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反手抓住李玄度的手腕,手掌一转,掌心与李玄度的掌心相对。而后他闭目调息,将体内真气渡给了李玄度。
“别逞强。”赵珩低声嘱咐。
李玄度笑着点头。他抬手将短笛搭在唇边,悠扬曲调登时如潺潺流水,款款流动。被黑幕笼罩的、让人透不过气的七层骷髅塔仿佛在某处被打开了窗,柔和的春风扑面,裹挟着清冽干燥的味道,犹如日光朗照,生机勃勃。
常年不见天日的鬼气乍然见到一缕光明,疯狂的冲着光亮而去,在半空中凝成一团巨大的黑雾……
在安魂曲的驱使下,鬼气越聚越多,黑团也越来越大,李玄度被黑雾重重包围,早已不见半分影子。
赵珩紧紧抓着灭魂剑,双眸微阖,他能感受到李玄度细微的气息开始变得不平稳起来,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引渡亡魂的关键时刻,一旦被打破,李玄度必会被鬼气反噬。便是他身负巫族血液也免不了受到重创。
赵珩时刻关注着七层周围的异动,就在李玄度将要成功之时,忽地从头顶传来轻微的“嘶嘶”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什么东西来回摩擦的响动。这声音让人头皮发麻,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让本就神情紧绷的赵珩更加不舒服。
他双足微微分开,稳住下盘,眼皮往上一撩,余光瞥见棚顶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红色光点。光点来回移动,最终撞上赵珩深邃的眼眸。
对视足有一刻钟,红色光点似乎有些不耐烦。它“嘶嘶”吐着信子,只听一声巨响,棚顶被那东西撞了个缺口,一条巨蟒凭空落下。
赵珩心头一惊,足尖一点猛地向后退去,灭魂剑抵在地上堪堪稳住身形。他暗暗打量那条巨蟒,只见它赤红的蛇身上布满坚硬的金色鳞片,蛇身从上层探下一半,后面尚不知还有多长。
这是八层骷髅塔里的东西,怎么会突然冲了下来……赵珩来不及细想,那巨蟒已吐着血红的信子向他攻去,蛇身涌动时带起令人作呕的腥臭气。赵珩眉头一皱,出剑格挡。
灭魂的阴气重,巨蟒被阴气迎头喷了一脸,张开血盆大口惨叫一声。疯狂的涌动蛇身,将后半段躯体滑了下来。赵珩心惊,这巨蟒将蛇尾盘起来尚有两人高,若被它缠上必定肝胆俱裂!
赤红巨蟒盯着赵珩,张着大嘴欲将其吞入腹中。赵珩跃身而起,瞅准时机在巨蟒身上挥剑猛砍,只听“咣当”一声,灭魂在蛇身上擦出一点火星,如同砍在一块坚硬的废铁上,毫无用处。
这一举动反倒激怒的巨蟒,它急速盘旋,蛇身如同拧麻绳一般直冲赵珩而去。赵珩就地打了个滚,仰躺在地上,目光落在巨蟒的腹部。腹部柔软,没有鳞片保护。但巨蟒似乎也知道这是薄弱之处,疯狂涌动身躯,让赵珩无法锁定目标。
那巨蟒虽身躯庞大,几乎占满了第七层,但它动作灵活。赵珩虽内力强大,出剑迅速,毕竟缺少实战经验,稍不留神便被巨蟒的尾巴扫了起来,直直的抡在石壁上,当下撞的口吐鲜血。
巨蟒傲娇的吐了吐信子,将豆大的赤红眼睛落在那团鬼气凝结成的黑雾上。黑雾里的鬼气似乎很害怕这巨蟒,原本被安魂曲平息下来的鬼气突然暴起,猛地狂叫着四散开。
曲声戛然而止。
“李玄度!”赵珩目眦欲裂。
鲜血顺着短笛滴落在李玄度雪白的衣服上,他猛咳一声,又喷出一口血来。
巨蟒居高临下的逼视李玄度,他能感觉头顶笼罩的巨大压力,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了。
“……这是酆山赤瑚蛇,浑身上下皆是剧毒,万不可被它咬伤。”李玄度虚虚说道:“蛇性阴,又被鬼族养在骷髅塔多年,以鬼气饲之,更加阴毒无比。想来是因我以安魂曲引渡亡魂之故,七层鬼气减弱,惊动了赤瑚蛇。”
