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气候不好,想必阿琰路上也遭了不少罪。”芳唯有些心疼,不由带了两分怨气:“天气热的人心里头燥的很。”
“可说呢。”赵琮连连抹了几把汗:“最近我瞧先生日日拿着卜骨,不知掐算出什么了。天气不正常,总感觉要出什么大事儿似的。刚去街上听说已经有人因暑热而死了,城中药铺的金银花早都供不上了,医馆门前全是人!”
“呸呸呸,快别乌鸦嘴了。”芳唯看着阴沉沉的天:“世道已经够乱了,祈求老天爷就别再给人添堵了。”
赵琮觑起眼睛看了眼天,又扭头斜睨了眼芳唯:“老天爷要能听懂人言,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乱离人了。大姐,快别操心了。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操心的功夫不如想想晚上吃什么……那个,臊子面?凉水过一遍面条,再浇上肉末浇头,加点儿开胃的酸豆角……哎呦!”
芳唯狠狠踩他一脚,啐骂道:“就知道吃!”
赵琮:……
李玄度收了卜骨,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赵珩赤着手臂给他打扇子,见状问道:“算出什么了?”
“暴雨将至。”李玄度道。
“若能下雨,当是好事儿吧。”赵珩道:“下了雨总能冲淡些暑气。”
李玄度却摇摇头:“连日降雨,只恐要生灾祸。”
赵珩几乎瞬间就想到了雾江岸口,不由低声道:“不会这么倒霉吧。”
高温尚未退场,紧跟着刮了一宿唬人的妖风,一整夜呼号悲鸣,屋顶的瓦片都掀飞了不少。窗户被风鼓开,热浪带来阵阵土腥味,直刮到天明。赵琮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推门而出,兜头就被浇了一锅热开水。
他捋了把脸,甩了甩手上的水,喃喃道:“这是下雨呢还是下开水呢……”
说着转身进屋拿了伞,冲西厢喊了一句:“姐,我去城门口看看,二哥他们应该快到了。”
芳唯应了一声,推开窗伸手接了接雨水,嘟囔道:“都下雨了也不见凉快,这日子什么时候能是个头……”
赵琮掐算着日子,这两日每天都在城门口的茶寮等人,今日总算是将人等来了。
赵琮撑着伞小跑上去:“你说说,若早一日进城也赶不上这么大雨,我浑身都淋湿了!”
赵琰伸手把赵琮拉上来,抱怨道:”秦阳是怎么惹老天爷了,下这么大火,一路上我好几次都要热蹶过去了。”
“谁知道……”赵琮刚一进车厢,便见正中坐着一位中年男人,抱怨的话戛然而止。
这人瞧着四十来岁年纪,面皮白净,留着小胡子,倒是相貌堂堂。
“哦,忘了说,这趟我师父也来了。”赵琰把车门关上,扭头对赵琮说。
赵琮忙拱手道:“原来是白前辈,不知前辈到访,小辈适才言语无状,失礼失礼。”
白商睨他一眼,捏了捏小胡子:“别装小古板了,玄度教出来的弟子能有几个正经的。”
赵琮:……
赵琰就道:“甭扯那没用的繁文缛节,我师父不兴这个。”
赵琮一拍大腿:“嗐,早说啊,害的我还紧张了一下……对了二哥,你怎么突然想到要来秦阳了?秦阳白氏的生意不是停了么?”
