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琮问李玄度:“先生,元公子他们准备了好多东西,拜师要这么复杂么?我们当年好像什么都没准备呢。”
李玄度就笑:“当年我可是你大哥买回去的奴隶,你们敬我称我为先生罢了。其实就算不喊我先生也无可厚非。”
芳唯当即道:“那可不行,先生教授我们学问,教会我们为人处事,这便是天大的恩情了。过去没有拜师是我们不懂礼数,如今既然知晓礼数了,当重新拜过先生才对。”
说完她扭头看向赵珩:“大哥,我们也准备拜师礼吧。”
赵珩点点头:“你们合该拜的。”
李玄度瞥了眼赵珩,赵珩底气不是很足的说:“我以师礼待之,但我不拜师。”
“随便你,我们这样也挺好,犯不着走那些虚礼。”李玄度点了点芳唯:“你们别麻烦了,留着银钱买点儿什么不好。”
赵珩却坚持:“他们要拜的。”说着掏出些碎银递给方野:“去准备拜师礼。”
李玄度无奈的摇摇头。
拜师当天,姬元煦提了双份拜师礼,赵珩当下眼皮一跳,就听姬元煦道:“今日我兄弟二人皆拜入李先生门下,侍师如父,此生不悔。”
赵珩没好气儿的刺儿了一句:“狗皮膏药似的。”
姬元曜都收了,倒也不在乎多一个姬元煦,反正赵珩不拜师,师兄弟们怎么排位随他们去。
“先生,国都眼下形势复杂,我本也要远行。只是这次要带上元曜,便要着手准备许多事宜。不如这样,先生和师弟师妹先行,我和元曜随后出发,我们在丰州会合。”
李玄度点了点头。他从书案上取了一张黄纸,用毛笔蘸了朱砂画了几道符。
“元曜,你身体虚,恐难长途跋涉。这几道符你每夜入睡前用火烧成灰化入水中服用,可暂时驱除你身上的阴邪之气。邪气散了,人便也精神了,足够你走到丰州了。待到丰州后我便着手为你医治,修习巫族秘法。”
姬元曜恭敬行礼:“多谢先生。”
姬元煦紧跟着说道:“先生,我使人打听了一下,沈大人欲押解萧裕归国都,父皇应当会另行指派监军前往南平关。我的老师会在朝中斡旋,南平关赵都督之事还请各位放心。”
不得不承认,姬元煦这人虽然讨厌,但办事儿还算贴心,赵珩难得给他一个好脸色:“多谢师弟了。”
姬元煦:……这人不拜师还一口一个师弟的喊,莫名其妙!
国都并无其他牵绊,李玄度一行人第二天一早便启程离开了。马车徐徐驶出浩大帝都,淹没在城门荡起的烟尘之中……
而表面安静的国都却早已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权衡利弊。
姬昊拇指摁着太阳穴,神态颇显疲惫:“朕不过浅浅试探一下,没想到甄世尧的势力竟如此之深。这只老狐狸,朕虽知道他弄权,却没想到他能做到这般地步,可想而知父皇驾崩后国都朝堂乱成什么样了,到处都是筛子,不然也不会叫甄世尧钻了空子。”
杨泉给姬昊倒了杯茶,笑道:“不过好处也是有的。”
姬昊眉目舒展:“说的也是,借萧裕这件事正好发落一些官员,从翰林学宫擢拔一些学子填补空缺,朝廷还是需要新鲜血液的……”说到这儿,姬昊突然想到姬元煦:“怎么这几日不见煦儿过来请安?他前不久不还张罗着举荐人才给朕么,怎么没动静了?”
杨泉小心看了看姬昊的脸色,然后转身从一摞奏折下掏出一封信来,道:“大殿下前日倒是来了,只是陛下忙于政务,大殿下不忍打扰,只留了封信托老奴转呈给陛下。”
“这小子,有什么事儿不能当面说,还要写信……”姬昊拆开信看了眼,当即暴喝一声:“胡闹!”