他强撑着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卜骨,抖着手点燃符咒为引,将卜骨烧了。李玄度临行前用秽物泡制过卜骨,燃烧时气味更重。鬼族喜欢鼓捣阴邪的东西,除了锁魂之外,他们很擅长驯化虫蛇。李玄度早有防备,只是没想到鬼族的人能捉来赤瑚蛇。
卜骨烧起来,密闭的塔内让气味凝聚,赤瑚蛇被这味道刺激,呲着牙退回了八层。
赵珩一口气还没等松下去,就见李玄度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沪宁城的盗匪还没抓到?”韩伯城捏着茶盏冷声问长随。
长随躬身道:“沪宁城来的人日日都在街上打转,盗匪有没有抓到尚且不知,只是若任由他们这样下去,苏城的大小街巷势必要被他们摸个底儿掉。”
韩伯城眉头一蹙:“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长随寻思一瞬,道:“莫非是上头察觉咱们韩家有异动,特来试探?”
“大周的天子正乐得窝里斗呢,哪有那手段管着江南的闲事儿,只怕是江南氏族在背后搞的幺蛾子……”想到什么似的,韩伯城猛地把茶盏掼在桌子,茶水连着茶叶溅满了袖口,他咬牙道:“墨氏!”
长随眉头一跳:“家主怀疑墨氏和沪宁官府联手了?可墨青棠还在我们手里,难道墨氏要放弃墨青棠?”长随说完又摇头否定:“不能够啊……墨青棠天资卓绝,是墨氏这一辈的翘楚。若墨氏没了墨青棠,家传技艺要遗失半数之多,他们就不心疼?”
韩伯城眉峰内敛,沉声道:“去骷髅塔!”
“现在?!”长随望了望漆黑夜幕。
“就现在。韩吉你留下,务必守好家门,必要时可调动私军。我从密道离开,避开沪宁那些人的耳目。”
长随心口突突直跳,隐隐有些许不安:“小的这就去安排。”
辛辣的参丸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开,李玄度眉头微蹙,缓缓睁开眼睛,入目便是赵珩布满血丝的双眼。
“……让你担心了。”李玄度声音有些沙哑。
燃烧卜骨残留的腥气尚未完全散去,骷髅塔里的味道算不上好闻,李玄度被呛的猛咳了两声。
赵珩忙伸手轻抚他后背,急急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
“好多了。”李玄度虚弱的摆摆手:“这参丸劲儿大,我身上已经有些力气了。你怎么样?可被那赤瑚蛇伤着了?”
“不过是撞了一下,不打紧。只是卜骨的味道要散了,赤瑚蛇一直在等,只怕我们撑不了多久了。”
李玄度不太舒服的皱了下眉:“墨家叔侄俩情况如何了?”
“李爷爷!”墨世宁低低叫了一声,道:“我和小叔还好,李爷爷不用担心。赵公子说赤瑚蛇把鬼气惊散了,如今这一层倒不似初来时那样让人五脏六腑都闷的慌。我和小叔趁机调息内力,伤势已恢复大半。”
李玄度微微松了口气,想到什么似的,复又将眉头拧紧,叹道:“这回麻烦了,赤瑚蛇被鬼族的人养蛊一样困在这骷髅塔中,威力巨大,不好对付。”
赵珩抬头看了看棚顶,赤瑚蛇正瞪着瘆人的红色眼睛盯视众人,只是碍于卜骨的味道不敢轻易下来。
“蛇亦是牲畜,能否用驭狼驱虎之术控制赤瑚蛇呢?”赵珩问李玄度。
“能,不过……”李玄度捂着胸口咳了两声,道:“我懂驭蛇之术,只是我们眼前这条赤瑚蛇乃用鬼气喂养而成,需辅以巫术化解赤瑚蛇身上的鬼气。若在我鼎盛时期,对付赤瑚蛇尚有胜算,眼下我被鬼气反噬,恐无法压制它了。”
墨玉握紧手里的袖箭,恨恨道:“一条畜生而已,我就不信我们联手还对付不了它。世宁,咱们同李先生和赵公子出生入死过,这便是咱们墨家的亲人。墨家机关阵从不外传,但也得分轻重缓急。我的意思是和赵公子三人摆阵,斩了那畜生!”