“停是停了,但也不能总这样下去。我白氏只是暂时避其锋芒,又不是死了。没道理别人骑在脖颈上拉屎还得笑着忍下去。”赵琰翻了个傲娇的白眼儿:“师父早就想解决秦阳的事儿了,只是一时抽不开时间。我原想着回去交接了商船,就先来秦阳探探风头。这不是师父听说你们也在此,便同我一道前来,会会老友。”
赵琮:“若先生得知,必定十分高兴。”
憋了一夜的雨,清晨时下的急,这会儿反倒缓了下来。待马车驶入巷口时,雨已经停了。
方野拆了门槛,车夫直接将马车赶到院子里。李玄度正站在廊下望天,余光瞥见一个久违的熟悉身影,他还当自己是眼花了。
“……呦,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玄度公子,哦不,玄度老公子,您老倒是风姿不减当年啊。”
听听这欠揍的声音,李玄度按下心中激动,撇过脸冷哼一声:“多年不见,白季商见老了。”
白商拢着手站在院子里,将李玄度细细打量过,只见人虽清瘦了不少,但精神尚佳。许是近来有烦忧之事,眉宇间带着两分愁绪。他笑道:“当谁都跟你一样呢,不老不死的老妖精……玄度,得知你安好,我甚欢喜。”
李玄度拾级而下,踱步过去:“当年凶险,恐牵连白氏,从摄魂狱逃出便往北边来了,多年不曾和季商联系,叫你凭白担心,对不住了。”
白商按住他肩膀,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所有的心绪:“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大家各自安好,总有重聚之日。”
“好好好,不说这些。”李玄度拽着白商的手臂进了书房:“多年不见,咱兄弟俩好好说说话。”
芳唯见天色也不早了,忙说道:“先生,我这便去做饭,不知这位白前辈喜欢什么口味的。”
“辣口的,越辣越好。”李玄度朗声道:“烦劳芳唯做好后将饭菜送到书房,今日我与季商兄促膝长谈,便不与大家一起吃饭了。阿珩还在练功,记得饭时喊他吃饭。”
“先生放心。”
李玄度进了屋才要关上房门,又将芳唯喊住,神秘兮兮道:“给先生炒一盘花生米。”
芳唯愣愣的应下,不就一盘花生米么,怎么感觉先生有些莫名兴奋……
她甩甩头,喊了还在一旁叽里咕噜说话的赵琰赵琮兄弟俩:“快来厨房干活!”
赵琰哀嚎一声:“大姐,我屁股还没沾板凳呢,大老远过来的还要干活!”
姬家兄弟俩笑着从房里出来,道:“赵二公子在一旁坐着聊天儿便是,厨房倒也用不上那么多人,还有我们呢。这天气热,饭菜也不能都叫芳唯一人做。”
“可不是!”赵琰四处看看,不见赵珩,便问:“我大哥呢?”
姬元煦指了指后院:“雨刚停便去后院练拳了。”
赵琰伸着脖子有些犹豫,芳唯就乐:“知道你惦记大哥,行了,这用不上你,让元曜师弟带你过去,免得被那位大叔伤着你。”
赵琰一脸懵:“哪个大叔啊?谁啊?”
姬元曜抬抬手:“赵二公子,我们边走边说吧。”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直到消失不见。白商笑道:“玄度这几个弟子收的好啊。”
“不过是随心而收罢了。”他笑着给自己倒了杯茶:“几个孩子整天吵吵闹闹的,烦都烦死了。”
白商就幽怨的看他一眼:“跟我臭显摆什么呀,显你弟子多。”
“可不敢。咱们季商不是也收了徒弟么,阿琰那小子嘴是碎了点儿,不过人机灵。小脑袋瓜子整天算计着,不做生意都白瞎了。”
对自己的弟子白商当然是满意的,他道:“当年也是阴差阳错,我的人刚打听到你的消息,边关便生了事端。当时城中混乱,只在街上救了阿琰回去。我知玄度同赵家交好,便收了他做弟子,留在身边照顾。没承想这孩子没让我失望,我想着再进一步。不过阿琰年纪尚轻,此事倒也不急。”
玄度想到白商有一子一女,他这小女儿就是和阿琰一起跑生意的师姐,和芳唯差不多年纪,也早该到说亲的年纪了,不由心思一动。
“季商的意思是想同赵家结个亲?”
