨家挨户的踹门搜查。李玄度闭了闭眼,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菜刀。
直到脚步声逼近,院子里传来西戎人的说话声,李玄度知道,西戎步兵已经涌入城中,武威城守不住了。
赵琮身子一抖,李玄度将他搂进怀里,手掌轻覆在赵琮脸上,捂住他恐惧的双眼。
厨房的门锁对西戎兵来说只是个摆设,用力一踹便踹开了,顶不了大用。李玄度嘴角紧绷,等待着那一刻的降临。
赵珩在巷口和两个西戎步兵撞上了,虽然他身体不甚强健,但这半年来跟着李玄度学了拳法,胜在身姿灵活。又凭着一股滔天怒意,不知疼不知累,愣是将那两个西戎兵砍翻了。
当他跑回到自家院子时,见到厨房门口杵着一个西戎兵,他还保持着举刀的姿势。那一瞬间,赵珩只觉浑身血液逆流,直冲头顶。脖颈上青筋暴露,暗紫色的气流疯狂流窜,在暴出的青筋上闪烁着暗芒。
“李玄度!”他赤红着双目怒吼一声。
那西戎兵在这震天的吼叫声中直挺挺的倒下了,脖颈上还插着一把菜刀。
“我在这儿。”李玄度从厨房门后闪身出来,一手揽着赵琮,平静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颤抖:“我没事儿。”
赵琮一脸恍惚,他只知道他害怕极了,以为自己要被西戎兵砍死了。可就在门被踹开的瞬间,就听那西戎兵惨叫一声,紧跟着就是大哥的咆哮。
他还活着。
巨大的变故之后乍然见到亲人,赵琮眼泪再也憋不住了,踉跄着身子跑了出去扑进赵珩怀里,却依旧记得李玄度的话,不敢大声嚎啕,只压抑着极度的恐惧小声啜泣着:“大哥,大哥,阿琮害怕!”
赵珩眸中的猩红还未褪去,他死死的盯着地上西戎人的尸体,一字一句道:“阿琮不怕,有大哥活一天,一定杀了这些西戎人为死去的人报仇!”
第13章
赵珩满身是血的跑回来,街上情况必定不好。李玄度见他体内阴气流窜,不由生了几分担忧。他缓步上前,欲放松赵珩的几处大穴,却被赵珩抓住手腕。
赵珩比李玄度矮一个头,他微扬起脑袋看着李玄度,幽深的眼眸翻涌着滔天血海,像燃着两簇摄人魂魄的赤红鬼火,让李玄度感到强大的压迫。
“阿珩!”李玄度低低喊了他一声。
赵珩敛下眸子,牵了牵嘴角:“西戎兵已经冲进城了,城内守备军力有不逮,节节溃败。西戎兵见着人就杀,我们得想办法活下去,其他的事情暂且放一放吧。我得谢谢先生保下阿琮。”
李玄度眼神复杂的看了眼赵珩,这种阴邪之气最喜鲜血,他很担心赵珩会被其操控,变成嗜杀的杀器。不过赵珩说的对,眼下尚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应该的。”李玄度垂下晦暗的眼睛,道:“城中到处都是西戎兵,我们恐怕很难逃出去。”
正说着,忽听巷口传来西戎兵焦急的说话声。
赵珩当即关上院门,道:“他们发现了被我杀死的西戎兵,恐怕会再来搜查。”
李玄度眉头一皱。他微微动了动背在身后的手,适才他就是用这只手甩出菜刀砍死了那个西戎兵。但这一刀已经花费他近乎大半气力了。自从被抽了巫骨,穿了琵琶骨,他功力尽失,很难凝聚起多少内力。而眼下他又不知赵珩的身体是什么状况。境况实在是遭……
“李先生!”
正在李玄度纠结万分时,隔壁曹木匠家的儿子曹阿九攀上墙头,小声喊道:“李先生,阿珩哥,我爹喊你们来我家避一避,我家有暗窖。”
李玄度看了赵珩一眼。赵珩握着西戎刀,眼神犹豫。
赵琮见赵珩半天不应声,不由奇怪:“大哥?我们可以去阿九家么?”
赵珩回神过来,咬着牙道:“好。”
赵琮立马去挪梯子。
李玄度走到赵珩身边去夺他手里的刀,赵珩眼神一厉,恶狠狠的瞪着他。
“血液的味道会刺激你体内的阴邪之气,阿珩,把刀给我。”李玄度态度强硬。
赵珩惨白的脸抽搐着,眼神闪过剧烈的挣扎,脑子里也乱成了一团。好像有无数道鬼叫声同时在他脑中响起,他看到了被砍断脑袋的赵平都,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孟氏,看到了芳唯、阿琰、还有缺了半个脑袋的丁大叔……
死死攥着刀柄的手青筋暴露,暗紫的阴气再一次开始在他体内流窜。李玄度趁机封住他穴位。赵珩手一松,西戎刀应声落地。
赵琮已经搭好了梯子,扭头喊道:“先生,大哥,快来!”