墨世宁忙道:“便是小叔不提我也要说的。赵公子资质绝佳,内力深厚。只要在短时间内掌握要领,我们这阵法便可成型。”
“墨家机关阵我稍有了解。”李玄度道:“阵法可对付有形之物,巫术可压制骷髅塔中的无形鬼气。若我以巫族符阵配合墨家机关阵,我们的胜算也会更大一些。”
赵珩忙扭头看他,李玄度笑道:“无需为我担心,摆个符阵消耗不了多少力气,倒是你,墨家机关阵玄妙无穷,你要摒弃杂念,沉下心来好好学。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说着,李玄度从斜挎的口袋里掏出朱砂笔和符纸,就着骷髅塔微弱昏黄的光,伏在地上开始画符。
赤瑚蛇虎视眈眈的向下逼视,赵珩咬了咬牙,起身走到墨世宁身边,道:“有劳墨姑娘教我。”
韩伯城星夜赶往骷髅塔,抵达南屏山时已是深夜。南屏山上的守卫正有序巡逻,这几日山上平静,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墨家人的踪迹。
韩伯城站在高处往四下看了看,连日的阴雨天,夜晚不见星月,漆黑一片。放眼望去,雾气重重,鬼影幢幢。林间草木随风飘摇,伴着寒鸦瘆人的叫声,好像一切都和平常一样。
“难道是我想多了?”韩伯城拧眉思量。
从南屏山隐隐可见苏城中点点星火,他心中莫名升起两分不平静,然而却不知这不安从何而来。想着既然来了南屏山,还是去骷髅塔看一眼才安心。
骷髅塔周围没有守卫,塔外的石阵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然而当韩伯城推开石门的时候,他终于知道心底的不安来自哪里了。
有人闯塔!
赤瑚蛇扭动着硕大的身躯,生生将连接七八层的棚顶撞开,两层塔被打通,空间霎时宽敞了许多。
赵珩和墨家叔侄俩各占一角,将赤瑚蛇围在中间。李玄度坐在西北角,点燃符咒,催动咒语。赤瑚蛇身上的鬼气在符阵的影响下渐渐不安分起来,这让赤瑚蛇愈发暴躁。
墨家叔侄俩不断催发袖箭,压制赤瑚蛇。赵珩左躲右闪,一步一步靠近蛇腹,企图找到赤瑚蛇七寸要害。
他足尖在石壁上借力,身姿轻盈,一跃而起。赤瑚蛇扭动蛇头,张开血盆大口,腥臭的气味猛地扑来,赵珩凌空打了个璇儿,落在赤瑚蛇坚硬的鳞片上。
蛇身湿黏,滑不溜手。赵珩双腿骑在蛇身上,两脚一勾,死死的缠住蛇身。赤瑚蛇快速收拢蛇尾,欲将赵珩缠住,然而墨家叔侄俩的箭阵不停,赤瑚蛇无暇他顾。
灭魂剑裹挟的巨大阴气加持了符阵的力量,赤瑚蛇身上的鬼气正在快速退散。
赵珩双腿勾缠着蛇身,将自己倒挂起来,他一手提着灭魂剑,另一只手攀附着蛇身,手脚并用往前攀爬。在距离赤瑚蛇七寸之处,他陡然停下,松开手臂,依靠腿部缠绕赤瑚蛇的力量悬吊在半空,举着灭魂剑狠狠的刺下去。
滚烫腥臭的血液喷溅出来,隔着血雾,他看到李玄度骤然起身,一向波澜不惊的双眸里填满了狂风暴雨。他冲自己伸出手,似要将他从深渊之中拉回来。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赵珩感觉自己在慢慢下坠,坠入到一片漆黑之中,潮湿的空气夹杂着腐朽的血腥味,如同堆满尸山血海的峡谷……
苏城大街的热闹持续到戌时末,商铺便陆陆续续关了门。姬元煦推开窗望着漆黑小巷,背在身后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大哥,冯公子那边已经动手了。”姬元曜低声说道。
姬元煦轻轻“嗯”了一声:“芳唯和阿琮睡下了么?”
