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卿吓了一跳,忙将人托起:“大人折煞我了。”
宋镜敛目光肃然:“今日来,是想请沈府监接手一桩旧案。”
“隐太子谋反案。”沈时卿道。
“沈府监已经猜到了。”
沈时卿道:“联想这大半年来国都的传言,再想到陛下为庆皇太孙生辰召赵氏父子入国都,如此大动干戈,很难不让人多想。何况能劳烦宋大人亲自登门,也必不是小事了。”
宋镜敛叹道:“我知道这件事难为沈府监了,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陛下多疑,他的心思很难捉摸。召回赵氏父子,国都必掀波澜。”
“隐太子尚有血脉存于世,对吗宋大人。”沈时卿看着宋镜敛布满沟壑的脸,他道:“隐太子旧案牵扯太大,眼下国家正处风雨飘摇之际,依宋大人性情,即便心知隐太子蒙冤,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牵出此案引朝野动荡。唯一能解释宋大人所为的只有一个原因,当年的皇太孙还在,而且和赵平有关。”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位名震西北的年轻都督赵珩身份存疑。宋大人想在这时翻隐太子旧案,是想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否则等待他的结局只有两个,被咱们这位多疑的陛下悄无声息的杀死,亦或是被认定为东宫谋反案的漏网之鱼而被处决。若如此,隐太子旧案则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希望。”
“沈府监明察秋毫,老夫的心思都被你看穿了。”宋镜敛由衷赞叹,又说道:“老夫一直怀疑眼下发生的一切是有人在背后操纵,陛下谨小慎微,这当口上不会轻易调守关大都督入国都。”
“大人怀疑陛下已然知晓隐太子遗孤的存在。”沈时卿问。
宋镜敛点了点头:“所以诚如沈府监所说,若不能力挽狂澜替隐太子翻案,为隐太子遗孤正名,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就算翻了案正了名,他就有活路了么?”沈时卿随手从罐子里捻了些鱼食扔进湖里,十几条金鲤争抢着,原本平静的湖面骤然荡起水波。
“鱼儿争食,世人逐利。陛下坐着那至尊之位,任何有可能动摇他地帝位的人和事,他都不会放过。”
宋镜敛则道:“既然都难逃一死,那为什么不试试呢。我们未必是孤军奋战,这世上尚有许多心思澄明之人。比如你的父亲,当年监察府的老府监。”
“宋大人何意?”
“沈老府监同我有旧,我二人明面上来往虽不多,却时常通信。他和我一样不结党营私,但我们心中都十分赞同隐太子变法革新之举措。隐太子谋反案世人心知肚明是被诬陷,却无可奈何。隐太子故去后,沈老府监一直在搜集证据,只等着有朝一日能还隐太子、还东宫诸人清白。可惜老府监一身病骨,终究没熬过先帝。”
也许是觉得自己小人了一把,宋镜敛老脸一红,如实道:“我知道老府监在做这件事,所以今日才来找沈府监商量,我想老府监临终前一定留下了不少东西吧。”
沈时卿斜睨他一眼,若这么看的话,这老头某些地方确实和自己的父亲有些……“臭味相投”!
沈时卿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宋大人还真是老奸巨猾。”
宋镜敛客气了一句:“比沈府监还是差了些。”
沈时卿道:“陛下未必会将此案交给我来查办。”
宋镜敛就道:“事在人为,只要沈府监肯接就好办了。”
“宋大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接我就不是人了。”沈时卿阴阳了两句,继而话锋一转:“不过宋大人说的对,这世上尚有许多正义之士。就算陛下现在不愿意承认隐太子当年对他的照拂,但既定的事实是抹不去的,除非他不在意天下人口诛笔伐。”
宋镜敛拢手笑道:“正是这个理儿。这件事牵连甚广,说不定还能从中揪出探子细作来,要沈府监多费心了~”
安逸的日子过太久了,赵家兄弟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大哥会被召入国都城。赵琰赵琮知道大哥不是他们赵家的,但这件事他们也从未放在心上,因为在他们心里大哥就是大哥。
赵琮先表态:“大哥安心去,沂山关我替大哥守着,南平关的冯起大哥也是自己人。西北都在我赵家手里握着,那国都城里的皇帝若敢伤害大哥和爹,我赵琮第一个不服!”
