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暮锦再次摇头:“他一直不肯见我,将我拒之门外。”
霍松声问最后一个问题:“姑娘的父母平日待姑娘好吗?”
李暮锦没有半分犹豫:“那是自然,父母给我性命,请先生教我识字念书,吃穿用度更是从来不少。”
霍松声笑道:“我随便问问,姑娘不要介怀。”
“不会。”李暮锦说道,“将军肯帮我,暮锦已经十分感激。”
一问一答间,霍松声始终观察着李暮锦的面部表情。他看人很有一手,那日对林霰说的扒皮抽筋也并非恫吓,霍松声能看出李暮锦在这些问题上并未说谎。
“此事调查清楚还需时间,不过姑娘放心,我和林先生一定会竭尽所能。”说着,霍松声朝林霰眨了眨眼,“对吧,先生?”
林霰轻轻应和。
在阁王寺用过午饭,霍松声便急于下山。
他拽住林霰:“先生不肯住侯府,不如就留在阁王寺?聆语楼的人没完成任务,近日一定还在城中四处搜寻你的下落。”
林霰低头看一眼胳膊上的手,点点头,算是答应。
“说好了,别我一走,你又跑了。”
林霰说道:“不会,春信将军还在这里。”
霍松声一时语塞,他方才离开饭堂前确实还和春信说悄悄话来着,让他看住林霰。
“我让春信在这儿是为了保护你。”霍松声撒开手,“你和李暮锦,一个病人一个女人,这还满寺的和尚,万一出点意外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林霰与霍松声并肩前行,送到寺庙门口,林霰说:“将军放心。”
雨后山间湿冷得厉害,霍松声不拿剑时习惯双手环胸,那模样看起来很是不羁。寺庙门口约莫有一二十级石阶,霍松声落下两道,又返过身:“我去见一见燕康,晚点再来,你可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的?”
山寺锈迹斑斑的铁门尽显破败,林霰扶门而立,说道:“将军替我将符尘带来就好。”
“知道了。”
说完霍松声再不回头,径直往山下去了。
林霰看着那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折返寺中。
古寺上了年头,不仅是那铁门,处处都陈旧得厉害。
林霰提步迈入佛堂,佛堂不大,一尊铜制佛像立于正中,佛前有香案,有蒲团,而佛堂左侧摆了一个木架,上面稀稀落落点着几盏长明灯。
坐堂的师傅一下一下敲着木鱼,林霰朝长明灯走去,伴着敲击声,敲一下走一步,每近一步,脸色便白上一分。
木架前站定,巍巍火光映在眼底。
那些灯,有的贴了名字,有些没有。
林霰看了看,问道:“小师傅,有油火吗?”
和尚停止敲击,从手边取了油火。
“多谢。”
林霰的指尖有些颤抖,第一次添油时不甚漏出几滴。火光狠狠动了一下,林霰登时停住,待火重新燃起来后再缓缓添油。
“小师傅。”林霰为其中两盏添满了香油,后退一步,“这长明灯在此供奉多少年了?”
“那几盏无名灯吗?”和尚抬头看了一眼,“快十年了。”
这个字眼引得林霰开始咳嗽,他又往后退行几步,到佛像前。
和尚问道:“此处有三盏无名灯,施主为何只点两盏?”
笑面佛无限悲悯地注视着林霰。
一炷香燃尽了,香灰掉落下来。
林霰默然转身,冲佛祖合上双眼。
木鱼敲击声再次响起。
林霰在这个声音中完成了一场自我修行。
后来他说:
“那一盏德行有亏,受不起这些香火。”
第十九章
符尘是一个时辰之后上的山。
当时符尘为了牵制住聆语楼的杀手,不留神受了点伤。
伤口在小臂上,已经简单处理过。
符尘对此并不在意,一到阁王寺便钻春信屋里玩儿去了,一刻也闲不住。
林霰在佛堂里跪了许久,出来时迎面碰上李暮锦。
说是“碰上”,不如说是李暮锦刻意等在那里。
她一见到林霰便跪倒在地,惶恐道:“楼主恕罪!”
僧人的衣服穿在林霰身上过于宽大,他拢了拢袖子,说道:“你有没有罪,有什么罪,是官府说了算,皇帝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我来恕罪?”
李暮锦俯首在地:“楼主,此事是我擅作主张。但我实在等不了,才会出此下策!”
林霰一顿:“等不了?”