杨泉忙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大殿下说不是什么要紧事,让老奴瞧着陛下心情不错的时候拿出来便可,是老奴失职……”
姬昊冷哼一声:“看了这信再好的心情也没了。”他一脸痛心疾首:“你说说这孩子怎么这么胡闹!倒是我看错了,当他是个稳重的。他自己个撂挑子走了便走了,偏还将元曜也带走了!元曜身体孱弱,药不离身,怎么能走那么远的路!”
杨泉将头垂的更低了,过了一会儿,似乎姬昊平复下来了,杨泉便道:“两位殿下打小儿就感情深,大殿下定也不忍二殿下奔波,想来会照顾好二殿下的。何况二殿下离开国都,甄司马必定更心急……”
姬昊先是狠狠皱了皱眉,复又松开,虽声音仍是冷冷的,带着未消的余气,但听起来倒比适才和悦许多:“罢了罢了,人都跑了,还能如何。走了也好,国都形势乱,少不得要给朕的儿子牵扯进来。”
他把那封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信丢到一边儿,没多大会儿功夫又拿起来看了眼,忍不住啐骂一句:“臭小子!”
时间倏然而过,熬过盛夏,度过深秋,凛冬之后,又是一年春来。
“江南的春天比西北来的要早,这才二月里天竟暖和起来了。”芳唯撩开马车帘子向外探了探,清冽的春风含着草木清香,使人精神一振。
“可不是,怪不得人都说江南好,果然舒适宜人。”赵琮占着马车另一边的窗户,也探出半个身子赏景。还跟后头赶马车的高良挥手:“叫两位师兄也出来透透气,整天坐在马车里也不嫌闷得慌!”
后面那辆马车里的姬元曜听到声音忙推开车门,却见赵琮把脑袋一缩,人又钻回车里了。
姬元曜喊道:“阿琮,你喊我出来,你倒是自个儿回去了!”
话音刚落,就见前面方野勒住马,将马车停在官道旁。赵琮当先从车上跳下来,指着官道另一侧的林子说:“我瞧那边有个人,准备过去看看。”
说着,从车上掏出一柄短剑拔腿就往林子里跑,方野赶忙跟了过去。
李玄度见车停了,干脆下车活动活动筋骨,马车颠簸,坐久了浑身都不舒服。
赵珩递了水囊给他:“喝点水润润喉,很快就到苏城了,听说苏城是江南顶顶繁华之地,我们可以多留些日子。”
李玄度点点头:“江南富庶,读书人也多,文风鼎盛。我此前也到过江南,不过不曾留太久,犹记得这里的酒酿很香,到时候可以尝尝。”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看向远处林子。只见赵琮和方野一左一右将那人架了起来,看来受伤不轻,李玄度便道:“你随我学了几年的医术,应当已有所成。”
赵珩明白李玄度的意思:“先生放心,这人交给我便是。”他抬手替李玄度拉了拉披风,道:“虽已入春,但风仍有几分寒凉,先生也莫在外久站,仔细染了风寒。”
“我也没那么娇气。”
赵珩虽不算富裕,但对李玄度他一直精心照料。只是这人身体虚的厉害,无底洞一样,怎么养都不长肉。他在夜里偷偷探过李玄度的脉,脉象虚无缥缈,好像他这人一般轻飘飘的,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这种感觉常常让赵珩感到恐慌。
他顺势把手往下一滑,握住李玄度的手摸了摸掌心,好像这样才能让他心安:“倒不似去年那么冷了。”
李玄度笑道:“每天身边都躺着一个火炉给暖床,再冷的人也给捂暖了。”
这话本也没什么意思,不过在赵珩听来却总有几分不对味儿,不由得红了脸色,假意咳了两声。
“先生,大哥!”赵琮隔着好远就咋呼道:“这人受了很严重的刀伤!”