白商点点头:“我那小女儿痴长阿琰两岁,师姐弟俩打小关系亲厚,若能成一段佳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俩孩子都在我身边长大,心里头那点小九九我看得清。想着解决了手头的麻烦,待明年春天去边关一趟,同赵都督商谈一番。”
两家婚事,李玄度也不好多置喙什么,便问白商:“季商大老远跑来秦阳,恐怕不只是看我这么简单吧?听阿琰的意思,季商这些年似乎在向外转移白氏财产,怎么,九江有什么为难的事儿?还是我那位好师兄寻我不成,刁难白氏?”
白商就道:“我白氏好歹是天下第一商,李玄序便是想要做什么,也得掂量掂量淮阳能否经得起动荡。不过树大招风,白氏在九江总要受楚氏掣肘。我想断了他们的念想……”
“先生,饭菜好了。”姬元煦端着食盘在门外喊了一声。
李玄度开了门,让他将菜饭撂下,向外看了看,没见赵珩身影。便将门窗关好,然后做贼似的从书柜后面的暗格里搬出两坛子酒来。
白商:……
几杯酒下了肚,愁绪也随着酒香丝丝缕缕的蔓延出来。
白商虚虚的目光在半空中凝成一点,他幽幽叹道:“淮阳楚氏所图不小,野心昭然若揭。白氏为商,纵然不想掺和这天下之变,但动荡之下,白氏这等庞然大物就成了现成的靶子。白氏之财可撼天下,然白氏并未有能保住这财帛的实力。若在太平年月,族中子弟尚可恣意。无奈这世道不平,总有宵小之徒惦记。”
“当然,淮阳王势大,白氏若择楚氏依附,兵力、钱财俱都不缺,徐图天下,定能成事,只是楚氏并非天下明主。且不说李玄序效命于楚氏,我与他本就不对付。只说楚氏父子二人,楚煜沽名钓誉,其子楚司珏乖张暴戾。这天下权柄若落入此二人之手,那才是百姓的灾难。”
白商自酌一杯,摇头叹息:“这些年我虽转移族中产业,但楚氏也不是瞎子。若白氏不能为其所用,必定无所不用其极,毁掉白氏。我九江白氏百年基业,不能就这么毁了。为此族中几位族老意见也有了分歧,有欲投靠楚氏者,有欲举家迁往外地的。但天下门阀四起,白氏前路渺茫啊。得知玄度在此,这不是特特前来讨个主意么。依你所见,白氏当如何抉择。”
往前数上十几年,天下还不似这般混乱。李玄度被暗算关进摄魂狱前,隐太子变法让大周国力上了一个台阶。往后几年,虽大周陷入夺权之争,但根基尚在,即便疲弱不堪,也不至于一夕倾塌。
自姬昊登基后,只顾着收拢权势,反倒助长了门阀气焰。也是那时起,淮阳楚氏、燕北景氏、东洲钟离氏先后自治,虽不曾明确竖旗反周,但大周疆土割据之状已经凸显。各地望族观望之下,见朝廷已无力整顿,也暗暗有了计较。
白氏财力雄厚,九江第一望族,富可敌国,没点本事恐怕早就被拆吃入腹了。便是白氏自个竖旗自治,也并非不成。这也是为何楚氏只敢威逼利诱,从白氏族老入手,却不敢强硬占了白氏的原因。
而白氏之所以受楚氏掣肘,则是因为楚氏是几大门阀中兵马最强的一个。白氏若竖旗,楚煜头一个就敢兴兵讨伐,白氏兵力不及,覆灭也不过朝夕之间。
只是楚氏并非要铲除白氏,而是要白氏成为自家钱袋子,便不好刀兵相向。否则逼急了白氏,鱼死网破,谁也捞不着好处。
淮阳一带的贵族忌惮楚氏,不敢同白氏相交。而能和楚氏抗衡有实力的门阀却又鞭长莫及。白氏犹如困兽,这几年逐步向外发展,也是有意寻一合作伙伴。
“天下人的生意不好做啊。”李玄度手指轻叩桌面,笑道:“可大周的天子还在呢,虽周天子名存实亡,可这还是大周的天下,我们也还是大周的臣民。”
白商眉头一蹙,咂摸着李玄度的话:“玄度的意思是,你选择了大周?可姬昊汲汲营营,只顾算计手里那点权势,弃天下臣民于不顾,绝非圣明之主。”
“季商啊,大周亡不了。”李玄度把玩着手里的卜骨,眯起眼睛道:“自我出山便一直观天象,起初大周灭亡之象已现,天下将陷入战乱。然突有一日,天象骤然变化,一起都变得模糊起来,我琢磨许久都无法勘破这天机。直到一点微芒在乱象之中遥遥坠着,虽不甚明亮,却生机勃勃。”
他用手指沾了沾酒,在桌上划了一道:“此星暗指东方,姬氏皇族尚可绵延。”
白商“嘶”了一声:“姬氏皇族子嗣凋零,莫非是哪个旁支儿得了老天眷顾?”