李玄度扶着浑身疲软的赵珩走到墙根,脚步颇有些踉跄,他对赵琮说:“跟先生一起,先把你大哥送过去。”
曹阿九跟赵琮差不多大,身上也没多少力气,他瞅着干着急,就把他爹曹木匠给喊过来了。李玄度在下边往上托,曹木匠直接将人接了过去。紧跟着是赵琮。
李玄度想到什么,快速返回赵珩屋里,把藏在柜子里的两片金叶子还有银针,并一些黄纸朱砂胡乱的收起来带走。翻过曹家院子的时候,还不忘让曹木匠把自家院子的木梯收回来,以免被西戎兵发现。
曹木匠还不到三十,是个憨厚老实的青年。他家也是军户,不过投军的是他大哥。曹木匠是小儿子,留下给爹娘养老送终。老两口前两年就撒手人寰了,如今曹家只有曹木匠一家三口。
曹木匠虽平日不大爱言语,但他手艺没得说。李玄度见过一些他给曹阿九做的小玩意儿,木质打磨的圆润光滑,设计也极为精巧。所以在见到曹家厢房里掩在机关后的暗窖时,他一点也不觉得吃惊。
曹木匠的婆娘吕氏拿了些干粮和水放在暗窖里,道:“事情紧急,家里现成的干粮不多,咱们省着吃,当可以藏个三五天的。”
吕氏和曹木匠不同,她是个爽利婆娘,有什么便说什么。平时和孟氏关系处的不错,经常搭伴去街市买东西。
只不过今儿早上吕氏颇感身上不适,便没有一起去。曹木匠大清早去客人家量尺,回来的时候曹阿九被吕氏打发出去喊大夫。有幸曹阿九机灵,见着城门口有西戎兵忙撒丫子就往回跑,这才躲过一劫。
“曹嫂子能收留我们已是莫大恩情了。”李玄度如是说道。
“天杀的西戎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好,非要整天喊打喊杀,也不怕遭天谴。”许是想到赵家状况,吕氏红着眼睛啐骂两句,也不敢当着孩子面抹眼泪。
曹木匠从外头进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他合上暗窖机关,急急说道:“又来了一波西戎兵,听着人数挺多,不像先前那样只有三五个零散士兵。”
李玄度就道:“我猜西戎大部兵力已经集结入城了,他们应当在挨家挨户搜刮粮食金银。”
暗窖中众人陷入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有了动静。
听着外头传来清晰的翻找东西的声音,吕氏恨的牙痒痒。不多时,翻东西的动静小了,许是西戎兵走了。不过隐隐约约还能听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暗窖里的人也不敢出声,只竖着耳朵纠着眉头细细听着。
赵琮探着小脑袋四处嗅了嗅,蓦地瞪圆了眼睛,急急扯着李玄度的衣摆小声道:“先生,火烧味儿。”
躺在土炕上的赵珩半撑着身子起来,虚弱说道:“西戎人点火了,他们怕不是要放火烧城。”
暗窖的确是藏身的好去处,但条件有限,这里通风并不是很好。外面的烟越来越大,若不出去,必定会被熏死在暗窖中。
吕氏气的磨牙:“出去也是送死,困在这里也是一死,倒不如出去和西戎兵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老娘还赚了!”
赵琮和曹阿九已经开始咳嗽了,又怕咳嗽声会引来西戎兵,捂着嘴巴压抑着,憋得小脸通红。
李玄度暗叹一声,事已至此,别无出路。
他冲曹木匠点了头:“有劳曹大哥打开机关吧。”
木匠家里多的是木头,一点火星子很快就成燎原之势,烧的比别处都旺。从暗窖出来时,这一片民房都被烧了,火势滔天,浓烟滚滚。
曹木匠背着赵珩,李玄度牵着赵琮,吕氏则护着曹阿九,几个人在大火中穿行,赤红的火舌灼烧着皮肤,呼吸难以为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玄度似乎听到一片混乱之中传来阵阵马蹄声,有人在高声喊叫:“救火!快救火!”
直到身体被不知道谁的手大力拖行出去,一大口新鲜空气灌入口鼻,他方才活过来。他们竟然获救了。
马上那人是个中年将军,西戎人模样。他两条浓眉狠狠揪在一起,问手下:“只有这几个活口么?”
