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 by江甯
江甯  发于:2023年0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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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殿下本姓姬,是大周皇太孙。”
赵平都一开口,赵珩险些给自己的口水呛死。他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屁民怎么就成了高高在上的金疙瘩了。
赵平都见他一脸惊愕,叹息道:“小殿下可还记着那块龙纹玉佩?属下叫小殿下务必收好的。”
赵珩一脸懵懵的挪到炕柜旁边,掏出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块品相极好的龙纹玉佩。
“这是皇族信物,是太子妃留给小殿下的。”
赵珩呆呆的看着那散着温润光芒的玉佩,很难想象它来头竟然这么大:“大周的皇太孙怎么会在这里呢?”
赵平都叹了口气,道:“十四年前,大周皇室生了一场大乱。有人告发当朝太子以巫族秘术诅咒皇帝,以图逼宫篡位。皇帝信以为真,以谋反罪处死太子,东宫一干人等尽被株连。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
东宫当年的惨烈历历在目,多少次午夜梦回赵平都的心都被刺的生疼。他苍白的唇抖着,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
“殿下礼贤下士,为大周广纳贤才,为国事鞠躬尽瘁,从未生过谋反之心,更遑论弑君篡位这等恶行!不过是那些世家门阀不满殿下变法,攀诬陷害罢了!只叹殿下一片仁孝,误中巫人奸计,这才……”
“巫?巫是什么?”
赵珩长这么大连武威城都没离开过,国都的政变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他并不能理解赵平都的满腔怨愤,虽然死去的可能是他的父母亲人。反而对他口中的巫族颇感兴趣。
“巫族……”赵平都想了想,说:“巫族是一个很神秘的部落,他们聚居在大周南方一个叫云梦的地方。据说巫的祖先是上古的神,所以巫人都拥有沟通天地的力量,巫族的领袖被称为大巫。太平年景,巫族隐世不出。若逢天地变色,大巫必将现世。太子殿下在读史时属下也跟着旁听过,往前数几个朝代,但凡王朝没落,新政建立之时,必有大巫的影子。”
赵珩点点头:“所以巫族人开始活跃,是不是说明大周朝正在没落呢。”
赵平都幽幽一叹:“世家门阀崛起,大周日薄西山。”
赵珩双手撑着炕沿,微微仰着头,面上一片茫然:“你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呢?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赵平都用指尖抹掉眼角的泪,道:“前不久军中大丧,原是皇帝驾崩了。据说如今大周新皇是曾经的三皇子。三皇子与太子殿下感情深厚,若有人牵头重提当年旧案,太子殿下的冤屈就有平反的希望!
“听起来好像不错,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你这样说,是有回国都的打算么?”
赵平都也是不久前才听说了这个消息。当年东宫事发后,三皇子也备受冷落。今三皇子登基,想来中间也经历不少曲折。现在的国都是个什么光景他也无从得知,自然不会贸然回去。更别说世家门阀势力膨胀,互相攻伐,大周皇室早已岌岌可危。对如今的大周来说,太子殿下的冤屈竟显得微不足道了。
想到这些,初闻消息时的满腔热情如同被兜头浇上一盆冷水。他泄了气,道:“并没有,是属下冒失了。”
赵平都只是东宫暗卫,当年为保东宫火种,带着赵珩逃离国都,至武威城,隐姓埋名。
“原本想着把小殿下养大,再图后事。可不曾想当年那陷害了太子殿下的巫竟在小殿下身上种了咒,小殿下并非生病,而是中了巫术!”
“巫术只有巫族人能解,属下唯恐暴露身份,不敢轻信他人。这些年虽在苦苦寻求解除巫术的办法,奈何收效甚微,实在愧对殿下所托。小殿下带回家中的那个人,他就是巫,属下并不相信他。但听孟氏说,小殿下这两日精神不错……”
事实的确如此。赵珩毫不犹豫的点了头:“我昨夜还算安睡。你刚才打伤了他,我知道你在试探他,虽然我不明白我们家里有什么好被人觊觎的,不过现在明白了。”
“那小殿下的意思是……”
“我?”赵珩低下头认真想了想,说:“我们在武威城这么多年都安安稳稳的,何况那位老皇帝现在已经死了,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应该没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了,那我的命也就不值钱了。再说我身上中的巫术,他们图什么呢?图我死?那也如他们所愿,我就快死了。我左思右想,身上当真已经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你呢?”