赵珩忙放开李玄度的手,手指下意识的摩挲几下,像是要把那点余温拢进掌心。
他示意赵琮将人靠着马车搁下。
姬元煦兄弟俩也凑过来瞧瞧,见赵珩蹲下身子探脉,不由惊讶道:“赵师兄还懂医?”
赵珩微微将胸膛一挺,颇有些骄矜道:“先生教的。”
李玄度对每个弟子所教授的东西都不大一样,这点姬元煦是知道的,只是他从未见赵师兄显露过医术罢了。况且先生偏爱赵师兄,夜里也常与赵师兄同眠,开个小灶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儿。
话说回来,先生这样高明的医术若后继无人,那才可惜。出来近一年的时间,元曜的身体愈发硬朗,这些姬元煦都看在眼里。原以为先生只是擅文擅医,但他发现赵家兄弟的剑术也是先生指导,甚至兵法先生也能指点一二。
越是同先生学习,姬元煦越觉得先生学识之渊博一次又一次的刷新自己的印象,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如先生这般文韬武略的人,本该是天上最耀眼的星月,却偏偏沦落为被贩卖的奴隶,拖着虚弱的身体在破败的人间穿行,像跌落凡尘历劫的谪仙。
姬元煦常常在想,如若这天底下能有一人扶起大周风雨飘摇的江山,那这个人一定是李玄度。
第58章
“这人身上有多处刀伤,最深的一处在腰腹,不致命。他应该自己处理过伤口,不过伤口又裂开,想必是中途又有挣扎厮杀。伤口虽不致命,但失血太多,若再耽搁一半日可就没救了。阿琮,去车上把药箱拿下来,我给他处理一下伤口。”
赵琮一听立马窜上马车,药箱拿回来时赵珩已经开始帮那人清理伤口了。
赵琮蹲在一旁干瞪眼,啧啧道:“这人是遭遇了什么呀,身上大大小小几十处伤口,能活着也真是够命大了。”
赵珩抽空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什么人你就往回救,万一是个穷凶极恶的匪徒怎么办?”
大哥一瞪眼赵琮就怂的缩脖:“我,我这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么。”他嘟嘟囔囔道:“反正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一个半死不活的?若当真是匪徒,那就扭送官府。若不是,那还是我们行善积德了呢。”
赵珩刺儿了一句:“咱一路上碰到那么多吃不起饭的流民乞儿怎么不见你拔刀相助了?”
“那也救不过来啊……”
芳唯敲了赵琮一个爆栗:“别贫了,大哥又不是不让你救人,只是凡事要量力而行。我们出行在外,又有不便被人察觉的身份,自是要小心行事为上。就说刚才吧,你不曾和先生还有大哥商量就跑到林子里救人,万一林子里还有人埋伏怎么办?”
赵琮揉了揉脑袋:“我知道了大姐,下次不会这么冲动了。”
姬元煦笑道:“师弟的性情豪爽耿直,很有江湖侠客的风范。”
听他这么一说,赵琮立马支楞起来:“那是,我的梦想就是当江湖大侠!”
芳唯又敲他一爆栗:“我怎么记得小时候先生喊你读书的时候,你老大不情愿,还嚷嚷着读书无用,你以后是要当大将军的!”