赵珩没反驳,他嘱咐赵琮:“我和先生走后,务必紧守关门。阿琮性情颇有些急躁,阿琰要多多照拂。”
赵琰忙道:“大哥放心,我会看着阿琮的。”
赵珩又道:“军中那细作马三郎,若他敢挑拨事端,即刻杀之,莫留祸患。”
赵琮应了一句:“我使人紧紧盯着他呢,必要时一刀送他见阎王。”
“大哥。”赵琰把一块玉简递给赵珩:“这是我赵氏粮铺的凭证,大哥收好,我在国都城留了两间铺面,若大哥有任何需要直接拿着玉简去找掌柜便可。”
“阿琰有心了。”
“对了大哥,你们云游时乘的那辆马车我请曹家小叔重新改了改,就在院子里停着。”
这辆马车随他们走遍了大周,如今被曹木匠重新抛光了一遍,又多添了暗箱,暗箱中备了弩箭。
“车厢的木料都是曹小叔用特殊手法打磨的,刀枪不入,又能防火。”
赵珩又一次对曹木匠刮目相看,也愈发觉得墨氏底蕴深不可测。
李玄度则道:“说到底还是钱到位了,这重新改造一次得花不少金叶子呢,阿琰可舍得给你大哥花钱了。”
“出门在外路途艰辛,自要舒坦安稳些我才安心。”赵琰说道。
他扭头看着赵珩,收起平日那副逢人便露三分的笑脸,很严肃的说道:“大哥,我们永远是一家人,姬昊最好日夜为大哥祈祷,祈祷大哥平平安安。否则哪怕大哥伤了一根汗毛,我也会拼了全部身家,让姬昊知道我西北赵氏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赵珩一手搭着赵琰,一手搭在赵琮肩膀上,心内波涛翻涌:“大哥记下了。”
饱经风霜的马车再一次踏上征程,承载的却更加沉重了。
“玄度你看,宸儿一见我就笑了。”赵珩一眼不眨的看着床榻上的小娃娃,新奇的不行。
他依稀记得阿琮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么丁点儿,只是那时他阴气缠身,阿琮见了他就哭的撕心裂肺。他唯恐伤了阿琮,便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瞧上一眼,即便如此,内心也是欢喜的。那是看见新生的喜悦。
“大哥抱抱宸儿吧,他喜欢你呢。”芳唯笑道。
赵珩愣了愣,有些手足无措:“我,我能抱么?”
芳唯将宸儿从塌上抱起来,给赵珩示范:“就这样,托着他的头……”
宸儿被塞进赵珩怀里的时候,他只觉得软乎乎的一团,他甚至不敢用力,僵直着脊背和手臂,傻呵呵的跟李玄度说:“你看,这是我外甥。”
李玄度摸了摸宸儿的手,笑道:“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赵平都在后头巴望着,不停的搓着手,心说这还是他外孙呢!
“芳唯啊,给,给爹也抱抱呗~”
赵氏父子入国都后就住在官驿,芳唯抱着儿子悄悄过来探望。他对父子俩说:“师兄已经准备为隐太子伯伯翻案了,这些日子宋大人一直为此跑前跑后。大哥和爹这一路过来应当也知道了,大周境内到处都在传隐太子的事儿。只等宫宴大哥露面之时,便有结果。”
赵平都还是有些担心:“尾巴都扫干净了?可万不能让陛下知道此事同太子殿下有关,否则你夫妻二人必受牵连。”
“爹放心,这件事我和师兄明面上会主动避开。倒是爹和大哥,在国都这段日子定要小心谨慎。元曜近来打听到甄世尧府上有个极受倚重的门客与巫族有关,那门客有个小弟子名唤净辞。”
李玄度瞳孔骤然一缩,几乎瞬间他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李玄序……”
第137章
“国都的月亮没有西北的亮。”赵珩见李玄度又在观星象,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连星星都黯然失色许多。”
李玄度就笑着指了指远处街市:“国都繁华,万家灯火,难免掩盖了星月本身的光亮。”
“是啊,人间烟火气难能可贵,只是灯火的暗影之下总藏着杀机,否则我们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了。”赵珩道。
“如果我所料不错,昌州城大都督于振之死当是我师兄李玄序所为。”李玄度道:“我曾写信给顾都督,请他查出于振死时状态,顾都督回信说,于都督七窍流血而亡,脸色青紫且有红色暗纹,形如盘蛇。”
赵珩心口一跳:“是中了毒?”
李玄度摇头:“是巫咒。凡事皆有两面,医可救人亦可杀人,巫咒同样如此。只是巫人不可擅用巫咒夺人性命,否则必受天罚。”
“天罚是什么?”
