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这一动倒是惊了李玄度,他原本睡的挺香,偏被人扰了清梦,忍不住抬手拍了拍赵珩的腿:“别闹,再睡会儿……”
赵珩双眸陡然瞪大,惨白的唇剧烈的抖着:“你,你你你在说话?”
李玄度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
“你没死?”
“哎呦可不敢死,我死了你弟弟不得心疼死。三两银子呢,死老贵的。”说着,还顺势往赵珩身上拱了拱,蹭了蹭脑袋。
赵珩:……
他平生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过,他害怕极了,紧贴着墙壁一动也不敢动。
说曹操曹操到,有些人就是不经念叨。这刚说到赵琰,就听外头骤然响起一声嚎啕:“娘啊,娘诶,大哥呀!是我不好,我把三两银子看丢了!三两银子跑了!嗷嗷嗷……”
李玄度:……
他长叹口气,认命的从硬邦邦的炕上爬起来。宽大的里衣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精瘦的胸膛半遮半掩,泼墨长发随意的搭在肩头,颇有几分暧昧。
赵珩不自在的别开眼,他还是不敢相信:“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我……”李玄度还没有摸清赵家底细,不好据实以告,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笑嘻嘻道:“爬床。”
赵珩从脸到脖子瞬间红了一大片,手指死死的抓着炕沿,骨节都泛着红。一脸如遭雷劈,俨然是被李玄度如此不要脸给震惊了。
慌神也就瞬间的事儿,很快就被阴鸷覆盖。反应过来的赵珩抬手掐住李玄度的脖子,恶狠狠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你都看到什么了?”
李玄度拍了拍他没什么力气的手,叹道:“你怕什么?我是你买的奴隶,命都是你的,如果你介意我看到的,要杀要剐都随你便。”
赵珩阴阴的盯着他看,拇指摩挲着李玄度有些病态苍白的脖颈上那道青紫指痕,道:“昨晚我竟然没有掐死你。”
李玄度点头:“亏得是我命大。”
赵珩放开李玄度的脖颈,手指挑开他的里衣,果然在他前胸也有两处狰狞的疤痕,这是贯穿伤,穿透了琵琶骨。
“你究竟什么来路?”
李玄度双臂向后撑着身体,不在意的笑道:“被贩卖的奴隶而已。”
他端详着赵珩,少年人身上戾气很重,这和他体内侵蚀的邪气有关。但他在白天依然可以保持理智,没有成为嗜血杀人的狂魔,这人必定有着远远超乎寻常的克制力和极强的求生意志。
邪气的目的是少年体内的金光,金光被尽数吸收后,禁术的术法便算是完成了。但越往后,术法便需要更多的力量支撑。
巫族禁术斗转星移术的本质是逆天改命,强行将别人身上的天命和运势转嫁到另一个人身上。赵珩就是那个被偷了天命之人。
巫族禁术绝不会外传,只有巫族嫡系弟子可以掌握。李玄度对此也只有些细枝末节的了解。师傅仙逝后,师兄李玄序发动巫族政变,囚禁了自己,登上大巫之位。
摄魂狱熟悉的气息,巫族禁术的出现,让李玄度几乎可以笃定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他的师兄李玄序。
天地万物有时有序,禁术扰乱天地正法,必将引起浩劫,致生灵涂炭。他必须要弄清楚赵珩身上金光的秘密,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我祖祖辈辈都是行医的,对你身上的病症有些了解。”李玄度忽然开口。
赵珩不以为意。
“当归、生地黄、川牛膝、桔梗、柴胡、红花、枳壳……你泡的药包是活血化瘀止痛的方子。虽然可以缓解胸痛头痛,但治标不治本,而且我敢说不管是口服的药还是泡的药浴,对现在的你来说都没有半分作用了。”
赵珩瞳孔猛地一缩,倾身上前捏住李玄度的肩膀,幽深的眸子盯视他:“你要做什么。”
李玄度坦然道:“治病。医者善为先,何况你还是我主子,你好了我才好不是。”
他见赵珩不应,又道:“反正你也快死了,就算治不好你也不损失什么。可万一被我这瞎猫碰上了,岂不是幸运。”
赵珩凑近李玄度,微微弯起嘴角,在他耳边轻声说:“随便你。不过你得记着,我买了你,从今往后你的命就是我的,我死了你得给我陪葬……”
“大哥!唉,哎呦呦……”赵琰突然推门而入,正撞上他大哥在跟那三两银子咬耳朵,小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别过身子支支吾吾道:“大哥,你俩干啥呢!”