赵琮嘿嘿一笑:“可当大将军也得读书啊,再说当将军哪有当大侠自在。”
姬元煦就道:“方今这世道,无论身处何地都未必会有自在。”
想到来时路上所见,一向心大的赵琮也不由有些黯然。
赵珩站起身:“别忧国忧民了,先看看眼前吧。这人伤势重,若就这么丢下定活不长久。”
“那带着呗,救都救了。”赵琮缩着脖子道。
“我们的马车搁不下他,先生还累着呢,需要休息。”赵珩没好气儿道。
“我们车上有地方,待人醒来我们再找个地儿把他放下便是。”姬元曜收到赵琮求助的眼神,爽快应道。
赵珩拿帕子擦了擦手,眼皮一撩:“随你们。”
倒不是赵珩心硬见死不救,只是他本就是冷清性子,自幼见识太多梦境中的阴暗,除了亲近之人,他对旁人大多都疏远冷淡。何况他们这一行人中,玄度的身后有大巫李玄序四处打探他们的下落,姬氏两兄弟的身份在门阀势力膨胀的世道也不便为外人获悉。大周皇帝就这么两个儿子,说是大周朝堂的命脉也不为过。他总要时时小心,事事提防的。
将人安顿好以后,一行人加快了车程,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城。夜里的苏城可以称得上热闹,主街灯火通明,来往行人不少。入城后方野打听了一下,一行人往城东寻了个落脚的客栈。
马车驶过街道,李玄度撩开帘子看了看,颇有些可惜道:“十几年前我来苏城的时候,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不仅仅是主街,便是往四处延伸的小巷子里也多得是摆摊的小贩,卖酒酿圆子的,桂花糕的,酱羊肉的,整条巷子都飘着香气……”
“先生快别说了,我要馋死了……”赵琮捧着肚子一脸哀怨。
芳唯想的要多一些:“江南百年未经动荡,又是中原腹地,鱼米之乡,这些年也不曾听说江南有灾荒,怎会萧条下来呢?”
李玄度摇头:“江南富饶,豪门望族遍地,官场形势之复杂也丝毫不逊于国都朝廷。这些年大周疲弱,虽江南还隶属大周朝廷,但大周显然已无力操控江南。”
“先生是说江南意图自立?”芳唯眼睛瞪了瞪眼。
赵珩眉头一蹙:“诺大江南贵族林立,若江南自立,当以谁为主?几大贵族相争,争破头也不过几座城池罢了。何况江南几城无天险可依,真要是世道乱起来,江南未必能自守,几大门阀可都盯着江南这块肥肉呢。”
“只是可怜了无辜百姓……”似乎是想到了当年武威城的惨剧,想到了母亲惨死自己眼前,想到了无家可归的流民,芳唯轻叹一声:“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
马车驶过小巷,吱呀的车轮声在寂寂深巷中回荡,就像这个久经沧桑的世道,沉重又疲惫……
在客栈安顿好后,赵珩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拎了包药扔给赵琮:“人是你带回来的,赶紧熬药去。”
赵琮本还想着夜游苏城,听说苏城的游船画舫极为繁华,他想着去见识见识呢。这会儿被大哥使唤去熬药,后知后觉竟给自己捡了个麻烦回来。
芳唯看他一脸猪肝色,打趣道:“赵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
赵琮:……
他叫嚷着:“你们也不许出去,没有武功盖世的本大侠保护,当心你们被人欺负!”
芳唯背过手笑嘻嘻道:“元煦师兄也会功夫呀,再说还有方野呢!”
赵琮气呼呼道:“反正就是不能不带我!”
姬元曜见他气急了,好笑道:“师姐逗你呢,我们连日赶路,今夜就好好休息吧。先生说要在苏城多留些日子,倒也不急着今晚出去游逛。何况我们救回的人也须得有人照看。”
赵琮努努嘴:“还得是元曜师兄疼我。我一个人去后院熬药怪无聊的,元曜师兄跟我一起吧。”
姬元曜欣然答应。
姬元煦看了看芳唯,说道:“我记着你想买线团来着,客栈斜对面不远就有间铺子,左右闲着无事,不如去逛逛。”
“大姐你要缝衣服么?买线做什么?”赵琮不忘回头打听一句,还道:“我袖口磨破了,回头给我缝补缝补呗~”
“要你管!熬你的药去!”芳唯暗瞪他一眼。
赵琮:……他就嘴欠!