手下人道:“回苏泰将军,其他人都被砍杀了,只有这几个活口,不知他们是怎么躲过去的。”
苏泰收了收缰绳,安抚脚下因灼热而不安分的战马,恼恨道:“赛山这个愚蠢的家伙,只知道烧杀抢掠。我们好不容易夺下武威城,当以此为根据,徐图西北。他倒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李玄度费力的抬头看了眼说话的将军,眸光一闪。若这将军有实权,也许他们尚有转机。
一匹马疾驰而来,马上那西戎兵大喊:“苏泰将军不好了!赛山将军把武威城的百姓纠结起来,要全部斩杀!”
李玄度陡然一惊。
苏泰大骂一句,狠狠抽了一鞭子,战马长嘶一声,飞快的跑了。
李玄度看着苏泰离开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
赵琮小声问李玄度:“先生,我们都会被杀死么?”
李玄度将他搂在怀里轻声道:“也许不会。”
他扭头看了眼靠在墙角的赵珩,问道:“阿珩,你身体如何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火光下赵珩的脸惨白无比,他睁着乌黑的眼睛,面无表情道:“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曹家三口也是一身狼狈,好在人都活着。李玄度微叹口气,眉头始终皱着。
天边露出两分鱼肚白,熬过了最黑暗的黎明前,天就快亮了。
大火烧了大半夜,虽然西戎人在救火,终究杯水车薪。民房还是烧毁大半,放眼望去废墟一片。
远处传来马蹄声,李玄度一行人被这些西戎兵押着往城门口去。那里聚集了城中一些尚还活着的百姓,还有摞成堆的尸体。
赛山和苏泰还在争执。
“……西戎本部去岁年景不好,族人饿死者不在少数,我们本就缺粮!若留下这些活口,得多少粮食供养!”赛山咆哮道。
苏泰回道:“若夺一城便屠一城,只会激起民怨,大周若拼死抵抗,我们又能落得什么好处?”
赛山讥讽一笑:“软弱的大周子民哪来的勇气和西戎王师对抗,你倒真看得起他们。”
二人久久争执不下,但一路杀过来,早已精疲力竭,再争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二人于是各退一步,决定将武威城的百姓驱赶至大月山,任其自生自灭。
这天没出太阳,大团的乌云低低的垂在苍穹上。活下来的上千百姓携老扶幼,被迫离开了家园。
赵珩趴在曹木匠背上,扭头看了眼武威城破败的城楼……
第14章
大月山地处大周和西戎交界,这里山势险峻,山中多毒草猛兽,罕见人迹。便是武艺精湛的猎户们也不敢来大月山,将手无寸铁的百姓放逐大月山无异于送死。
这一路上哭嚎声不断,每个人都对前途充满了担忧。
一整夜未进食,又惨遭变故,众人早已身心俱疲。赵琮偷偷抹了把眼泪,终于憋不住了,咧着嘴无声的哭了起来:“先生,我,我饿……”
李玄度费力的将赵琮背起来,身子晃了几晃方才堪堪稳住,他轻声安抚:“阿琮乖,到了山上就有吃食了。”
赵琮咽了咽口水,抽噎一声:“还有多久能到山上呢?”
李玄度忧心忡忡,只安抚道:“就快了,阿珩要是累了,就睡一觉。”
西北本就是贫瘠之地,离开武威城范围,沿途都是荒原。
一队西戎士兵押着他们,到傍晚的时候,那些西戎兵担来几筐窝窝头,喂牲口一样往人群里随便一丢。饿狠了的武威百姓像争抢食物的野兽,你推我搡。几乎要打起来。西戎士兵就在一旁看热闹,时不时大笑几声。
李玄度闭了闭眼,只觉胸中血液翻涌。他一生清风朗月,一身傲骨。即便被幽禁摄魂狱、被关进囚笼发卖,也从未折了风骨。但若不抢,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珩和阿琮饿死。
他把赵琮推到赵珩怀里,第一次像个牲口一样去和别人抢食。他体弱,争抢不过别人,在混乱中被人来回推搡着,那双握笔的手被踩踏在脚下,碾破了皮。回来的时候满身狼狈,拿着窝窝头的手还在发着抖。
他分了一个窝窝头给赵琮,道:“要省着点吃,慢慢吃,别噎着。”
赵琮不是没有看到先生是怎么抢来的窝窝头,他眼泪喷涌出来,摇着头大哭:“阿琮不饿,阿琮再也不会饿了。”
李玄度摸着他小脑袋,笑道:“傻孩子,我都听到你肚子叫了。快吃吧,总会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的李玄度忽然有些害怕看到赵珩的眼睛。他垂着头将手里的窝窝头递过去,好半天赵珩都没有反应。
李玄度暗暗叹了好几口气,方才抬起头去看赵珩,正直直的撞进赵珩那潭如黑水般看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双眼表面很平静,但李玄度知道平静之下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他硬着头皮道:“吃吧,吃了才有力气。我说过,有我活一天,就有你活一天。你死了,我给你陪葬。”