赵平都脸色一红,道:“东宫事发,树倒猢狲散,属下为保小殿下安危,不敢同任何人来往。在武威军中行事也十分谨慎,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也并未积蓄多少力量。虽在军中有些人脉,但尚不成气候。”
“这不就得了。”赵珩面色坦然:“我们本来就一无所有,还怕他们惦记什么呢?我让李玄度帮我治病,其实也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不过李玄度说,反正也是将死之人,为什么不试试呢。”
赵平都豁然开朗,他紧蹙的眉头舒展开,道:“小殿下言之有理,是属下局限了。”
“你只是顾虑比较多而已,这些年父亲肩上担着这么大的事儿,稍不留神便祸及满门。”
赵平都忙跪倒在地:“前些年事出有因,如今事情既已挑明,再被小殿下喊父亲便是逾矩了。”
赵珩还是不习惯赵平都这样循规蹈矩的,他忙从炕沿上滑下来扶起赵平都:“不管怎么说,你养了我这么多年,这是天大的恩情。”
“为太子殿下尽忠,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赵珩有些头疼:“我现在还无法接受这个身份,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赵平都点头应是。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和赵珩说,皇家的事,国家的事,他生身父母的事……但此时他心中亦如乱麻一般,不知该从何说起。也只能将满腹思绪放回心中,独自怅然。
而被迫接受一个完全陌生身份的赵珩,在赵平都走后仿如老僧入定,坐在炕头发呆……

李玄度摆弄好卜骨回房的时候,赵珩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炕沿上。听见门响方才回神过来,将目光落在一瘸一拐进门的李玄度身上。
赵平都在军中多年,手上力气不小,这半死不活的病秧子也是遭了大罪了。
快到吃晚饭时候,屋中有些昏暗。李玄度点了灯,烛火如豆。他扭头去看赵珩:“怎么没睡一会儿?”
“想事情。”
李玄度细细打量着他,蓦地察觉这人身上的气息不太对。他上前去探他脉搏,却反被赵珩捉住手腕。
赵珩倾身上前,鼻息间的苦药汁儿味喷薄在李玄度脸上,他目光凝在李玄度微垂的眼眸上,轻笑道:“你是巫。”
李玄度身份早已被识破,他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一脸坦然的点了点头:“没错,所以我可以为你治病。”
他迎上赵珩的双眼,发现那双原本如死水一般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幽深不见底的漩涡簇拥着鬼眼一般的猩红,呼啸之间尽是摄人的戾气。
“收摄心神,别被体内阴气操控!”李玄度低声吼道。
赵珩嘴角弯起凉薄笑意:“我自幼便与恶鬼共舞,十四年间,我在数不清的黑夜里看尽无数黑暗。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也许我才是那只恶鬼。”
李玄度挣扎两下,发现自己这点力气连赵珩都挣不脱,没由来的生出一抹无力感。当年巫族最有天分的巫,文韬武略,受万人敬仰。他这双手也曾是执过刀拉过弓的……
他叹息一声,道:“你所看到的只是阴邪之气呈现给你的幻象,你越是沉迷这些,就越容易让自己癫狂。”
“那我该怎么办呢?”赵珩放开李玄度的手,将双手撑在身后,歪着头笑看他:“你信誓旦旦的说可以医治我,所以你对我身上的巫术很了解,对么?”