李暮锦仰起脸:“对,我一刻也等不了,一想到燕康至今仍然逍遥法外,而我要忍受那些屈辱便日夜锥心。樊熹虽然为遂州知府,但他毕竟离开内阁,无法直达天厅。霍将军不同……霍家乃皇亲国戚,霍将军手中还有兵马,浸月公主又是他无比看重的人……”
林霰抬起几根手指,打断了李暮锦未说完的话。
他半蹲下来,视线与李暮锦平齐。
李暮锦被林霰眼中激荡的寒意深深骇住,在被林霰冰冷的手指勾起下巴的瞬间落下泪来。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打霍松声的主意。”
林霰面无表情,神色愈发冷峻。
在林霰手下待久一点的人都知道,楼主越没有表情,事儿越大。
“燕康、杜隐丞、内阁、大公主,所有的人都会付出应有的代价,但你不该自作聪明,将霍松声拉入乱局。他应当在漠北跑马,在溯望原捕风,等到万事了结,西北战事平定,带着靖北军凯旋回朝,安稳度过此生。”
林霰缓慢说着,眼中寒意渐渐淡了,脑海中仿佛勾画出一幅图景,他看到漠北的烈烈草原,看到纵情马上的少年将军。
林霰松开李暮锦,头忽然疼起来,他用右手掌用力按在额角。
李暮锦站起来去扶他:“楼主,你怎么了!”
林霰的视线落在身上,衣衫飘荡,那是吹自朔北的风。
“我没事。”林霰推开李暮锦,虚白着脸走了几步,告诫道,“别再有下次。”
·
霍松声一夜未归,入府便喊来吴伯,请他送一张拜帖去燕康府上。
吴伯差人去办,那边给的回应也很快,霍松声刚洗了澡换好衣服,便得到消息,燕康请他一同在府上用晚膳。
霍松声着人取了两壶佳酿,乘上骄撵便往燕府去了。
当今内阁共有六人,内阁首辅章有良与皇帝同岁,出身翰林,一路从文渊阁大学士升任首辅,其在朝中威望甚高。樊熹是章有良在翰林的学生,后来被提为文华殿大学士,樊熹被遣去遂州后,便由燕康补了这个空缺。
霍松声到了燕府,下人进去通报,没一会儿,燕康亲自出门相迎。
燕康正值壮年,长得端正,面相儒雅亲和。
“小侯爷!”燕康拱手作揖,“新居刚刚修葺完成,本想等过段时日宴请朝臣,不想今日被小侯爷抢了先。”
霍松声手间挂着两壶酒,笑道:“燕大人哪里的话,大人擢升,应该是我来恭贺才对。松声常年驻守在外,错过不少长陵风云,巧在我前日回府,听闻宫中新任一位大学士,便赶紧来见一面。”
燕康请霍松声进门:“小侯爷金枝玉叶,应当下官上门才是。今日礼数欠缺,还望小侯爷不要怪罪。”
“那是自然。”
燕府确实是刚刚整修过,朱漆的颜色都很新。
“朱漆内含损毁身体的毒性,新饰后应当空置几月吹一吹风。大人是在长陵无处落脚吗,怎么搬得这样急?”
进入门厅是地上有一门槛,燕康提醒道:“小侯爷当心。”然后说,“别提了,内阁有诸多要事需要处理,久住客栈也不方便,好在这座宅子该有的东西都有,只需重新粉饰便可入住。”
桌上热茶已经备好,霍松声将带来的酒交给下人。
“虽然我没有见过大人,但听说大人是长陵出去的,怎么,从前在长陵没有府宅吗?”
“小侯爷有所不知,那年下官离开遂州,将妻子留在长陵,当时她身怀六甲,一日不慎出了意外,一尸两命。那之后,下官便将府宅变卖,原本打算在遂州过完余生,不成想竟有机缘再回到长陵。”
霍松声面露遗憾:“不想谈及大人伤心旧事,抱歉了。”
燕康挥一挥手,着人送些茶点点心:“小侯爷哪里的话,此事过去二十多年,下官也早已看开。”燕康看了眼屋外天色,“现在天色尚早,不如下官带小侯爷在府中四处走走如何?”
霍松声欣然答应。
宅院并不陈旧,燕康说,这是首辅章有良托人替他找的房子。
“话说回来,我回长陵几日还未去拜访首辅大人。”霍松声说,“想来有些失礼。”
燕康笑道:“小侯爷诸事缠身,首辅大人不会见怪。再过几日便是观星日,小侯爷宴席之上多和首辅大人饮几杯便是。”
“观星日?”霍松声离开长陵几年,还没听说过有这么个日子。
燕康解释道:“小侯爷有所不知,自从两年前司南鉴易主,换了如今这位之后,便有了观星日。皇上会在这天亲临司南鉴最高阁,向天祈福,再在星云殿设宴答谢天神。”
“司南鉴主是那位很灵的河长明?”