李玄度摇摇头,他也不知。原本拨乱反正之人当是阿珩,可他被偷换天命,一切便都不一样了。倒是元煦,他这个弟子文韬武略,又得朝中清贵大臣支持,眼下又收了墨氏,如日中天。只是性情太过耿直刚毅,但若稍加磨炼,必能成材。只是元煦却无帝王命格……
“歹竹出好笋,也兴许姬昊又能生个好儿子呢……”
白商:……
“姬氏祖坟冒青烟了,自太祖皇帝打下大周江山,至今已享国四百年。根骨烂成这样,竟也还能苟延残喘。”他提了一杯:“也罢,既然时局仍不明朗,我也没必要纠结了。反正有玄度在,我只要跟着玄度的选择走就是了。”
李玄度跟他碰了一杯:“不怕我把白氏那点儿家底折腾出去?我可是被抽了巫骨的大巫,兴许老天爷见我废了不乐意告诉我天机,这一切我都算错了呢?”
白商就笑:“若白氏砸在我手里了,大不了到了地下跟祖宗赔罪便是。白氏一族的兴亡事小,天下兴亡事大。只要白氏没有因沦为那些上位者的刀锋而灭亡,没有沾染无辜百姓的鲜血,祖宗也不会怪我的。”
李玄度笑着饮了一杯:“等你下去替我跟你祖宗们问个好~”
他晃了晃酒坛子,打了个酒嗝说:“呀,空了……等我,我再去拿……这酒可有年头了,咱们当年在秦阳的时候一起埋在后园子桃树底下的,你可还记得?”
白商也有些上头了,一听这酒竟是当年埋下的,不由泪盈于睫:“那时候多好啊……”
李玄度踉跄着起身,推门而出,全然忘了赵珩不知道这酒的存在。夹着腥咸水汽的风猛的一吹,李玄度打了个抖,撞上一个颇有些坚硬的胸膛,登时酒醒了大半。
“阿,阿珩啊……”
赵珩怒气已经要溢出头皮了,要不是理智尚存,他现在就想把这人扛起来丢在床上狠狠收拾一番。
白商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眯缝着眼往门口瞅了瞅:“有人送酒了么?”
赵琰一听他师父这含糊的声音,大叫不好。出门时师姐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不叫师父沾酒的!
“谁呀?小阿琰呐?”
赵琰和赵珩在后院说了好半天话,芳唯来喊大家吃饭方才意犹未尽的回到前院。只是饭吃完了,桌子都收拾干净了,先生和师父还在房间里。
毕竟是多年挚友重逢,想必有许多话要讲。即便赵珩心里不大情愿,也还是老老实实在院子里等,顺便消化消化。
谁知这人竟裹着一身酒气自己推门出来了,这可真是芝麻掉针眼里,巧极了。
赵珩强忍着怒意,扶着李玄度的手臂咬牙说道:“先生醉了,不能再喝了。”
李玄度腿脚不利索,走路歪歪斜斜,赵珩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
李玄度:……这么多人呢,他能不能先死一死。
“芳唯,去煮些醒酒汤。”
门口腾出空了,赵琰也“哎呀”一声,跺跺脚跑进屋去了:“师父呦,您怎还喝上了!要是师姐知道我没管住您,回去定要扒了我的皮!”