李玄度眉头微蹙,犹豫了一下,道:“你所中的巫术是巫族禁术斗转星移术。我对这种巫术并没有深入的了解,所以眼下我只能做到阻止巫术继续蚕食你的气蕴,但还尚不敢保证可以彻底解除它。”
“为什么会选择我呢?”赵珩问。
李玄度叹道:“因为你身上的命格和气蕴是有些人需要的,他们用这种巫术偷走了你的天命。花费这么大力气去偷,你身上的气蕴已非王侯将相可比拟,或许可改天换地。”
赵珩撑在身后的手猛地蜷缩起来,周身戾气更浓,目光也变得阴鸷起来,他声音泛着冷:“你应该知道是谁种下的巫术吧。”
李玄度将手掌覆在胸腔下空落落的位置上,苦笑一声:“实不相瞒,我心中确有怀疑的人选,只不过这些年我遭遇了些不好的事情,很多年都在摄魂狱中度过,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并不算了解,所以我不敢贸然回答你。”
“但不管怎样,你身负我巫族禁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我都要弄清楚。巫族规矩,禁术有违天意,有悖人伦,凡用禁术为祸世间者,巫族人人皆可清理门户。”
赵珩沉默良久,在最后一抹天光隐去的时候,他抬起猩红的眼眸,用近乎恳切却又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李玄度,我想活着。”
十四岁的瘦弱少年,自有记忆起便被巫术带来的恶鬼缠身,经年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甚至会在不自觉中伤害到自己的亲人。他被迫承受着世间所有的恶念,单薄的肩膀上扛着的是那些人的贪念。
他或许不甘,或许愤恨,在无数个夜晚也曾质问苍天凭什么!但当晨间熹微的日光洒下来时,他依然用最温和的面孔对待亲人。
可少年人肩上担着的本该是草长莺飞,是鲜衣怒马啊。
“好!有我活一天就保你一天。若此生医不好你,我定给你陪葬!”李玄度认真道:“巫族人,最守信诺。”
他微垂着头,将并拢的食指和中指抵在额上,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赵珩听不懂的话。而后便见他将手指印在赵珩额上,目光虔诚道:“这是我许给你的诺。”
微凉的指尖,带着些许烟熏味儿,像沾了人间烟火的谪仙。赵珩仰头看着李玄度,这一瞬间他竟对眼前的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仿佛只要靠近他,就可以填补心中那潭深不见底的黑暗……
房门被拍的砰砰响,赵琰在门外喊道:“大哥吃饭啦!娘做了好多好吃的!”
“就来!”赵珩略显仓促的垂下头,胡乱理了理衣衫,再抬起头时眼中又恢复了以往的清明,丝毫不见半点阴郁之气。
李玄度:……合着这股阴邪劲儿都留着给他看呢!
赵家男主人回来了,虽然只是多了一个人,但晚饭却吃的很热闹。赵琰和芳唯一左一右围着赵平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赵琮那小子直接钻到他爹怀里,谁让他是家里最受宠的老幺呢。
孟氏一个劲儿的给赵平都夹菜,脸上笑意怎么都压不住。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赵珩脸上也挂着笑,只是这笑容看在李玄度眼里总有那么几分不是滋味。他筷子举了半天,把盘子里诱人的鸡腿夹给了赵珩。
赵珩一愣,他不解的看了眼李玄度。
“唔,多吃些肉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李玄度盯着鸡腿,眼中还有几分恋恋不舍。
赵平都一听这话,立马将盛着肉的盘子往前推了推:“小……阿珩多吃些,看一会儿都给弟妹们抢没了。”
孟氏笑着起身:“我炖了一整只鸡,锅里还有呢,我再去盛。”
关注点突然落到了赵珩身上,反倒让他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暗暗瞪了眼李玄度,事后又觉得这脾气发的好没道理。纠结着吃完了饭,天已经黑了。
李玄度站在院子里看星星,修长的手指飞快的掐算着,最终将目光落在院子西北角的位置,拿着烧好的卜骨走上前去。
赵珩一脸好奇的跟上去,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玄度拿着烧火棍子在地上画了个圈,圈里是斜着的长方形,菱角很尖,长方形里又是一个不甚规矩的圆儿。从赵珩的角度往下看,那图形很像一只眼睛。
然后就见李玄度沿着图形的轮廓挖了几个不大的坑,把卜骨和事先用朱砂写好的符咒埋入坑中,随后又将适才画好的图形擦掉。
做完这一切,李玄度撑着棍子站起来道:“用这种方法可以阻断邪气继续蚕食你的气蕴,这些卜骨需要在明天转移到其他地方去。本来我想找个借口的,但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巫的身份,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指着地上的图形:“这是按照你的生辰八字写的符纸,镇在这符阵下面,偷了你天命气蕴的人就会以为你死了,我们便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寻求解除巫术的办法。不过……”
李玄度欲言又止。
赵珩就道:“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么?那倒也不必说了,反正我不懂你们巫族的事儿。”
听听,多贴心啊。
李玄度拄着棍子望了会儿天,道:“也没什么不能说。如果种下巫术的人是我想的那个人,那么他一定不会轻易放弃。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把卜骨转移的原因。那个人虽天赋不及我,但他剑走偏锋,巫术已有大成。他可以根据你的生辰八字确定你所在的大概方位。也许他会派人来找,来查证,这样我们就会很危险。”
“我不知道你家中先前经历过什么。按说如果是那个人设下的巫术,他一定会把你抓回来留在身边,在气蕴没有被完全转移之前,他不会让你死。但你却在武威城生活了这么多年……”
赵珩当然知道发生过什么,赵平都带着他逃命,九死一生。
他舌尖抵着唇角,眯缝着眼看李玄度:“你这样说,是不是知道种下巫术的人在哪儿?”