李玄度拿手指支开赵珩,慢条斯理的拢上松垮衣衫,扭头笑眯眯对赵琰说:“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家家的不懂。”
赵琰:……
不是,他猛然反应过来,气呼呼道:“我找了你一早上,你怎么跑我大哥房里了!”
李玄度道:“伺候你大哥呗,还能干嘛。”
“我大哥房里不许睡人!”赵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爹交代过,大哥病了只能自己睡。
赵珩看了眼李玄度,说道:“阿琰,以后他都在我房里睡了。”
“大哥!”赵琰小嘴一噘,总觉得自家大哥被美色迷惑了,扭着身子去找他娘孟氏告状。
孟氏一大早就听见赵琰到处找人了,这会儿又听说昨天买的人跑阿珩房里去睡了一晚,着实吓了她一跳。更奇的是那人竟好好活着,便让孟氏更惊讶了。
吃早饭的时候,孟氏悄悄打量一眼李玄度,发现他脖颈处有手指掐出的於痕,不由生了几分警惕。他看起来羸弱,竟能从阿珩手下活命。
饭后,李玄度在院子里晒太阳,孟氏把赵珩叫到一旁,颇有些忧心道:“阿珩,这个人来历不明,不如叫你父亲回来瞧瞧,看当留不当留。”
赵珩虽身体孱弱,素日看起来也很温和,但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他既决定留下李玄度就不会被别人左右。不过孟氏毕竟是为他好,何况父亲也许久不曾回家了,便应了孟氏。
“稍后让阿琰去丁大叔那里使人给父亲传个信儿。”
孟氏遂放下心来,他瞧了瞧赵珩,忽然道:“阿珩今日看起来似乎比昨天有精神了。”
赵珩倒也没瞒着:“昨儿后半夜难得安眠,今日醒来还算清爽。”
孟氏眉头舒展:“是不是换了大夫后药开始起作用了。”
赵珩想到李玄度的话,摇了摇头:“母亲,这些药很早就没效果了。这里的大夫治不好我的病。”
孟氏叹道:“国都的大夫想必是极好的,只可惜家中积蓄不丰……你父亲就快发军饷了,我们攒一攒,往陇西一带再找一找……”
“哪里的大夫都是一样的,母亲,以后我的病就交给他了。”赵珩用下巴颏点着李玄度。
孟氏大吃一惊:“他?”
“他说他是大夫,昨晚他给我按了按穴位,我才安睡了一会儿。兴许他是犯了什么重罪才被贩卖吧。不过不重要,反正我也快死了,花钱请大夫也是白搭,倒不如让他试试。”
孟氏张着嘴巴,一时哑口无言。
“不如等你父亲回来再做决断吧。”
赵珩没反对。
军户没有田地,全靠这家男主人那点军饷过活,孟氏平日会做些针线补贴家用。赵家几个孩子都还小,顶门立户的长子又是个病秧子,干不了什么。所以饭后大家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赵琰人小但整天操闲心,他也不爱出去和邻居家孩子玩闹,小尾巴似的跟在赵珩身边转悠。芳唯性子爽利,又是长女,帮孟氏分担不少家务。赵琮是个万事不愁的,平时和街巷里的小朋友们玩的不错,早饭刚吃完就不见人影了。
李玄度坐在院子里拿棍子东戳戳西戳戳,手上闲不住。
赵珩看他画魂儿似的,还觉得挺有意思:“你这画的什么?”
“没什么,我在推演。”李玄度道:“你有多少钱?”
赵珩本来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画的东西,听他这么问不由掀了掀眼皮:“问这做什么?”
李玄度学着赵琰的样子翻了个不成熟的白眼儿:“治病不要钱啊!”
赵珩:……
“要多少?”
李玄度:“家中可有纸笔?”
赵珩斜眼看他:“你瞧我家哪个人看起来像是读书识字儿的?”
李玄度一噎。
赵珩喊了赵琰过来,对李玄度说:“阿琰记性好,你要买什么跟他说,待会儿让他出去问价,回来就知道钱够不够了。“
李玄度:……
赵珩的病因主要在于经年累月被抽走生机,非实症,自然非寻常药物可医。但常年不得安眠,身子骨也有亏损。干脆开了个补气养血的方子,自己也能跟着蹭蹭养一养身体。
此外他还让赵琰买些兽骨回来,这才是他真正可以用到的东西。
“狼骨虎骨牛骨鹿骨为佳,若买不到或是太贵,就拿羊骨猪骨凑数吧。再买些朱砂和黄纸,不拘品相,捡便宜的买吧。哦对了,还需一包银针。”
赵琰不明白怎么睡了一觉这三两银子就大变样了,竟还是个识文断字儿的,还能开方子!