“正是,河鉴长近两年深得圣心,是秦公公外,皇上身边最得宠的红人。”
霍松声不以为意:“可我瞧这雨已下了十数日,还不知何时放晴,那天能不能望星还未可知。”
燕康笑了笑,说:“小侯爷多虑,河鉴长已算过天象,那日有星。”
霍松声疑惑道:“真这么灵?”
燕康点点头,忽而凑近了霍松声,低声说:“据说这位不仅能观星测运,还可预知将来。”
霍松声抱起胳膊:“有趣,听闻皇上近年来沉迷命理之说,想必也是河鉴长之功劳了。”
“总之有几分玄妙,待小侯爷日后见了真人便知。”
俩人在府中走逛一圈,燕府家丁仆人不少,却不见亲眷。
霍松声奇怪道:“怎么不见燕夫人?”
燕康顿了一顿,说:“夫人还留在遂州,想着待府宅粉饰好再将她和孩子接来。”
霍松声点点头,与燕康话起家常:“大人考虑周到,不知大人膝下几个孩子?”
谁知此言一出,燕康平地一个趔趄,险些绊倒。
霍松声抬手去扶,眼神敏锐起来:“大人当心。”
燕康笑得讪讪,说道:“下官膝下一儿一女,女儿去年已经嫁人,小子顽劣,还在准备科考。”
霍松声打量着燕康,旋即神色一松,笑道:“儿女双全,大人好福气。”
俩人去到书房,燕康拿出好茶招待霍松声,霍松声说茶烫口,要先放一放,于是先在燕康书房里转悠起来。
燕康写得一手好字,桌上除了公务案卷之外,还放着许多摘抄下来的书册,书房墙上也挂着他的墨宝。
霍松声称赞道:“大人好雅致,这字可比肩前朝大家草灯大师了。”
“小侯爷谬赞。”燕康笑着说,“闲来无事便爱写些东西,有摘抄,有记录,多是当下心境,自娱自乐罢了。”
“外头心浮气躁之人太多,若能学学大人,大历怕是另一番光景。”
霍松声在燕付喝了茶,并未留用晚膳,借口府中有事便先走了。
从燕府出来,霍松声又去了一个地方。
长陵城防司。
霍松声找到时任城防司司长,全大历城防营的官兵都会被总部记录在册,他本意是想查阅李暮锦的父亲李同光的案册,谁知刚一报姓名,城防司司长竟认得他。
城防司司长说道:“同光啊,我们城防司的老人了,二十年前调去遂州,如今应当已经退离。小侯爷,若不在长陵任职,我们只有名录,没有在职案册。若您要调阅,我现在便去给遂州城防营传信。”
“不用了。”霍松声说,“你方才说,李同光是从长陵调任遂州的?”
“对,他当时走得很急,也不是上头的调令,是自己申请的。”
“可有具体年月?”
“有。”司长查看记录,说道,“大历八年七月。”
燕康是在大历八年十二月去的遂州,也就是说李同光走后不久,他也紧跟着去了。
霍松声问道:“你与李同光相熟吗,他人怎么样?”
司长回答说:“同光为人谨慎,当差值守从不出纰漏,他性情忠厚,就是有些认死理,路遇不平便要出手,也不管对方是何身份,为此还开罪过官家贵人。”
霍松声皱起眉头,他记得李暮锦曾说过,她将受欺负之事告诉李同光之后,李同光忌惮燕康权势,没有报官。可若如司长所言,李同光不惜得罪管家也要替人出头,怎么可能会不顾自己的女儿?
“那他对妻子孩子如何?可有过什么矛盾?”
“哎哟。”城防司司长仿佛听了一个大笑话,“同光哪来的孩子啊,他不可能有孩子的。”
“什么意思?”
司长左右看看,见周围没人才小声告知:“同光得罪了官家贵人,被伤了根子,此生都无法生养。不然他怎么正值壮年就退离了,那是因为身子有残缺。他媳妇也是个好人,对他不离不弃的,还陪着去了遂州。现在想想,当年同光多半是在长陵待不下去了才会离开,毕竟七嘴八舌的人太多。”
李同光竟然无法生养?那李暮锦又是谁的孩子?
霍松声再次确认道:“你确定吗?或许李同光的妻子在此之前就怀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