姬元曜摇摇头:“房间倒是熄了灯,不过想来也是睡不踏实的。”
“只愿今夜这番别伤了无辜百姓吧……”姬元煦提着心叹了口气。
长街寂静,姬元煦始终站在窗边等,他心里有些不踏实。这种不踏实的感觉随着客栈里乍然响起的急促脚步声变得愈发真实起来。
墨家小弟子夜半急急回到客栈,禀道:“元公子,韩伯城不在韩府。”
话音刚落,只听一道响箭裹挟着火光冲天而起,墨家小弟子当下惊道:“韩家调兵了!”
姬元曜猛地起身:“白莲山私军已退至深山,一时无法调派,既发响箭,必是引南屏山私军入城!”
小弟子道:“我家少主人分兵两千藏于南屏山外五里沟,若南屏山有异动,我墨家私军尚能抵挡一阵子。只怕苏城官府得知城中情况,封锁城门,挨家挨户搜查,这就麻烦了!我们在城中仅有几百嫡系精锐,如若官府封城,少不得要对峙起来,恐会连累城中百姓。”
姬元煦以拳击掌,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他急急思索对策,想到先生临行前嘱托,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来,吩咐道:“劳小哥带一百墨家子弟分散于城中,奔走相告:苏城有悍匪出没,百姓关门闭户,严禁外出。动作要快,若遇官府中人,能避则避,莫起冲突,保命要紧。”
紧接着又吩咐方野:“拿着我的印信去找沪宁城来的人,让他们假称抓到匪徒,佯装追击盗匪,带苏城官府的人在街上兜圈子,往城郊一带去!切记,勿扰百姓。”
“元曜,你带芳唯和阿琮离开苏城,去上游小沽口。韩家掌津浦港,唯恐他们在港口动手脚,你们设法拦截顺江而下的商船。”
“大哥你呢?”
姬元煦挺直脊背,微微收紧下颌,道:“先生和赵师兄还在南屏山,若南屏山有异动,我担心先生的安危,所以我必须留下以策完全。何况沪宁城的人还在苏城,他们只听我的调派。”
他拍了拍姬元曜的肩膀:“不用担心我,若苏城陷入危机,你们在外面反倒便宜行事。大家若都留下,怕是要给人一窝端了。再说,只是韩伯城不在府中罢了,事情或许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遭。”
姬元曜隐约知道大哥这样做的目的,虽有担心,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大哥保重!”
“走?!”赵琮拔高了声音:“是不是苏城出事儿了?元煦师兄不和我们一起走么?”
芳唯也扭头看姬元曜,却见姬元曜摇了摇头:“大哥留在城中策应,我们去小沽口另有任务,事不宜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赵琮急道:“可是先生明明说若苏城事有变,让我们师兄弟几个一起撤离的!不能留下元煦师兄一人!”