他一脸恍惚的走出家门,直到跑了一圈回来给赵珩报完价,都还没回过神来。
李玄度冲赵珩夸赞道:“二公子日后在术数方面必有大作为。”
这三两银子还夸他?赵琰瞥了他两眼,一时有些捉摸不透。
赵珩矜持的点点头:“我家阿琰自然是好的。”
李玄度很会捋杆儿爬:“不读书可惜了。”
赵琰一听就说:“读书有啥用,那缺牙的老先生就知道吊书袋,能学到什么呀,束脩还死老贵的。我爹说了,等我再大一些就入伍,以后当将军。”
李玄度笑了笑:“还是多读些书好,胸中有丘壑。”
赵珩听进去了。
赵琰可没当回事儿,他还惦记买东西呢,遂问李玄度:“你买这些到底有用没用啊,可别诓我大哥银子!”
李玄度捋着细长的手指头,笑道:“有没有用试过才知道,我是相信自己的医术的,就看你们愿不愿意相信我了。”
赵琰撇了撇嘴,反正他是不信的:“你医术这么好,怎么自己反倒像要死了一样。”
李玄度:……
赵珩从兜里摸出一角银子,摸了摸赵琰的头:“先去买吧。”
赵琰无条件听从赵珩,虽然心疼的小脸直抽抽,还是不折不扣的照办。
这时节山上猛兽尚有踪迹,城中有不少卖野禽的。但虎狼鹿不好猎,价钱也高,牛要耕地,也少有出卖的。市面上多半都是些野猪。赵琰既心疼银子又怕随便买的猪骨羊骨不顶用,集市边上那块砖都快给他鞋底撵出火星子了,最终还是决定买鹿骨。旁边倒是有牛骨卖,价钱稍低,只是那老黄牛是病死的,他嫌晦气。
李玄度拿到鹿骨时不由对这小子另眼相看。
“家里有刀具吧。”李玄度问。
赵琰转身就进厨房拿了把菜刀。
李玄度:……
赵珩琢磨一瞬,回自个房里拿了把匕首出来:“用这个吧,趁手。”
李玄度接了匕首,开始打磨鹿骨,刀刮骨头的声音惹得赵琰头皮发麻。李玄度见他小脸皱起,逗弄道:“怎么,听不得这声音?那日后还怎么上战场。”
赵琰一听忙撤回捂着耳朵的手,梗着脖子道:“谁说听不得。”
忍着听了一会儿,实在是受不了了,又不肯让李玄度小瞧了他,正好孟氏喊他,忙一叠声的一边答应一边跑了。
李玄度笑着摇摇头。
赵珩双臂环胸斜倚着墙壁,他低下头看李玄度。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稻草拢起来,些微碎发垂在额前。他身姿修长挺拔,刮骨的动作瞧着也赏心悦目。
“你叫什么名字?”赵珩问。
“李玄度。”他又补了一句:“你若觉着不好听,随便换一个也行。”他得极尽奴隶的本分。
“名姓乃父母所赐,留着吧。”赵珩说:“你家乡在哪儿?”
李玄度手上动作微微一顿,道:“云梦。”
“听起来是个很美的地方,很远么?”
“在南方。”
“没去过……”
李玄度吹了吹磨掉的骨粉,道:“以后有机会可以出去云游。”说罢又叹了口气:“可惜如今世道不好,到处都在打仗。”
“那真是可惜了……”
院子里只剩下刮骨的声音。
赵琰那小子买的鹿骨分量足,李玄度做了好些卜骨,不过这才第一道工序,还得用火烧制。
“过了时辰了,得明日再烧。”李玄度说。
“我不懂这个,随便你。”赵珩无所谓道。
李玄度有些好奇:“按说你家日子不算富裕,我瞧你花钱倒是大手大脚的,你娘也不管你。”
赵珩也没遮掩:“她是我后母,不过待我很好。我的钱是我生母留给我的。”
“那你生母挺有钱,你外祖家也是武威城的?”