这小子倒是机灵。李玄度瞥他一眼,点了点头:“我这两日推演了一下,他在南方荆襄一带。”
赵珩寻思一瞬,又道:“有没有可能不是你说的那个人,相反,下手的人就在武威城,甚至在暗处盯着我们。”
“我最初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种下巫术容易,但经年累月的维持却需要花费很大力气。很多时候巫术依靠的也是天时地利人和,武威城没有这个条件。”李玄度把棍子丢在墙根儿,扑了扑手上的灰,道:“回屋吧,今晚你会睡个好觉。”
赵珩没再继续追问,而是道:“你打算把卜骨丢去哪儿?”
李玄度随手指了个位置:“往城东,我听卖我的小伙计闲聊时说城东有条浅河。明儿把卜骨挖出来,烧成灰,扬在河里就成。”
这倒像是把自己火化了,骨灰扬河里一样,听着似乎不大吉利。不过赵珩也没太纠结这个。
“你把那个人引到了东方,而我们却在西北。”赵珩如是说。
李玄度点头。
赵珩觉得巫术之玄奥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他问李玄度:“只有巫族人才能修习巫术么?”
“巫族术法不外传。”李玄度道。
赵珩可惜了一下。
李玄度以为他不高兴了,不由解释道:“巫者与天地相通,天文地理无一不晓,占卜、占星、观天象,行医、问政、窥天命。若巫族术法外传,使更多的人都具备这些特质,天地之间必将陷入混乱。即便是巫族,除嫡系可修习全部术法外,余者皆选其一进行修习,或为巫医,或为占士。你若感兴趣,我倒可以授你医术,想来对你会更有益处。”
赵珩不过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人竟认真了。他本想拒绝,但脑子里又不由自主的飘出那句话来,读书人,胸中有丘壑。
“好。”他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赵珩躺在炕上时心里颇为忐忑。他不知道一整夜的安眠是什么感觉,不知道李玄度设下的符阵究竟有没有用。他无法安下心来,唯恐一旦放松心弦,那些恶鬼会更加疯狂的折磨他。
李玄度察觉到赵珩呼吸紧绷,安慰道:“我设下的符阵没有失手的时候,你安心睡便是,有我在呢。”
“我没事儿。”赵珩裹着被子翻了个身,面对墙壁,不愿被李玄度看到自己紧张软弱的样子。
行吧,男孩子大了总是死要面子的。李玄度也干脆翻了身,背对着赵珩,脑袋一歪就睡着了。
身边传来均匀平缓的呼吸声,赵珩忽然感觉莫名的心安。他犹豫了一下,又轻手轻脚的翻身回来,在黑暗中看着李玄度的背。不知道是不是李玄度连呼吸都具备催眠的效果,总而言之赵珩很快就在那如静水流深一般浅淡的呼吸声中睡着了。
赵珩最终是被胸口压着的大石头憋醒的。
天光大亮,赵珩睁开眼就看到一颗乌黑的脑袋压在他胸口上,怪不得他喘不过气儿。他有些生气,这人睡觉也忒不老实了,个大老爷们儿见天夜里往别人怀里钻是什么道理。浑身还硬邦邦的,当谁稀罕他呀!
赵珩越想越气,扯着被子猛一翻身。就听耳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紧跟着李玄度闷哼一声,一脸茫然的捂着脑袋仰起脖子,惺忪的睡眼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委屈。
他见赵珩背对着他,又半眯着眼凑了过去,直往赵珩后背上贴,眼看着就要把赵珩整个人拱到墙上去了。
赵珩:……
赵珩气的反手推开李玄度:“你干嘛呀!我要给你挤死了!”刚睡醒的少年,嗓音还带着沙哑。
李玄度被他吼了一句,人也清醒了几分,不由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身上比较暖和。”
赵珩更气了,合着是把他当火炉了!