李玄度道:“只有嫡系的巫才会接触到巫咒,巫咒是巫族的顶级术法,可隔空取人性命。只要得到任何一件和目标人物有关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根发丝,便可启动巫咒将人杀死。但巫族有规矩,巫不可随意使用巫咒杀人。天罚就是用来约束限制巫人使用巫咒的。”
“如你所说,若于振果真是被你师兄用巫咒杀死的,那么他现在应该已经受到了天罚,天罚很可怕么?”
“很可怕。”一向宠辱不惊的李玄度脸色微变:“天罚不是瞬间致人死亡,当一个巫用巫咒杀人之后,天罚的种子就已经在他身上种下了。它会在他身体里扎根,长出无数触角,吸食他的血液骨肉,直到将人榨成一张人皮……”
“在草庐幻境之中我曾见过一位受天罚而死的前辈,人皮薄如蝉翼,挂在枯枝上随风摇曳,他的魂魄被封锁在薄薄的人皮里,永世不得超生。”
赵珩心头骇然:“如此恐怖的天罚,你的师兄到底图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让我和我爹暴露在世人面前么?”忽地,赵珩又想到什么:“巫咒只可杀一人么?”
李玄度摇头:“只要他能承受天罚的折磨,杀一人还是杀十人对他来讲都没什么分别。”
“那岂不是在榨成人皮之前,他可以随意杀人了!”赵珩惊的声音都变了。
“自然不会,启用巫咒杀人是一件很耗精力的事情,他需要很长时间的恢复。且每杀一人,他的巫力也会随之消减。他不会轻易动手,除非那人是他不得不杀之人。”
“自楚司珏退兵,我们收复陇西之后,各方力量之间维持着一个平衡。若于振不死,大周便可利用这短暂的和平继续强大起来。大周是天命之主,师兄是明白的。只是他不想看到这个局面,所以于振必须死,平衡势必被打破。”
赵珩还是不明白:“可不管怎么样,天罚一旦种下便永世不得超生。凭他的本事想要杀死于振,难道还需动用巫咒么?”
李玄度道:“师兄是不被师父承认的大巫,他无法进入草庐幻境修习巫族术法。执掌通天宫后,师兄为了巩固自己的力量,开始修炼禁术。我隐约记得以一种献祭的禁术开启巫咒,可以在短时间内让自身巫术达到顶峰,但下场也更加惨烈。我猜师兄是动用了此法,他需要很大的力量来做成某件事。杀死于振只是开启巫咒的必经之路罢了。”
“李玄序真是个疯子。”赵珩眉峰冷峻,眸中闪过厌恶之色。
“所以我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李玄度将目光落在赵珩高挺的鼻梁上,神色凝重。
皇宫是赵平都很熟悉的地方,隐太子还在的时候他几乎日日都伴在殿下身旁。殿下入宫面圣,他便在殿外耳室等候吩咐。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再入皇宫总有几分不是滋味。若非太子殿下被小人构陷,他的小殿下也该如今日这般有一场宏大的百日宴,他会在所有人的祝福中慢慢长大。而不是跟着自己东躲西藏,还要日日受巫术的折磨,险些命丧在边陲小城。
“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若知道小殿下这些年受了这么多苦,心要痛的滴血了。”
赵珩见他情绪激动,忍不住轻轻摁了摁他的肩膀:“苦难终会过去。”
与赵平都不同,这是赵珩平生第一次踏入宫门。他并没有什么感触,只是觉得巍峨皇宫总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阴谋夹着血液化成的腐朽味道。
百日宴设在清和殿,赵氏父子入殿时,众臣已落座,连许久不曾在公开场合露面的甄世尧也出现了。
他只听李玄序说赵珩同隐太子有六七分像,乍然见了人,却活像隐太子就站在他面前似的。他有些期待起姬昊的表情了。
皇长孙的百日宴本来是件喜事,可姬昊这段日子总是心神不宁。他本没想召赵氏父子入国都,只是他派出去的探子拿回一条情报,说赵平都的长子身份不明。
那时他整夜整夜的梦到隐太子,几乎瞬间就想到了东宫当年没找到的孩子。赵平都是隐太子最倚重的侍卫,他都能活下来,那个孩子必定也在世上。他得看一看,看看那备受西北百姓称赞的小赵都督究竟是谁!
“陛下,时辰差不多了,该入宴了。”杨泉轻声提醒了一句。
姬昊沉沉的应了一声。
才踏出殿门,蓦地传来一声凄厉鸦叫,惊的姬昊脚底一滑,幸亏杨泉眼疾手快方没叫他摔倒。
姬昊怒喝:“哪来的老鸦?速速给朕射死!”