白商就傻乐:“你听她说,真让她扒皮她就舍不得了。”
赵琰脸蛋腾的就红了:“快别瞎说了,也不嫌害臊呢。”
白商拍了拍他脑袋:“小老爷们儿该主动且主动,比个姑娘家还脸皮薄。把你忽悠客商那劲儿拿来哄哄你师姐,兴许我现在都抱外孙子了。”
赵琰:……
“您老快闭嘴吧。”
他生怕师父再说出什么来,连拖带拽的将人弄回了客房,啪的把房门一关,一脸生无可恋的往床前塌上一坐,听他师父酒后吐“真言”。也不知道师父哪来这么多话,絮叨的他脑袋瓜直冒星星。
李玄度也被赵珩弄回了正房,许是心里发虚,一挨着床就“哎呦”一声,扶着额头道:“困了……”
这头刚沾着枕头就被赵珩给拎起来,他双手禁锢着李玄度的腰,强迫他看着自己,咬着后槽牙问:“哪来的酒?”
李玄度眼珠子飘忽不定,说着就要往旁边歪,奈何这小子两条手臂跟个铁疙瘩似的,一点余地都不留。
“……后园子里头埋的……”李玄度泄了气,得,往后一滴酒都没有了。
赵珩被他这委屈的神情气笑了:“你就这么爱喝酒?”
李玄度打了个酒嗝,熏的赵珩五官揪在一起。
“倒也不是……唉……”李玄度叹了口气:“就是馋的慌。”
赵珩:……
他摸了摸李玄度的脉象,活蹦乱跳的,倒也放下心来。也不知怎的,他见这人垂着脑袋一副委屈相,心肠就软了。
对视半响,终于妥协:“往后不许偷酒喝,你若馋酒同我说便是,我陪你。”
也许是好事儿砸下来的太突然,李玄度欢天喜地,这被唬下去的酒气复又上了头,整个人就跟踩在棉花上似的,飘飘忽忽。
他双手搂着赵珩脖子,嘿嘿一笑,眸子里雾气蒸腾:“好阿珩,怪知道心疼人的。”
赵珩被他这举动惹得脊背一僵,不自觉的别过头咳了一声,推了一把李玄度:“你,你先睡吧。”
刚才不叫他睡他偏要睡,这会儿让他睡了,却又不睡了。整个人扒着赵珩不松手,眼神也渐渐变得迷离起来。
他窝在赵珩颈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拉开了泄洪的闸门,一发不可收拾。
“玄度。”赵珩喉结滚了滚:“你,你做什么?”
李玄度醉醺醺的,一个劲儿往赵珩怀里拱,清冷的薄唇擦过赵珩脖颈处的皮肤,赵珩只觉着浑身血液逆流,浑身一阵一阵的发麻。
又是这样!上一次也是这样。他仗着醉酒人事不省,却不知自己为他忍的有多辛苦!