姬元曜拎着赵琮的脖领将人拖走了,丢了个隐晦的眼神给姬元煦:“你们请便。”
姬元煦:……
他脸色微红,轻声对芳唯说:“我们走吧。”
城东这条街巷不在闹市,因此算不上热闹。杂货铺子是店主人自家小院,在院门前开了个档口,卖些针头线脑。芳唯挑了挑,又拿出骨哨比了比,最后选了青色的线团。
姬元煦远远站着,关注着芳唯的一举一动。他知道那骨哨的来历,是顾兰西送给芳唯的。在碧水关时他无意听到了顾兰西和芳唯的对话,自然知道他二人心意。事后他也暗戳戳打听了一下,赵琮那大嘴巴全给秃噜出来了。
他只是觉得惋惜,惋惜他二人从一开始就不会有结果。但姬元煦也庆幸,庆幸自己还有机会。
少年人的感情就像西北的荒原,只要一点星火便可呈燎原之势。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起芳唯来,也许是巡查西北听到了巾帼的事迹,也许是云游之后朝夕相处,惊叹于芳唯的才思敏捷和不输男儿的胸怀……
“适才我见赵师兄买了吃食给先生,不如我们往前走走,我记得马车拐进来时在巷口有卖酒酿的摊贩。”姬元煦上前说道。
芳唯笑眯起眼:“好啊,正好我也有些饿了。”
李玄度歪斜着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册。赵珩眉头微微一蹙,拨了拨灯烛的芯:“这么暗还看书,也不怕坏了眼睛。”
“唔。”李玄度撂下书,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道:“看入迷,一时忘了。”
他鼻子嗅了嗅,将目光落在赵珩手上,笑道:“你买了酒酿?”
赵珩把东西放在桌上,道:“来尝尝,看和你当年吃的是不是一个味道。”
李玄度起身踱步到桌前,问道:“孩子们呢?”
“出去瞎逛了吧。”赵珩随口道,一边递了汤匙给李玄度。
“其实我也记不得当年是什么味道了,也许时节不同,我只记得那时满城桂花飘香,我在街边买了一碗桂花酒酿圆子,酒香醇厚,桂花浓郁。”
“可惜我们今年来的早了些。”赵珩见李玄度一勺接一勺的吃,忍不住道:“酒酿圆子不好消化,别吃太多。”
李玄度乖乖放下汤匙,眼神还透着两分留恋。赵珩干脆直接端起碗,就着李玄度用过的汤匙将剩下的酒酿圆子一股脑吃了。把李玄度心里头那点怀念打击的一干二净。
赵珩抹了抹嘴角:“要不要出去走走消消食?客栈后身有条河,还挺安静的。”
一路上大家吃喝都在一处,难得到了苏城,大家都各自去忙。趁着夜色不错,赵珩觉着两人单独出去逛一逛实在机会难得。
李玄度正要点头,便听房门被拍的砰砰作响,门外传来赵琮欠揍的声音:“大哥,先生,那人醒了!”
赵珩:……
第59章
赵琮端着药对那人说:“亏得你醒了,刚才我还和元曜师兄说该怎么给你喂药呢。师兄让我以口度药,老天,我可还没成亲呢,咋能跟外人亲嘴儿!”
姬元曜:……
墨玉睁开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少年絮絮叨叨的声音在耳旁徘徊,目之所及却似乎又有很多张人脸,他嘴巴动了动:“我……”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赵琮把药碗搁在手边,用烫红的双手摸了摸耳朵:“这是苏城一间客栈,你被我们救了,就在距苏城十几里外的官道上,你浑身刀伤,差点儿就死了。”
记忆渐渐回笼,墨玉陡然瞪大双眼,挣扎着要起来:“我,我在苏城?!”