赵珩摇头:“不知道,我一出生娘就过世了,我也没见过外祖家的人。”
李玄度便没再继续问,只道:“你爹和后母不错。”起码没私吞这些钱。
赵珩“嗯”了一声。
厨房飘来饭菜的香味,李玄度腹中空空,有些嘴馋了。
“夫人做饭的手艺真好。”
“那你可以多吃些。”赵珩道:“说不定哪天就吃不上了。”
李玄度叹气:“大公子,病人要相信大夫,治病才会有好效果。”
赵珩道:“大夫要医治病人,起码他得先有命在。今晚你跟我睡,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再说吧。”
“那恐怕是难了。”李玄度甩了甩手上的骨粉:“我观天象,明天阴天。”
赵珩:……
赵珩用李玄度开的方子泡药浴,同时李玄度配合银针刺穴,替赵珩打开全身经络。他浑身筋脉尽被邪气所侵,虽寻常药物不可医治,但用巫族特殊行针走穴的法子,可以让血气通达。即便不能彻底克制邪气,也可以阻止邪气进一步蔓延。
行针走穴颇耗心神,一套针法走完,李玄度浑身已被汗浸透。他将用完的银针泡在酒里,嗓音低哑道:“可以了。”
行针过程中赵珩似是睡了一觉,醒来后感觉身上轻盈许多,扭头看到泡着银针的酒已变成黑色,不由吃了一惊。
“唔。”李玄度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语气平和道:“排毒,是不是感觉舒服一些了。”
赵珩点了点头:“你倒是有些本事。”
“没那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李玄度摇晃着站起来:“出来吧,水有些冷了,仔细着凉。”
赵琰进来收拾洗澡水的时候不由惊呼:“大哥你今天身上怎么这么脏,这水滂臭!”
赵珩脸红了一下,不自在的说:“排毒呢。”
赵琰不是很懂。
赵珩道:“劳阿琰再给玄度烧一锅水。”
“大哥这是买回了个祖宗供着呢,我这亲弟弟倒成了伺候人的奴隶了……”赵琰嘟囔两句,撇了撇嘴,不忘凶李玄度:“你若医不好我大哥,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个小娃子凶起来就像炸毛的老母鸡,看着雄赳赳气昂昂,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李玄度好笑道:“若我能医好呢?”
赵琰一脚跨出门槛,闻言扭头说道:“你若能医好我大哥,我赵琰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他眼神执拗,异常认真。
李玄度看他走远,忍不住回头对赵珩说:“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赵珩温和的笑了笑。
李玄度想,赵珩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还没有疯魔,正是因为他可以得到家人无限的包容和关爱。但也因为这样,他在夜半无人之时受到的折磨也更惨烈。
赵珩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睡,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后,他极少与人亲近。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他感觉连呼吸都有些尴尬,索性翻过身紧贴着墙壁睡。
李玄度不如赵珩那么敏感,他有些累了,需要尽早休息保存体力。今夜那邪气必会卷土重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夜半之时,浓烈的熟悉气息开始在房间里散开,赵珩蜷缩成一团,牙关紧扣,脖颈上暗紫色的气流快速流转,青筋跳动。
李玄度轻车熟路的封住赵珩身上几处大穴,将手搭在赵珩手腕上探脉。这一夜不似昨晚那样毫无准备,李玄度可以静下心来仔细查探。
但赵珩的脉象太过紊乱,一时间他也摸不着边际。只知道邪气横冲直撞时,那金光会自发护住主心脉。金光包裹之下,隐隐有一丝醇厚苍老的气蕴在,只可惜那气蕴已无法成型,眼看着就要散去了。
每个人生来都有属于自己的气蕴,这气蕴乃上天所赋,也谓天命。巫族秘术可沟通天地,自然也能看到人的气蕴。斗转星移之术便是偷换气蕴的秘术,此举违逆天道,一直为巫族封禁。
怀有大气蕴之人为主体,接受气蕴之人为受体。只要明确主体,并拿到主体的生辰八字,然后在受体所处之地设下祭坛,烧以符咒。此后不管主体身在何处,只要祭坛不会破坏,气蕴便源源不断的被过渡给受体,直到主体气蕴枯竭而死,属于主体的天命便被成功换给受体。