杨泉忙道:“陛下息怒,息怒。那老鸦定是不曾见过陛下威严,自知丑陋污秽方才惊叫而去,扰了陛下安宁,它必不敢再来了。”
姬昊勉强收回理智:“罢了,今日是朕嫡孙的大日子,不宜见血光。”
“陛下圣明。”
姬昊被老鸦吓得有些失魂,直到坐在清和殿受百官朝拜之后,方才从山呼声中慢慢平静下来。
只是这一颗心还不等落地,便瞥见一张熟悉的脸,是他午夜梦回常常能见到的那张脸,他瞪着流血的眼指着他说:“姬昊,孤悔不该救你……”
“陛下!”杨泉见姬昊晕死过去,忙喊道:“太医何在!”
百日宴还未曾开席,陛下尚未发一言便晕了过去,百官皆惊慌无措。甄世尧自顾的斟了杯酒,还不忘隔空敬赵氏父子一杯:“好戏才刚刚开始。”
殿内吵闹,他们又隔得远,赵平都只能看到甄世尧张合的口型,但从他得意的目光中,他知道必不是什么好话。
赵珩从衣服暗兜里掏出两块糕点,递给赵平都一块,道:“等了许久连口饭都没吃上,先吃糕点垫垫肚子。那甄老狗理他作甚,凭白给自己添堵。”
赵平都也饿了,他接过糕点小心咬了一口,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说:“小殿下少说这些骂人的话,不文雅。”
赵珩嗤笑一声:“我本来也不是文雅人,何苦装样子。唉,还以为要被姬昊盘问一遍,谁知道这人身子骨这么弱,连我家玄度都不如。”
“谁能跟李先生比啊。”赵平都无语。
赵珩吃完一块奶糕,拍了拍掉在腿上的渣子,“啧”了一声:“这无聊的宫宴要什么时候能结束,想玄度了。”
赵平都:……
他忿忿的咬了一大口,差点儿没把自己噎死。
等了半炷香功夫,姬元煦匆匆从后殿赶来:“父皇为国事操劳,近来身子疲惫,太医已替父皇看诊,只需多休息便可,请诸位大人们放心。父皇口谕,今日皇太孙百日宴,朕身体不适,未能与众臣宴饮,心有遗憾。望众臣不必忧心,开怀畅饮,替皇太孙庆贺。”
“臣遵旨——”
赵珩脸色好看了一些,扭头跟赵平都说:“还算姬昊懂点儿事,没搅黄了我们宸儿的大日子。”
赵平都人都麻了:“小殿下,慎言慎言啊!这可是皇宫,耳目众多。”
赵珩就斜眼看他:“那你还一口一个小殿下的喊我。”
赵平都:……
芳唯带着宸儿和宫妃命妇们在皇后宫中,此时天色已晚,宸儿闹觉,芳唯便先退席了。
甄皇后叫皇贵妃主持宫宴,也随芳唯去了内殿。
“前头传来消息,陛下晕过去了。”甄皇后屏退宫人,低声对芳唯说。
芳唯心口一紧:“就因为见了我大哥?”
甄皇后道:“这是陛下的心病。”
芳唯将睡熟的宸儿安置在摇篮里,轻轻掖好被角,她秀眉微蹙,觉得无法理解:“死去多年的人,无非想要一个公道罢了。陛下难道还担心我大哥会抢他的帝位不成?”
甄皇后就道:“我虽不是陛下的结发妻子,但我陪他的时间却最久。我们同塌而眠,不知有多少次他从梦中惊醒,我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只偶尔能从他含糊的梦话中听到‘太子哥哥’四个字。陛下是个很复杂的人,他心思深重,旁人难以捉摸。但我知道隐太子是他心里跨不去的坎儿,每次看到他惊梦之后的眼神,我都如坠冰窖,浑身发冷。”
“可世人有权利知道当年的真相,那些枉死的东宫旧人也有权利洗掉身上的冤屈。”甄皇后道:“无论走到这一步是否有幕后推手,无论那些人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既然旧事重提,就没有理由放弃这个机会。”
芳唯点头:“正义总会战胜阴谋诡计,不管过程有多曲折,但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我也相信。”甄皇后目光清澈柔和,她笑着说:“一个给世间带来美好和光明的人,不应该被泼上满身脏水,陷在泥潭里不见天日。”
姬昊病了一场,辍朝三日。但外界对于隐太子遗孤之事的猜测却愈发笃定了。
“……听闻陛下只见了那小赵都督一眼便昏过去了,足见小赵都督的样貌同隐太子有多像了!”那人夸张的伸出手指:“八九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还听人说那就是隐太子回来了!”