赵珩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窝窝头掰成两半,将另一半给了李玄度:“晚上给我行针吧。我身上有些力气了,不能总叫曹小叔背着。”
曹木匠也抢到了窝窝头,他身子骨比李玄度强多了,抢的窝头也多。见李玄度和赵珩两个大人分食一个,忙递了两个窝头过去。
李玄度没有接。
“接下来我们还有好几天的路程,曹大哥吃不完的干粮就悄悄藏起来,您也拖家带口,我们不好总是占您的便宜。”
曹木匠这人实在,不容李玄度分说,强硬的将窝头塞他手里,扭头就走。
李玄度暗叹口气。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天黑不好赶路,这些人只能就地休息。李玄度趁着这会儿替赵珩走了一回针。
昨日变故陡生,他到现在才有机会摸到赵珩的脉象。出乎意料的的,他的脉象竟开始变得平稳起来,那些原本在体内乱窜的阴邪之气全都涌向丹田。
之前的针法俨然已经没什么用了,李玄度保守的用针替赵珩疏通经脉。走完针后,赵珩的脸色看起来也比白天好一些了。
李玄度收了针,心里还在琢磨着赵珩的身体。丹田乃气海,藏命之所在,气聚丹田……
“李先生!”突然曹木匠一脸慌张的跑过来,急急说道:“李,李先生,我娘子,我娘子突然不好了……”
不等曹木匠说完,李玄度当即起身。刚才替赵珩行针耗费些精力,加上他陡然起身,不由眼前一黑,险些没晕过去。
曹木匠当下扶住李玄度,目露担忧:“李先生您没事儿吧。”
李玄度摆摆手,淡笑道:“无妨,适才起的猛了些,看曹嫂子要紧。”
赵珩起身从曹木匠手里接过李玄度,小声道:“别硬撑,你断了药,身上必定难受。”
“没什么,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待会儿休息休息就好了。”李玄度拍了拍赵珩的手:“我不会死。”
吕氏捂着小腹佝偻着身子,痛的嘴唇发白。曹阿九跪在他娘跟前,不停的抹眼泪。
“娘早上就说身子不舒服,可是阿九没有找来大夫……”
李玄度半跪在吕氏身边,轻声道:“曹嫂子,劳您把手给我,我来切脉。”
吕氏痛苦的伸出手,惨笑一声:“孩子没了,在火里的时候就没了……”
李玄度陡然一惊。吕氏脉象的确是滑胎之象……
曹木匠一脸崩溃。
早上那会儿吕氏便心有所感,毕竟是生养过一胎的。谁知道遭逢如此变故。
吕氏眼角垂泪:“也罢,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他便是来了也吃苦受罪,倒不如走了得好,托生个安稳世道,平平安安的过一生。”
李玄度沉默了。
好半响他才开口:“曹嫂子刚刚小产,正是体虚时候,眼下又不能安生调理。我给曹嫂子先行针,待到大月山上再做打算吧。曹大哥也照顾着些,你们往那山石后头去避一避,莫被风吹着。”
女子生产如同鬼门关走一遭,吕氏在这种条件下小产,又无药石医治,恐难活命。李玄度只能依靠行针暂保其性命,若上天眷顾,能在山中找到草药,便是吕氏命不该绝。
曹木匠满口答应,安慰吕氏:“娘子放宽心,孩子没了便没了,你可要好好活着呀。”
吕氏虚弱的点点头。
给吕氏施针后,李玄度出了一身的汗,他几乎站不起来了。曹木匠把吕氏背走后,李玄度直直的倒下去,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是被颠醒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他被赵珩背着,艰难行路。
“……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走。”
他比赵珩高一个头,即便身上没二两肉,但赵珩背他也颇费气力。
“你醒了?”赵珩声音暗哑:“我背得动,你安生休息吧。”
李玄度偏头看了眼赵琮,他紧紧攥着赵珩的衣角,踉跄着跟着大哥。小脸绷着一声不吭。
下午太阳毒,李玄度说什么都不让赵珩背了。三个人互相搀扶着,勉强能跟得上队伍。
傍晚时候,西戎兵照例用前一天的方法往人群里丢干粮。赵珩先一步跑过去,抢夺了几个窝窝头,闷不吭声的递给李玄度和赵琮,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吃。
如此过了几天,终于到了大月山山脚下,西戎兵将人送到便掉头走了,还留下几把西戎刀。他们并不担心这些人会逃走。
因为西戎人已经打到了武威城,从武威城往北都是西戎兵的岗哨,他们无处可去。除了上山,别无出路。
“大月山上有狼群,我们进了山就是喂狼!我,我不想进山……”
“山上虽有狼群,但也能找到吃的,若不上山,过不了两天我们就饿死渴死了!”
百姓们争论不休,赵珩听着有些心烦。他扭头问李玄度:“还能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