芳唯攥着袖箭,秀丽的唇抿了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元煦师兄自有打算,既已安排妥当,我们便依计行事,再拖下去我们便出不了苏城了,只怕会打乱元煦师兄的计划。”
姬元曜点头道:“大哥这样做也是为了分散韩家的注意。韩家虽调派援军,但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沪宁城的人在城内奔走转移官府的注意力,还有墨家子弟四散城中各处,韩家顶多怀疑墨氏为救家主突袭苏城。我们仍旧隐于暗处,便能出其不意。小沽口虽是小港口,但占地利之便,且小沽口并未被韩家吞并,我们尚有转圜的余地。”
赵琮眉头皱了皱,终于点头道:“那留下方野保护元煦师兄。”
赵珩从混沌之中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不见边际的赤红岩浆。岩浆自两侧高山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他站在两山之间的最低处,遥望重重鬼影。
即便身处岩浆之中,他也不曾感受到噬骨灼心的热度,反而处处都是透骨阴寒。他挪了挪脚步,蓦地感觉到脚下触感柔软,像踩在腐烂的血肉上,黏腻的让人浑身恶寒。
赵珩握着灭魂剑横劈下去,剑势裹挟着巨大阴气将涌动的岩浆劈开一道裂隙。在裂隙之中,赵珩窥见岩浆之下是叠起万丈高的尸山……他脚下踩着的也并非山石,而是堆积起的累累血肉白骨,眼前涌动着的没有温度的岩浆是聚拢起来的血雾。
灭魂剑的阴气引得尸山血海一阵晃动,血雾被剑气冲散,黑色的老鸦惊叫着扑腾着翅膀从尸山之中飞出,在半空不停盘旋。老鸦食尸肉,身上带着浓重的鬼气,豆大的充满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赵珩,仿佛只要他倒下,下一瞬就会被这群老鸦啃的一丝皮肉都不剩。
阴毒鬼气,尸山血海,这些赵珩自幼见惯了,他并不惧怕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只是觉得恶心罢了。
冷静下来,赵珩开始思索眼前处境。他明明记得此前他还在和赤瑚蛇搏斗,灭魂剑插入赤瑚蛇的七寸之处,他能感受到血浆喷涌的巨大腥气,还有滚烫血液喷溅脸上的灼热温度。那一切都是真实的!
然而也是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天地陡然一转,整个人如同被无数只鬼手狠狠的拖向地狱深处。李玄度那双绝望的眼骤然浮现眼前,赵珩身子猛一摇晃,巨大的恐惧突然涌上心头,他嘶吼一声:“李玄度!”
老鸦被他突然的暴起惊飞了,赵珩的声音在空旷中打着旋儿,尾音缭绕许久方才停歇,然而却未曾得到任何回应。这污秽的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
被灭魂剑阴气搅乱的血雾不断向半空盘旋凝聚,尸山逐渐显露出来,层层叠叠,数不清的尸首纠缠在一起,血肉模糊。赵珩强忍住恶心别开视线,目光落在半空中陡然凝住。
只见蒸腾而上的血雾凝聚成一只巨大的血手掌笼罩在头顶,正缓缓向下延伸,仿佛要将赵珩捏在手里。
赵珩提剑后退两步,那血手掌像是长了眼睛一般,随着赵珩的动作变换角度。血手掌的周围弥散着重重黑气,逐渐在血手掌之后凝成一道影子,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呵……”沙哑的声线突然响起,像开启一道尘封千百年的门。
这声音是那道黑影发出的,赵珩将灭魂剑格挡在身前,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黑影:“你是什么东西?”
黑影轻呵一口气:“我就是你啊……”
赵珩眉头一拧,喝道:“少跟我装神弄鬼,你们这些脏东西我见多了!”
说着足尖一点一跃而起,提着灭魂冲向血手掌横劈一剑,灭魂的阴气将血手掌冲散,露出一个一人大的缺口,然而下一瞬血雾便又重新凝聚,将那缺口填补,背后的黑影丝毫没有受到灭魂的影响。
“我是未来的你,你杀不了我,赵珩。”
黑影叫出了他的名字,赵珩浑身一震:“你胡说!”
灭魂感受到赵珩身上的怒意,阴气不断外泄,将赵珩团团围住。
透过阴气,他似乎看到两旁尸山在动,尸首慢慢抬起头,露出空洞的黑漆漆的眼睛……
眼睛无神,赵珩却从中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这些人都死在他的灭魂剑下。那个披发持剑像疯子一样在人群中不断砍杀的人,是他!