赵珩用力将人摁在床上,俯身看他:“别挑战我的忍耐力。”
李玄度迷蒙间似乎睁开眼看了看赵珩,只见他眸子里蹙着火,像西北凛凛寒冬中灌下一碗烧刀子,烧的他浑身滚烫。
“顺心,顺意,顺其自然……”他低声喃喃,揽着赵珩的脖子将人往下一带,唇瓣相碰。
闷热暑气里,一缕春光硬生生被拽进来,漾起一池春色。
第90章
帘帐之中,热浪裹着春光接踵而至。隔着薄薄的衣料,赵珩能感受到李玄度原本纤瘦冰冷的身体被热气包裹,渐渐暖了起来。
就在他手指搭在最后一层里衣的领口时,一声惊雷炸响。昏暗的房间被横劈下来的闪电照的通明。身下李玄度因醉酒不适,眉头轻微蹙着。惊雷一响,他眉头皱的更紧了。
赵珩深吸口气,强硬的把残存的理智收拾回来,几息之后,目光已平和下来。他到底还是没有走到那步。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这是两个人的事儿,不能委屈了你,也不能委屈了我。”赵珩说了这话,决然的从李玄度身上爬下来,闷闷的坐在床边。
后腰突然被人踹了一脚。
赵珩拧眉转身,却见李玄度翻了个身。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李玄度翻身的瞬间还顺便冲他翻了个白眼,隐隐还有牙齿轻磨的细碎声音。掩在惊雷之下,听的不甚真切。
赵珩:……
雷声轰隆隆炸了好几道,明明是午后,天却阴沉似黑夜。赵珩踱步走到窗前,凝目望了会儿乌云密布的天。
没多大会儿功夫,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坠在地上,细碎的迸溅开。房檐流淌下的雨滴连成了线,像一道水帘隔在窗前。
雨势来的急去的也急,先是黑云散开,露出白白一层天光,天地间有了些许亮色。随后雨声渐弱,细线变成薄薄细细的纱线,被风吹的断断续续。
“呀!”芳唯推开小厨房的窗,风带起的雨滴落在她脸上,她抬手抹了一把,惊喜道:“凉风,这天气似乎凉快下来了。”
醒酒汤已经煮好,她撑着伞,先端了一碗给正房的李玄度送去,又折返回去给白商那屋送了一碗。
赵琰接过汤碗,探头探脑的往外头看看:“还真没那么闷热了。”
暑气终是散了,然而雨却缠绵起来,雨势时大时小,下了整整一夜,直至天明也不见放晴的征兆。
李玄度摁着眉心,一脸愁容。
赵珩在房间里看书,偶尔抬头看看李玄度,偶有视线相撞的时候,李玄度便匆匆将视线挪开,心虚的不能再明显。
两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提昨晚之事。倒是赵珩守信,今日果真让李玄度多饮了一杯酒。虽不算痛快,但李玄度也知道做人不要得寸进尺。他捏着小酒杯晃了晃,重重的叹了口气。
雾江岸口在秦阳城往东二十里处,这里是雾江分支的交汇处,水势浩大。李玄度这几日颇为忧心,趁着雨势稍缓,带着弟子往岸口一带转了转。
连日降雨,雾江水位上涨,虽尚未及线,但大雨不知何时停歇,仍有隐患。且这几年大周境内乱象丛生,朝中臣工只顾争权夺利,弃民生于不顾。自姬昊登基,西戎叛乱,为战事国库已空。
这几年虽有缓和,但下拨到各地的款项仍有缩减,中间再有官员贪墨,用于民生之款项便少之又少。岸口大坝这几年修缮多是草草了事,眼下已有松动之兆。
姬元煦来回走了几趟,面色冷峻,嘴角近乎绷成一条直线:“先生,依你所见,岸口能撑到几时?”
李玄度负手而立,雨水顺着蓑衣连着串儿的淌下来。他道:“若此时加紧修补,今年应当无虞。雨停后再稍加巩固,倒也能再坚持一二年。不过需年年整饬方可长久。但堵不如疏,若想更深层的解决秦阳水患,是件不小的工程。依方今世道恐难成事,只能尽力堵住岸口,不致决堤酿成洪灾。”
姬元曜想了想说道:“按说秦阳水患已是多年顽疾,凡当地官员皆应以此为重。夏季雨水多,早该趁入夏前巩固堤坝,可却不见官府有所行动。朝廷也不是没拨银子,即便到地方上所剩无几,但也不该完全没有作为啊。”
“确实让人费解。”赵珩眉头微蹙:“若秦阳城守和不空山冯栖鹤打定主意要秦阳,总不会眼睁睁看着秦阳化为泡影吧。”
李玄度摇头叹气:“身逢乱世,各扫门前雪罢了。只可惜雾江两岸数十万百姓,总要沦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元煦,近来可曾给你父皇写信告知行踪?”