当然,如果主体半途中死去,气蕴便也终止。所以一般行此法之时,施法之人必会将主体留在身边以保其性命。这些都是师傅曾告诉李玄度的。
如果赵珩是气蕴的主体,那么受体又是谁?就他了解赵珩这些年的用药,赵家人似乎并不知道赵珩病症的根源所在。
邪气再一次败兴而归,褪去之后,房间复归安宁。李玄度收回把脉的手,盘膝坐在赵珩身边兀自琢磨着如何才能确定施法人的位置。不知不觉困意席卷而来,他头一歪,窝在赵珩怀里睡着了。
这一夜没有被噩梦缠身,赵珩醒来时颇有些神清气爽,这是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安眠。当然,如果手臂没有发麻或许他会睡的更好。
他揉了揉眉心,稍一偏头就看到拿他手臂当枕头的李玄度。他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闭着眼时面容静谧安和,如一尊神像,让见者敬畏。
赵珩动了动酸麻的手臂,李玄度似有所觉,把头一缩,搭在赵珩胸腔上,双臂一环,长腿一圈,整个人直接挂在赵珩瘦弱的身板上,压的赵珩猛咳了两声。
李玄度被他胸腔震的有些耳鸣,颇有些嫌弃的推了推赵珩,长腿把赵珩身上的被子一勾,翻了个身抱着被子继续睡。
赵珩:……
西北秋日的早上还是有些凉的,穿着单薄里衣的赵珩没脾气的躺在炕上,双眼盯着屋顶发呆。直到外头有了响动,他方才穿好衣服起身出门。
“大哥醒啦!”赵琰打了盘水搁在石墩子上,道:“刚温的水,大哥洗漱吧。今天变天了,大哥怎不多添件衣裳,看着凉呢。”
赵珩眯眼看着阴沉的天,一大团黑云罩在头顶,略显压抑。
“还真叫他说着了……”
“三两银子!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床!”赵琰回屋给赵珩拿衣裳,见李玄度大摇大摆的躺在炕上睡的恁香,这火气噌的就上来了。
“快点儿起来,今天我爹回来,你这么偷懒看他不打死你!”
“吵死了……”李玄度打了个哈欠,抬手摁了摁眉心,叹道:“什么时候能睡个好觉啊……”
芳唯早上去集市买了些菜肉,早餐比前两日丰盛,李玄度一不小心把自己吃撑着了。
饭后他在院子里溜食消遣,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让赵琰帮他起火,准备烧鹿骨。
烧制卜骨是巫的基础,虽然只是平平常常的烧制,但依据每个人对火候掌握的不同,烧制出的卜骨品相也有高低。李玄度是巫族公认的烧制卜骨最精致的巫。他烧的卜骨连每一处裂隙都有讲究。以往每次烧制好卜骨后,师弟们都会在他身边连声赞叹,只可惜往昔不可追。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李玄度一边感慨,一边用钩子夹出卜骨,他很满意这次的烧制。
就在他将卜骨捡出来的时候,听到赵琮兴奋的大叫:“爹爹回来啦!爹爹回来啦!”
李玄度从厨房探出身子看了眼,就见一个外形高大的中年男人将赵琮抱起来掂了掂:“阿琮又结实了。”
赵琰不像赵琮那么活泼,颇有些腼腆的站在一旁傻笑。
男人拍了拍赵琰的肩膀:“阿琰长高了,更像个男子汉了。”
赵琰挺了挺胸脯,笑的后槽牙都露出来了。
赵珩对父亲尊敬但也谈不上亲近,反观男人对赵珩的态度也很奇怪。他和孟氏一样,眼中虽有关爱,但更多的是从骨子里流淌出来的谦卑和恭谨。
李玄度打量着男人的骨相,茅塞顿开。这人也非赵珩生身父亲。
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身上又被种下巫族禁术,赵珩究竟是什么身份……
李玄度正兀自琢磨着,突然一道影子逼近,遮住了本就不甚敞亮的天光。他抬头去看,赵家男主人正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确切的说,是盯着他手里的卜骨。
赵平都眼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一把掐住李玄度的脖子将人拎起来,李玄度身体虚,根本没办法和这体格健硕的男人对抗。他被摁在墙上,五脏六腑被撞的生疼,咳了一口鲜血出来。
厨房门敞着,赵琰看到这情景当即惊呼:“爹!”
他急急的扯着赵珩的衣摆:“大哥,爹,爹要杀了三两银子么!”
赵珩眉目内敛,沉声道:“爹在试探他。阿琰,带着芳唯和阿琮回屋去。”
赵琰目露担忧:“三两银子懒是懒了些,人倒不坏的。”
赵珩笑笑:“没事儿的。”
李玄度被赵平都钳制,无法挣脱,忍不住自嘲的笑道:“我这脖子很好掐?”