衣衫被鲜血尽染,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双眸猩红,被越发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没有人能阻挡他,一个强大的没有感情的杀器。血液蒙住了双眼,目之所极一片猩红。
“……你身体里的阴气足够强悍,他会让你变得异常强大。但若有朝一日,阴气不受控制,你反而会被他所操控,成为只知嗜杀的杀器,世间无人能敌……”
李玄度的话骤然在耳旁响起,他虽表面风轻云淡,但赵珩知道他日日都在为自己担心,他怕终有一日自己会被阴气反噬……
难道这一天真的到来了么?赵珩内心如同陷入无底深渊,失重的无法把控的感觉终于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害怕。如果他成了杀器,那李玄度呢?
他在尸山中不停的寻找、呐喊,仍旧没有回应。
“唉……”黑影重重的叹息一声,血手掌五指翻飞,似乎在掐算什么。这手法很眼熟,李玄度掐算事情的时候便是这样做。
赵珩还来不及多想,眼前场景陡然一变。不见尸山血海,也不见血掌黑影。漆黑的夜幕坠着些许残星,晚风拂过,树影婆娑。阴暗中传来踉跄的脚步声,赵珩循声看去,见来人是赵平都。
“爹?!”赵珩疑惑着欲走上前去,却见赵平都青色的脸闪过痛苦的扭曲,他抓着胸口,来不及说什么,七窍骤然鲜血迸溅,不多时便化为一滩血水。
赵珩脑子轰鸣一声,他颤着手去触碰那鲜红的血液,沾满鲜血的掌心黏腻滚烫,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掌。
透过掌心的纹路,眼前的场景又一次发生了变化。鳞次栉比的小城,街巷阡陌纵横,城门口围了许多百姓,城外是气势汹汹的官兵。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城墙上那位红衣女子的身上。
赵珩顺着视线看过去,不由惊心:“芳唯!”
他大喊,然而芳唯好像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红衣在猎猎寒风中翻飞,她灿然一笑,自城墙之上跃身跳下,如同一只红色的纸鸢。
赵珩惊的发不出半点声音,他下意识的跃身而起,用最快的速度冲上前去,然而当双手触碰到芳唯的身体时,他的手掌却骤然化为一道虚影,眼睁睁看着芳唯的身体穿透手掌,毫无阻碍的坠落下去,落地的瞬间,鲜血蔓延……
赵珩感觉自己要发疯了。
“阿珩!阿珩!”
他隐隐听见有人在呼唤他,声音沉闷。与此同时又有另一道尖锐的声音从心底呼唤:“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他们逼死了爹爹,逼死了芳唯,杀了他们!”
极致的纠结让赵珩陷入极度痛苦之中,灭魂剑嗡嗡作响,阴气不断外泄。
“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不要沦为杀器!”
“你若坠魔,我会杀了你……”
“李,李玄度……”赵珩残存的意识告诉他,不能被阴气所控。
他气沉丹田,将不断被灭魂吸食的阴气重新聚拢,翻涌的气息开始渐渐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一处岩洞之中,岩洞四周的石壁上刻满了繁复符文,魑魅鬼影不停在半空盘旋鬼叫。岩洞正中是一道冲天石柱,石柱之上无数铁链悬接一块巨大圆盘。圆盘上囚禁着一个人……
“这里……”赵珩瞳孔猛地一缩,他梦中曾反复梦到过这个地方。
圆盘上那个人……那个人满身鲜血,两条烧红的铁链穿透了他的琵琶骨。他半靠在圆盘中心的立柱上,泼墨长发凌空飘散。赵珩闭着眼都能描摹出那人的样貌。
浓黑长眉潇洒的飞入鬓发,拢着一双弯月般的双眼。那双眼此刻正看着他,满含笑意,如半空中的弯月。
这目光让他的脑海中猛然闪现一个场景。苍穹之下只有孤零零的一弯月亮,李玄度身着雪白巫衣,随着队伍渐行渐远。而自己只能站在城墙上远远望着,直到月亮渐渐隐去,雪白的身影消失不见……
所以……是他亲手把李玄度送到了这里,是他亲手毁掉了朗照玉宇的月亮。
“……得天命之人,气蕴遭人偷换,一生诸厄缠身,命途坎坷,所爱者皆离你而去,天高地阔,茫茫人世,孤苦伶仃,无人可依……”
消失的黑影复又出现,苍老的声音如巨石敲击在赵珩胸口,沉闷无处发泄。
鲜血不停的从琵琶骨涌出,李玄度白皙的皮肤变得透明起来……
“李玄度!”赵珩嘶吼一声。
他不允许他的月亮陨落,他决不接受命运的桎梏,若有人阻拦,他便杀光所有人!那些伤害他至亲至爱之人,都该死!