他耷拉着脸坐起来,拍了拍李玄度:“赶紧起来吧,时候也不早了。”
李玄度捏着眉心长长的打了个哈欠,他还没睡够啊!
“对了,昨晚睡的怎么样?”李玄度问赵珩。
赵珩早上起来光顾着生气了,李玄度一问,他方才后知后觉,昨夜是十四年来从未有过的安静。没有恶鬼缠身,没有刀山血肉,平静的如一潭静水。就连被压醒都显得那么生动可贵。
他拎着鞋呆呆的看着李玄度,好半响方才开口:“很好,多谢。”
李玄度慵懒的伸了个懒腰,不太情愿的从被窝里爬起来,道:“是好事儿。人啊,睡的好了,精神头自然就足了。精神头好了,心境就会好。心境好了,就不会看什么都不顺眼了。少年人肝火旺,还是要平心静气一些,少生气。生气多了就容易生病。”
赵珩:总觉得这人话里有话。
他穿好衣服推门出去的时候,就见赵平都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拳头一下一下打在手掌上,颇为焦虑。
“爹!”赵珩喊了一声,赵平都差点儿没跪下。
天知道这些年每次赵珩喊他爹,他夜里都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朝着国都的方向叩拜赎罪,虽事出有因,但他生受不起啊!
孟氏在厨房做饭,赵琰见他大哥出来,麻溜儿的去厨房打水。院子里这会儿没人,赵平都赶紧走过去就要行礼,被赵珩拦下了。
“这些年都是这样过的,若你太拘谨,反倒容易被人看出来,从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吧。”
赵平都纠结了一下,终是应下了。
“阿珩昨晚感觉如何?”
赵珩浅笑道:“还成。李玄度有些手段,昨夜一切都很安稳。”
赵平都细细观他面色,因常年累月睡眠不足,赵珩脸上总带着些阴郁之气。即便他刻意表现的温和,眼角眉梢总是挂着笑意,脸色依旧不甚好看。这会儿瞧着虽没太大改善,但至少人看起来有精气神儿了。
“虽是如此,但巫族人狡诈,阿珩还要谨慎处之。倘若日后他无二心,且此人当用,阿珩留其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赵珩点头道:“我知道的,你告诉我的事我没有和任何人讲。”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同别人讲,那些于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事。他心里可一点儿不相信自己是什么金疙瘩皇太孙,他也不在意。
“对了爹……”
赵平都心肝又是一抽,忙道:“怎么了?”
赵珩指着院子西北角说:“李玄度埋了卜骨在那里,今天要烧了洒到城东那条小河沟里,有劳爹跑一趟了。”
赵平都忙应下,又问道:“听说李玄度还给你开了方子,我这次拿了军饷回来,药钱上用不着省,吃食上也别苛待自己。”
“嗯……”
吃过早饭,李玄度把卜骨烧了,用一块红布包着递给了赵平都。骨灰还是热乎的。
李玄度说:“连着红布一起丢河里就成,没什么讲究。”
说完又喊来赵琰:“从今儿起要给大公子补身子,泡的药浴和口服的汤药还得改一改方子,我说,你记着,去问价。”
赵琰一回生二回熟,李玄度一说完他就一溜烟儿跑了。
赵珩想到什么似的,又折回屋里,去柜子里翻腾了半天,终于在犄角旮旯翻到了一本破旧的书。所幸西北气候干燥,书没有受潮阴湿,保存的还算完好。
他拎着书走到李玄度身边,脸颊微红道:“你瞧瞧,这书能教么?你昨晚说教我医术,但我不识字。”
后面那句话他说的很轻,一种羞耻感莫名充斥着,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李玄度拿过书看了眼:“哦,这是启蒙书,倒正合适。”
他瞥了眼赵珩:“真要学啊?学习贵在坚持,学无止境。”
赵珩捏着手郑重的点了头:“学!”
“那成。”李玄度收了书,道:“学习得有章法,我拟个章程,咱们每日按时读书。”
赵珩听完又钻回屋去,拿了一角银子出来搁在石桌上,道:“要买笔墨纸砚吧,听说很贵,这点钱不晓得能买多少,等下让阿琰去问问看。”
正说着,赵琰从外头跑回来了,生怕自己忘了似的,倒豆子一般给李玄度报账,报完还一脸肉疼的说:“今儿这药也忒贵了!”