“嗐,瞎说,差多少岁数呢!”
“怎么能是瞎说呢,都说隐太子是冤死的,那冤魂附在亲生儿子身上也未必没有可能啊!”
“你这么说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嘶,你说陛下能给隐太子翻案么。毕竟当年隐太子的罪可是先帝定的。”
有人就道:“咱们陛下自幼便受隐太子照拂,若非如此陛下早就饿死在冷宫里头了,隐太子对他有救命之恩呐!依我看,陛下该早早去寻隐太子遗孤的下落才是,就算翻不了案,那稚子幼儿总是无辜的呀~”
方野在外头打听了一圈,回到官驿将外头传言说了说,道:“这风向虽说都是赞成给隐太子翻案的,但矛头却对准了当今陛下。如今这样,陛下必定要立案方能堵住悠悠众口,可如此下来,陛下心里也必有怨气。他定然以为这件事是我们在背后操纵,目的就是逼他翻案。”
“宋大人使人将隐太子的事儿散了出去,本意只是想让世人记起当年的事儿。不过不可避免的被宵小钻了空子。”李玄度道:“那些人的目的就是让姬昊以为我们可以掌控天下人,俨然已经成了气候,会威胁到他的皇位。那么姬昊就不得不想尽办法除掉赵氏。”
“挑起大周朝堂内乱。”赵珩笑了一声:“确实是一步好棋,不过……只要姬昊不过分,我可以退让。”
“小殿下……”
“爹,我们被动走到这一步,但大周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经不起动荡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还我父亲清白,我可以选择不回归姬氏,让姬昊明白我无意卷入皇权之争,只想做个都督守卫大周。一个不属于姬氏的子孙又如何同他争抢皇位呢?只要姬昊不蠢,知道孰轻孰重,自会放我父子二人回归。”
“小殿下和太子殿下一样,心怀天下,舍小利而成大义。”赵平都叹了口气:“只盼陛下能明白小殿下拳拳之心,莫重蹈先帝覆辙啊。”
传言甚嚣尘上,姬昊没办法,只能拖着病体上了朝。
沈时卿偷摸抬头瞥了眼天颜,不由心惊。这才几日功夫,陛下竟苍老成这副模样。本就瘦削的脸颊凹陷进去,让那双总是布满算计的眼睛愈发凸出。他就这样盯着他的臣子们,目光仿佛淬了毒。
“……关于隐太子一案,诸位臣工有何谏议?”
沙哑的声音带着两分怨毒,在吐出“隐太子”三个字时又似乎有些颤抖。隐太子于现在的他而言是可恨又可怕的存在,全然没有当年的敬意。沈时卿如是想。
“……此时传言愈演愈烈,眼下来看是不可能轻拿轻放了,隐太子在民间有不少追随者,或是读书人,或是退下来的老兵。甚至有不少前朝旧臣也纷纷冒出头来,希望陛下重查此案。”
已有大臣出列发表了自己的想法,沈时卿听了一耳朵,又听姬昊问:“所以你的意思也是旧案重审了?”
那大臣应是。
倒也有不赞同者:“陛下,臣以为传言绝非空穴来风。自赵平都出现后便隐隐有些苗头,而当陛下传赵平都和赵珩二人入国都后,传言愈发沸腾。无一不是赞隐太子而贬陛下,实在不令人怀疑这背后的目的。”
“臣附议,赵氏父子二人恐有不臣之心,还望陛下慎重。”
“吴侍郎此言差矣。”宋镜敛这时站了出来,禀道:“传言沸腾到这般地步必有幕后推手,若赵都督果真有什么心思,断不会如此高调。此举意在挑拨陛下和两位赵都督之间的君臣关系,其中混有门阀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且不论这些,既传言已到这份上,倒不如顺水推舟重查旧案。一者,让世人知道陛下心里是念着隐太子的,只是苦于时机不对一直隐忍不发。让世人知道陛下与隐太子兄友弟恭,陛下乃明君圣主,当得起世人表率。二者,平息近来甚嚣尘上的传言,若再有挑拨者,必为细作,当逮捕以安民心。”
“三者,皇室血脉不容混淆。那位小赵都督的身份也需十分明确,若非皇室血脉,理当受惩处。而若果真为隐太子遗孤,也当有所安排。只是旧案已时隔二十几年,查访起来恐十分艰难。”
宋镜敛一番话说出来,姬昊绷着的脸竟难得有些松动。如今他骑虎难下,此案必要重查。只是他不想陷入被动,宋镜敛倒给了他一个正当的理由。
姬昊便问:“宋大人觉得何人可担此重责?”