“尚未。”
“写封信吧,如实告知,秦阳之重,姬昊心里应当明白。”
姬元煦拱了拱手:“弟子明白。”
芳唯却道:“先生,若秦阳城守当真生了反心,岂会遵从朝廷号令。秦阳的境况到底不同江南,我们在此地孤立无援,雾谷关驻军也不知是敌是友。何况还有隐在暗处的甄世尧,若叫他们知道元煦师兄在此,必会想法子害人。”
“芳唯说的不无道理。”李玄度眸光深沉,锋芒暗敛:“但这是责任。”
芳唯担心自己,这让姬元煦心头一胀,酸酸暖暖的。他笑道:“芳唯不必担心,我是大周的皇长子,责无旁贷。老师尚在朝中,也能周旋几分,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身处险境的。”
“民为重。”芳唯抿唇点头:“你是一位好皇子。”
姬元煦稍偏了头,唇畔漾出淡淡笑意。
赵珩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虽没说什么,倒也不像之前那样对姬元煦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官道泥泞,马车行的慢,回到梨花巷的院子已是三天后了。老胡坐在正院门口的回廊下,吧嗒吧嗒吸着旱烟。被救回来那人则一脸烦躁的蹲在旁边,一会儿看看漏了的天,一会儿往院门口张望张望。直到惹人心烦的雨声中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那人眼睛一亮,倏然起身跑了出去。
赵珩才一下马车就撞进他激动的眸子里,不由牙疼了一下。也不知这人到底什么来头,要不是他年纪足够当他爹了,就凭他这日日殷勤劲儿,赵珩都要以为是自己欠的桃花债了。
他回身把李玄度扶下车,那人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指了指天,几里哇啦说了一堆,反正赵珩一个字儿都没听明白。
李玄度见赵珩一脸吃瘪的模样,就乐:“今日还有最后一次行针了,估计人要醒过来了。有什么话回头你们慢慢说,我腾地方。”
赵珩暗暗在他腰间拧了一把,惹得李玄度“滋儿”的叫了一声,嗔瞪他一眼:“你老实点儿,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嫌臊得慌。”
赵珩:……
他总觉得李玄度瞪他那眼似乎带着勾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虽然那夜醉酒之事大家都绝口不提,但他就是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哪里不大对劲,活像是一起过了半辈子的老夫老妻。
这个想法一冒头,就跟缸里的瓢一样怎么都摁不下去。赵珩甩了甩脑子里的糟粕,又冒出李玄度那句话来:顺心,顺意,顺其自然……
“颠簸了几日我有些累了,先回房去补一觉,晚饭时候记得喊我。”李玄度交代一句便换了衣裳去睡觉了。
赵珩也没扰他,只拿了银针便拎着那人去了他的房间。
这人外伤已痊愈,内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余毒已清,只是筋脉有些受阻。以银针疏通后,这人眼中也有了几分清明。
施针之后,赵珩眼瞧着他闭目调息,直到天色暗了下去,那人方才缓缓睁开眼。如同一场大梦初醒,迷迷茫茫。
好半响,他似乎才回神过来,目光落在端坐眼前的赵珩身上,略有些迟疑。
赵珩眉梢一挑:“怎么,不认识了?”
那人敛着眉目:“你是何人?”
赵珩一噎:“你不认识我何故待我如此殷勤?我还想问你是何人呢?”
回想起这几日在小院的所作所为,那人也禁不住老脸一红。不过他细细端详着赵珩,心里还是拿不定主意。
倒是赵珩不耐烦同他僵持着,他想玄度了。干脆直截了当的说:“我家三弟从飞虎胫救下的你,当时你穿着军服,你是雾谷关驻军?”
那人眉头一跳:“是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