李玄度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一分钱一分货,虽贵,效果也好。”
赵平都那莽汉下手忒没轻重,他这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逮住这机会可不得好好养一养,反正赵平都拿了军饷回来了。
赵家兄弟俩不知道李玄度的如意算盘,倒是赵珩隐约知道李玄度会从配好的药材里捡一些单独留着用来泡澡。这人身子骨不大结实,想来也是趁机给自己调养呢。
赵珩也没拆穿他,而是道:“你尽心为我治病,我也不好亏待了你。你既是大夫,不如也开个方子给自己调理调理吧。万一你死了,我找谁治病去。”
赵琰一听当即炸毛了:“大哥!”他眼神瞥着桌上一角银子,以为这是给李玄度买药的钱,身子一扭,老大不乐意的说:“凭什么呀!”
赵珩道:“他不仅给我治病,还会教我读书。阿琰也要跟着学的,不识字会被人骗。”
赵琰大张着嘴巴,他还没来得及心疼银子呢,就被安排去读书了?他连连摆手后退:“我,我还是算了吧!读书有什么用,我又不指望考状元。”
赵珩眼疾手快的抓住他衣领:“大哥说的话你不听了?”
赵琰委屈的撇撇嘴:“我,我不爱读书。”
赵珩抬手刮了刮他小鼻子,笑道:“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疼买笔墨的钱,有多少次你都去老先生的小学堂蹲墙角!你大哥是病了,又不是瞎了。”
赵琰咕哝一声,想反驳,但触碰到大哥一脸了然的神情便怂了。
“你不是一直觉着大哥买了李玄度回来亏本了么,但他读书识字会医术,我们学他的本事,这岂不是赚了。想想老先生的束脩……”
这么一换算,赵琰立马抖擞起来了!他狠狠点头:“大哥说的对!不光我学,阿琮也得学,大姐也得学,咱们全家都学,不亏!”
李玄度:……他只是病了,又不是聋了。这哥俩当着他的面儿算计他,是不是有些太不知礼了。
他抖了抖身上穿着的短打,想先摆摆架子的,猛然记起自己似乎是赵珩买回来的奴隶……
李玄度替自己可怜了一把,开口道:“咱们前头倒用不上买笔墨,你们还不识字儿呢,先认字,再书写。再不济就搁院子里拾掇一块沙盘,先用沙子写字,不影响什么。”
这话却是说到赵琰心坎坎上了,他平生最恨那些败家子儿了。
“大哥,三两银子说的有理,我们听他的吧。”
赵珩笑道:“行。不过你也别三两银子三两银子的叫了,听着怪市侩俗气的。他年纪也不小了,现今教我们读书,那便是先生了。我们跟他学学问,得有崇敬之心。当初我在老先生那里读书,老先生就骂我不知尊师重道呢。”
赵琰表示非常理解他大哥,狠狠点头:“老先生也是这么骂我的。”
李玄度:……突然觉得教书之路任重而道远。

赵平都不知道怎么自己就出去了一会儿,家里的风气一下子就变了。搁院门口听见院里有读书声,还以为自己走错家门了。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跨步进了院儿刚想问什么,被孟氏眼疾手快的拉到一边儿去,低声道:“别吵,玄度教孩子们念书呢。”
“念,念书?!”赵平都干张着嘴巴一脸惊讶。
“阿珩突然想起来要读书,这是好事儿呀,咱阿珩身子骨见好了。”
赵平都跟着使劲儿点头。
赵琮年纪还小,被赵琰从隔壁小伙伴那里拎回来读书的时候他一脸懵逼。他才这么丁点儿啊,二哥怎么忍心不让他玩儿的。他心思没怎么放在读书上,暗戳戳的摸鱼。听着门口有一点动静,立马扭头去瞧。眼泪汪汪的望着他爹,他是真不爱读书啊!
赵平都没有接收到宝贝老幺眼里的委屈,而是专注的盯着赵珩看。他脸庞因瘦削而显得棱角分明,和年轻时的太子殿下很像。微垂的眼眸如一副泼墨画,眼角眉梢的神韵像极了太子妃。
他顿时就想到了太子和太子妃在书房里读书的场景,轩窗半敞,香炉氤氲着满室墨香,太子专注练字,太子妃依偎在太子身旁,轻轻的打着扇子……
只可惜这样的光景再也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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