赵平都冷眼看着李玄度,咬牙道:“你是巫。”
李玄度瞳孔骤然一缩。
赵平都指着地上的卜骨:“只有巫才会用这种东西!说,你是谁派来的,你要做什么!”
“我,我是你儿子买回来的奴隶,并非故意接近。你既知道我是巫,想必也清楚赵珩的身体,你不想救他?”
赵平都手上力道不减,恶狠狠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的身契在赵珩手里,你们不相信我,随时都可以杀了我,不犯法。何况,赵珩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不是么。”
赵平都一手掐着李玄度的脖子,一手向下抓住他手腕去探他心脉,不由惊奇:“你气息溃散,完全不能凝聚,合该是已死之身。”
“巫族总有自保的法子的,不过你既能看得出,定也不是寻常人。”
“我们的事你还是少知道为好。”赵平都放开手,道:“阿珩要留着你,我不会动你。但若阿珩出事,你也别想活。”
李玄度抚着脖颈,丝毫不在意的说:“那我必定夜夜祝祷,祈愿赵大公子长命百岁。”
若依赵平都的意思,李玄度这种来历不明的巫合该杀死了事。但孟氏告诉他阿珩似有意留下这人。
赵平都不敢擅作主张。他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嶙峋大手紧攥着,又松开,复又攥起来……阴凉的秋天,他反倒出了一身薄汗。
直到阴云散去,一角日光冒出头来,李玄度踉跄着脚步惨兮兮的端着卜骨出来摆弄,赵平都方才转身进了赵珩的屋子。
赵珩呆在家里没什么事儿做,白天或是在屋里补眠,或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觉着身上爽利了,就让赵琰带他去集市走走,瞧一瞧那些行商带过来的新鲜玩意儿,听听外地人说的热闹。
边陲小城没什么文风,城中除了军户就是商户,城东的教书先生算是武威城唯一沾点儿书卷气的地方了。但老先生教书忒无聊,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也没能留下几个,眼看着他那小学堂就要倒闭了。
头两年赵珩倒是去学堂读过书的,只不过他夜夜被噩梦缠身,白日里根本没有精力念书。老先生授课又极其催眠,别的不说,在学堂读书的时候,他睡的倒是极好。
那老先生束脩要的死贵,他觉得自己这样太浪费银子了,后来便不去了。以至于到现在他还是个文盲,斗大字儿不识一个。
后来他们家就换了赵琰去读书,那小子去了两天死活就不读了,他说老先生心黑。
可李玄度说多读些书好,胸中有丘壑。他似乎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知道很多事。尽管他是自己买回来的奴隶,可观他举手投足,说话行事,却比这满院子的人都高贵,都赏心悦目。
这大概就是读过书的人吧,不像他们这样粗鄙。不知怎么,赵珩心里头莫名就泛起一股酸水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再想到自己生来就被恶鬼缠身,命不久矣,心中那些不甘又被勾了出来。他花了好大力气才将这怨气压下去。
怨气是恶鬼最好的养料。
赵平都在门口敲门的时候,赵珩正躺在炕上叹气。
“父亲进来吧!”赵珩一边应着,一边下了炕。
赵平都进了屋将房门关上,看了赵珩一眼,恭敬的跪在地上拜了一拜:“属下赵平都,拜见小殿下。”
赵珩正坐在炕头弯腰拿鞋,一听这话直接滑跪下来。夭寿啊!爹给儿子下跪,这是嫌他活的太长了么!
“父亲,你,你你你喝多了?”赵珩惊的嘴巴都要飞出去了。
赵平都抬起头郑重的看着赵珩,道:“小殿下,属下接下来说的事情很重要。”
黄泥抹的地很硬,赵珩觉着膝盖疼,他小心道:“那,那咱上炕坐着说吧,您跪着我不舒坦。”
赵平都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了:“小殿下坐着吧,属下站着就好。”
赵珩屁股仿佛长了钉子,坐立难安。但敏感如他,其实很早就感觉到父亲待他不同了。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病。
父亲军务繁忙,甚少在家,即便在家他们交流也不算多。小时候父亲对他关爱有加,慢慢长大后,父亲反倒愈发拘谨了。
他忽然有些害怕父亲要告诉他的事情。
赵平都今年三十五了,常年在军营操练,他身姿英武挺拔,身上有种军人令行禁止的严谨和肃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