宋镜敛想了想,说道:“沈府监为人刚直不阿,又素有断案如神之名。”
姬昊点了点头:“那就请沈卿接了这桩旧案吧,记住,事无巨细务必仔细审查核对,及时与朕反馈案情进展。”
沈时卿忙出列拜道:“臣领旨。”
回到寝殿,姬昊仍觉得心里难安,他问杨泉:“那晚宫宴,你可看清赵珩的模样了?你觉得他和隐太子有几分像?”
杨泉躬了躬身,道:“奴才也恍惚着呢,毕竟奴才早年也只是个小宫人,同隐太子见的少,只是觉得那小赵都督眉眼间似乎有几分隐太子的神韵。多了便不清楚了。”
“他很像。”姬昊说道:“赵平都坐在他身边的时候,我仿佛真的看到了隐太子。”
姬昊斜倚着引枕,揉了揉眉心,沉默片刻,他吩咐杨泉:“召赵珩入宫,朕要见见他。”
“单独入宫?”赵平都急了,他扭头问李玄度:“先生,这如何是好?”
李玄度听了先是眉头一皱,不多时又舒展开,道:“姬昊应当只是想见一见阿珩,赵都督无需忧心。既然他已答应重审隐太子案,就不会在这时候对阿珩做什么,否则那些文人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赵平都挠挠头:“我只怕小殿下口无遮拦。”
李玄度就道:“阿珩最会审时度势了。”
赵珩穿戴好衣服从屋里出来,刚好听到李玄度在夸他,不由笑道:“还是玄度了解我。”
李玄度跟着嘱咐一句:“嘴巴别太毒,姬昊心眼儿小。”
赵珩点头答应:“我去应付一下,尽快回来。”
他想着再和人温存温存,奈何赵平都杵在屋里,他又不好直言。只好眼巴巴望了李玄度两眼:“等我回来。”
李玄度:……
他袖子一挥:“赶紧进宫去。”
来请人的是杨泉。
那日姬昊突然昏迷,他忙着喊太医,也只顾得上匆匆瞥一眼座次上的年轻人。这会儿细细打量下,发现他容貌虽与隐太子有五六分像,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小赵都督不必紧张,陛下传唤就是想跟小赵都督说说话。小赵都督年纪轻轻便执掌一军,陛下也十分欣赏呢。”
赵珩扭头看了眼杨泉,只见这老内侍眉眼慈爱,说话也柔柔缓缓的,让人听了心里舒坦。他微微欠身:“多谢杨大人指点。”
宫门又深又长,走了许久方才到姬昊的寝殿。
赵珩依着赵平都教他的,冲姬昊行了拜礼。
姬昊微微探头:“抬起头来叫朕瞧瞧。”
赵珩又把脑袋抬起来,目光直视姬昊,似乎觉得这样不妥,又匆匆垂下,颇有几分“羞赧”道:“爹不许我直视陛下天颜,但我有些好奇。”
姬昊原本面沉如水,听他这么说倒有些稀奇:“好奇什么?”
“好奇我大周的圣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呗。”赵珩适时挠了挠脸颊:“今日见着了,日后回到军中也有的吹嘘了!”
杨泉看了赵珩一眼,转头笑着对姬昊说:“到底是年轻人,活泼。”
姬昊又问:“听说你小时候身体不好?”
赵珩疯狂点头:“我爹连棺材都给我打好了,也是我命大,没病死也没死在西戎人刀下,如今还能替陛下守国门,建功立业。”
他一口一个陛下的叫着,倒让姬昊有些受用。
“你平日都做些什么呢,有读过什么书么?”
赵珩忙摆手,不大好意思的笑笑:“读书啊,无趣。书上的字儿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它们。”
“哦?”
杨泉就道:“陛下忘啦,太子殿下曾去边关替陛下犒军,回来时跟陛下提过一些赵家的事儿,说小赵都督自幼便病痛缠身,整日嗜睡,没有精力读书的。”
姬昊心思微转。赵平都果然是莽夫一个,把好好的皇太孙也养成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夫。胸无半点文墨,这样的人心思简单,也容易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