平息的阴气掀起滔天巨浪,灭魂剑铮铮作响,赵珩起身挥剑……
就在剑落之时,胸前那块玉骨发出一道刺目的光,伴随“咔擦”一声响动,玉骨瞬间化为碎片漂浮在半空……
第68章
破碎的玉骨碎片不断攀升,岩洞内的黑气在触到玉骨的瞬间仓皇退散,绕着玉骨凝聚,不敢上前,渐渐的在岩洞之中形成一个巨大漩涡,漩涡的中心是玉骨碎片直射下来的光。
碎片的光点在洞顶重新凝聚,慢慢形成一轮暖玉似的圆盘月亮,暖白的月光柔柔倾洒下来,光照之下,流水潺潺,树木枝条舒展蔓延,死气沉沉的岩洞骤然迸发一缕生机。
赵珩抬头凝望,只见圆月之下不知从何处延伸出一道断崖,断崖之上站着一个人,于月下吹短笛,曲调悠扬婉转,平和静气。
那人一身白衣,红色繁复的花纹绣样自袖口蔓延至衣领,古朴精致,衬得他挺拔如松,如谪仙坠落凡尘。
好像每一次跌落深渊,这道身影都会出现。白色的光点化为萤火在他周身萦绕,驱散了黑气,也驱散了赵珩内心的阴霾和戾气。灭魂剑不断吸食着这些白色光点,暴戾的阴气沁凉清和。赵珩感觉一股力量由丹田勃勃发散,清透有力。
“阿珩……”
清朗的声音乍然响起,赵珩足尖一点,飞身扑向那道白色身影。
“玄度!”
那道身影轻飘飘的跌落赵珩怀里,沾染鲜血的短笛断成两半,悦耳的曲调倏然停止……
赤瑚蛇僵硬的尸体就在一旁,腥臭的气息填满了骷髅塔,也将赵珩拉回现实之中。
“赵公子,你终于出来了!”墨玉吐了一口血沫,啐道:“我们中了韩伯城那厮的奸计,这人早就入了鬼族,修习鬼族术法。在赵公子刺死赤瑚蛇的时候,这人闯了进来,我们一时不察,被他拖入幻境之中,是李先生用安魂曲破了幻境救了我们。只是赵公子陷入太深……”
后面的话赵珩完全没有听进去,他只知道李玄度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使用巫术。他轻轻的抱着李玄度,微微颤抖的手搭在李玄度的脉搏上,飘渺的脉象探不到丝毫生机。他心口猛地抽痛,犹豫着伸出手指去探李玄度的鼻息,微弱的气息有气无力的扑在指尖,赵珩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下一寸。
“阿珩……”
李玄度虚虚开口,赵珩呼吸一窒,凝神静听。
“……我不会死……还魂符,药浴……四十九日……”
他断断续续的说完一句话,脑袋一歪便彻底昏死过去。
赵珩将人抱在怀里,用下巴轻轻蹭了蹭李玄度的脸颊。余光中某个煞风景的人踉跄着站了起来。
那人一身血污,乱发披散开,鲜血从口齿之中留下来,他癫狂大笑:“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墨世宁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低吼道:“小叔,他要毁了骷髅塔!”
墨家叔侄俩从幻境中出来,与韩伯城缠斗一番,皆身负重伤。墨玉腿骨折断,几次欲站起来都以失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