“别乱动。”赵珩一把将人摁住,不耐烦道:“我可不想再给你清理一次伤口。”
墨玉这才看清床边还有一个人,他手搭在自己脉搏上,想来就是这人给他治的伤。
“多,多谢。”墨玉面上似有急色:“我有要紧事在身,刚才有些激动了,抱歉。”
“再要紧的事也不如命要紧。”赵珩淡淡说道。
墨玉躺回到枕头上,眼眶微红:“可这不仅是我一家之命呀……”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赵琮伸着脖子打听:“难道有很多人要死么?”
墨玉便不说话了。
赵琮急的抓耳挠腮:“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江南墨氏。”李玄度的声音在房间里幽幽响起,墨玉头皮一麻,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呈防备姿态看着一屋子的人。
伤口崩开,鲜血直流,看的赵琮忍不住咋舌:“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你看你看,伤口又裂开了!”
墨玉双手握拳,目光逼视李玄度:“你是何人?如何知道江南墨氏?”
李玄度长眉一挑,晃了晃手里的袖箭,说:“这是你所用的武器,袖箭的手艺出自墨氏,早些年我见到过,不过现在已有改良,比过去更为精巧轻便。喏……”他指着袖箭毫不起眼的一处说:“这是墨氏的标记。”
他见墨玉浑身绷着,有些担心他的伤势,便道:“墨氏如今的家主可是墨青棠?”
“你认识家主?”
李玄度点头:“我与墨氏的老家主相交,墨青棠是老家主的嫡长子,这么多年过去,想来老家主已经不在了。你身负重伤,可是遭人追杀?墨氏……出什么事儿了?”
墨玉将信将疑:“你究竟是什么人?”
“云梦,李玄度。”
墨玉又惊又喜:“你,你是云梦巫族的李先生!我听家主提起过您!”他踉跄着从床上跳下来,只是浑身没什么力气,双腿一软差点儿摔了。
幸亏赵琮眼疾手快,将人摁回到床上:“你别乱动了,我大哥好不容易给你包扎的伤口呢……”
江南墨氏擅机关之术,赵珩曾听李玄度说起过。墨氏的祖先是木匠起家,手艺精湛,几块简单的木头到他手里便可化身活灵活现的木鸟灵兔。据说墨氏的木鸟能飞上天。凭着这手出神入化的手艺,墨氏一族在江南站稳脚跟,几代人的积累也发展成一方大族。
李玄度当年四处云游,广交好友,与墨氏老家主成了忘年交。巫族之术玄幻,墨氏机关术亦有两分异曲同工之妙。老家主甚至从李玄度身上找到许多灵感,回江南之后便着手改良墨氏机关。也因此墨氏子弟哪怕有未见过李玄度的,也常能听老家主提及此人。
“……老家主驾鹤西去后,便由大公子继承族长之位。”墨玉半靠在床上,任由赵珩替他包扎伤口。
“墨氏一族不参与纷争,在江南贵族中并不起眼。但方今世道,乾坤颠倒。墨氏怀有机关术,自然会被旁人惦记。李先生当知道,墨氏机关术之玄妙非常人可理解,若将其用在武器上,攻城拔寨,威力巨大。仅凭我这小小袖箭便能看出端倪了。”
“确实。”李玄度摩挲着袖箭,眼中似乎还有对当年老友的怀念。
“墨氏一族就像一块瑰宝,太平盛世自可安稳度日。逢此乱世,谁都无法独善其身。墨氏机关术霸道强悍,谁人不想得之。你受此重伤,莫非有人在打墨氏的主意?”
墨玉恨恨说道:“苏城韩家意欲效仿各地门阀,自立于江南!”
姬元曜眉头一皱:“可我们一路自国都而来,未曾听到江南有半点风声。”
墨玉便道:“韩家为江南贵族之首,早早便有此意。只是江南贵族林立,即便韩家势大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就找上了墨氏一族,意图联手墨氏侵吞江南。江南鱼米之乡,百姓安居和乐,因一己私利挑起战争,摧毁家园,这是作孽呀!墨氏世居江南,自然不愿江南瑰丽之地蒙此劫难。家主屡次劝诫韩伯城,却反被算计。韩伯城囚禁家主,要挟墨氏为其所用!”
说到此处,墨玉一脸懊恼:“墨氏子弟想尽办法营救家主,都无功而返。”
李玄度眸光一沉:“墨青棠在苏城?”
墨玉恨的差点儿咬碎了后槽牙:“对。家主被关在韩家密牢骷髅塔,骷髅塔铜墙铁壁,塔内设阵法,专克我墨氏机关术。否则,否则……”
“看来韩家对墨氏势在必得。”李玄度眼中带着几分厌恶:“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
“鬼族骷髅塔在巫族面前的确不值一提。”墨玉眼含希冀:“若李先生能……哎呦!”
赵珩用力在墨玉伤口上一按,痛的他浑身抽搐,赵珩却若无其事道:“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你最好静养几日,若伤口再崩开,我是不会给你包扎的。我很讨厌不爱惜身体的人。”
墨玉迎上赵珩面无表情的脸,不由讪讪:“有劳公子了。”
“阿琮,帮他把药喂下去,已是深夜了,吃了药早早休息。我们一路舟车劳顿,先生也累了,有什么话不如明日再说。”
墨玉咕哝两下,见李玄度脸色苍白,不见血色,看起来像是久病不愈。虽心急家主的事儿,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多谢几位出手相救。”
回房的时候,李玄度眉头依旧蹙着,脸色也不太好看。赵珩打量他几眼,问道:“骷髅塔是什么?”
“一个恶毒不逊于云梦摄魂狱的地方。”李玄度叹道:“骷髅塔的建造者和巫族有些渊源。说起来巫族也是有很多分支的,我云梦这一支是自上古传下来的嫡系,所学之巫术皆为正统。巫族可勾连天地万物,然天地万物尚有阴邪鬼魅之气不可见于世间,因此先祖将部分巫术封存,设为禁术,不许族中子弟修习。你所中巫族禁术便是其中之一。”
“但巫术并非云梦巫族独有,在当今世上还有一族名为鬼族,他们行踪不定,追随者不多,几经灭绝于世。只因鬼族之术为害人之术,我巫族子弟下山历练,若遇鬼族之人为非作歹,都会加以惩治。”
“骷髅塔便是这样的地方,以鬼族一贯的手段,塔内必以符阵封存阴魂炼为鬼气,常人若入骷髅塔,则会受鬼气迷惑,困死于塔中。当年我到苏城时曾与鬼族的人碰过面,那时鬼族忌惮我,并未在苏城久留。没想到在我离开之后,他们竟真的建成了骷髅塔!”
赵珩听了听,道:“所以你要救墨青棠?”
李玄度点头:“救。”
“听你适才所说,巫族乃鬼族之克星,一旦你出手,鬼族之人必定知晓。凭你现在的身体,你能对付得了鬼族的人么?何况我也担心你泄露行踪。我们一路绕行,费了这么大功夫都是为了迷惑你那位玄序师兄。”
李玄度道:“苏城不便久留,我会另想他法,救了人我们便走。且不说我与墨家老家主有交情在,墨氏遇难,我不好坐视不理。只说江南之乱,一旦韩伯城得逞,江南陷于贵族之争,也是百姓之劫难。我巫族中人不管身处何地,都需怀济世安民之心。个人的利益荣辱和无数百姓的生命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谁不是经历过战乱呢?”赵珩道:“我们一路走来,各地门阀不尊朝廷号令,养兵蓄力,大周的天下就像个破筛子一样。江南意欲自立,仅凭我们几个人根本无力阻止。即便将此事上报朝廷,大周的天子又有能力管么?江南的事很难有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纷争是早晚的事。就像大周的困境一样,各地门阀和朝廷之间不过在维系一个小心翼翼的平衡,但平衡早晚有一天会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