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霰勾动小指,不小心碰到了霍松声的手背。
大将军似乎终于知道“良心发现”四个字怎么写,别别扭扭地说:“你可别又大病一场,符尘那小子能吃了我。”
林霰顿了顿,撑起上身:“人好像走了。”
霍松声爬起来,不确定那些人会不会在附近埋伏:“再等一会儿,雨停了再走。”
俩人浑身湿透,形容狼狈。
霍松声挺怕林霰着凉的,毕竟这人刚从鬼门关出来没两天。
“过来。”霍松声展开手,招呼林霰。
林霰面带迟疑,看起来并不想离霍松声太近。
霍松声嫌他磨蹭,一把将人拽过来:“怎么,怕我要你命啊?”
俩人并肩坐着,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蜷缩。
霍松声拧了把袖口的水:“这山虽然是荒山,但山上有座寺庙,平日里没什么人来,香火也不旺,我恰巧认得里面的僧侣,待会可以去避一避,换个衣服。”
林霰垂下眼睛,没出声。
俩人静坐一会儿,霍松声问道:“大公主还没放弃追杀你?”
林霰眼睛已经合上了,半晌才应了一声。
“昨日从侯府出来,你去见什么人了吗?”霍松声搓着自己的手指,“宸王?”
林霰又不出声了。
霍松声等了半天没听到回应,侧目看了林霰一眼:“林霰,你知道我在溯望原是怎么审犯人的吗?”
林霰僵冷的指尖泛着青,不太提的起兴致,但也配合地问:“怎么?”
霍松声说:“扒皮抽筋都是轻的,再硬的嘴到我这里都得求饶。”
林霰说:“我不是你的犯人。”
“我也希望你不是。”霍松声笑了声,“就你这破烂身子,审起来一定很无趣。”
林霰无言以对。
霍松声似乎又不要他回应了,兀自说下去:“林霰,你是聪明人,这朝局之中,哪头轻哪头重你心里有数。确实,我南林侯府不如大公主和宸王势盛,但你别忘了,开朝四将的威望还在,我手中还有十万兵马。我虽然不想趟长陵的浑水,可我也不介意让长陵更乱一点。”
霍松声拨开一片藤条,光透了进来。
“无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已经在乱局之中了。”霍松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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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称小霍为我文里最猛的受!
第十六章
聆语楼的杀手已经走了。
霍松声和林霰来到阁王寺,守门的和尚见他二人衣衫尽湿,忙为他们找来干爽衣物。
寺中清寒,春信正帮师傅砍些柴火生灶。
霍松声喊他,让他去煮点姜茶。
林霰进门便开始咳嗽,僧衣宽大,穿在他身上更显空荡。
霍松声让林霰在房里等着,亲自去了趟厨房,问春信:“好了吗?”
煮什么茶都没有这么快的,春信一边添柴一边问:“主子,你们怎么搞成这样?”
霍松声简单同他说了,春信听后沉吟一番,说道:“我总觉得这位林先生身上谜团太多,而且看不清是敌是友。”
此话说的不错,林霰身上的秘密和矛盾点太多,实在摸不透彻。有时看起来像是不想霍松声往下深查,有时又故意露出破绽引导霍松声发现更多东西。一边毁线索,一边放线索。
霍松声道:“不管怎么说,他暂时应当和我们是同一战线。”
“主子是说大公主追杀他的事?”
霍松声点点头:“可以确定的是,地下交易和内阁、大公主脱不了干系。林霰如果投靠赵安邈,赵安邈不会一直派人杀他。有关这件事,我晚点再同你细说,我昨夜有了新的发现。”
姜茶煮沸了,霍松声倒了一碗出来。
春信当他是自己喝,没成想转头人就不见了。
霍松声端着碗,小跑进厢房,那姜茶冒着热乎气儿,烫得厉害,霍松声“咣”地放下碗,龇牙咧嘴的捏着耳朵。
林霰正在系他松垮的腰带,抬头看了眼霍松声:“要不要紧?”
大将军皮糙肉厚哪有什么妨碍,他努着嘴:“过来喝姜茶。”
林霰对气味很敏感,一些味道奇怪的东西都不喜欢。
他说:“凉一点再喝吧。”
霍松声却道:“就得趁热喝,你个病秧子还敢喝凉茶?不要命啊!”
林霰没有办法,只好端起碗,先捧在手中暖一暖手。
霍松声肚子饿了,想起林霰早上还买了早点,可惜他一口都没吃着。
“你饿不饿?”霍松声问道。
林霰轻轻抿了一口姜茶:“不饿。”
这人成天弱不禁风,该吃饭的时候又不吃,也不知是什么毛病。
霍松声又去厨房溜达一圈,搜罗来俩馒头俩鸡蛋。
“寺庙就只有这些了,你要不将就一下?”
林霰说:“不讲究。”
他小口喝着姜茶,过了一会儿,空出手来剥鸡蛋,剥完递给霍松声。
霍松声没客气:“谢了。”
林霰继续喝他的姜茶,山姜带暖,半碗下肚,林霰的脸色也好看一些。
“将军。”林霰淡淡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霍松声见他要聊正事,馒头也不啃了,鸡蛋也不吃了。
林霰说:“你听我说就行了。”
霍松声还是把东西都放下,想了想,说道:“先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院中有洒扫的僧侣,林霰起身将门关严。
阴天的房间光线不足,林霰取下灯罩,吹燃火折子,点了灯。
“昨日你与方玉华在雅间用膳,我就在你隔壁。”林霰说。
“你在隔壁?”
林霰点了点头。
昨天林霰从侯府出来便去了飞仙楼,他与宸王就约在那里。
宸王赵珩是当朝三皇子,也是现今与大公主争夺皇权的最大对手。
除去仅听皇帝命令的东厂不说,朝中大公主与宸王几乎是分庭抗礼。虽然大公主背后有内阁撑腰,看似独揽大权,可是从都察院到刑部再到大理寺,处处有宸王扶持的人。
皇上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却默许这种存在,是一种制衡,也是限制。
林霰按住茶壶的盖子,缓缓倒茶,语调轻缓地说:“王爷可曾想过,皇上为什么肯放权给大公主?内阁是大历文官集团的主心骨,首辅更是权倾朝野,皇上此举就不怕权力失控吗?”
大约就是从靖北军出事那年开始,原本分散在大历朝四方将领手中的兵权一点点收归皇室,当时的内阁首辅还不是如今这位,而是前朝首辅、也就是霍松声爷爷的得意门生。后来他丁忧返乡,三年后,在回长陵的路上意外坠马,此后身体就大不好了,又过一年便辞官养老去了。
赵渊在大权收回之后,并没有全部攥在手中。他将整个朝廷全部清洗一遍,换掉了大半官员。将内阁交给了五皇子赵珏,督察院交给了赵珩。
当时赵安邈还没有如今的气焰,她与赵珏一母同胞,但她远比兄长来的聪明且沉得住气。当时赵珏酒后失言冲撞皇上,之后又在禁闭期与后妃搅在一起,东窗事发后非但没有悔过,反而将所有牵连者通通杀死封口。他若杀的都是宫女太监,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就过去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
可他还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赵渊亲弟弟伯阳侯的儿子。
伯阳侯一生无欲无求,是赵渊所有兄弟中最安分老实的一个。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却被赵珏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了,能不闹吗?
当年这个案子是赵珩审的,为了安抚伯阳侯,在得到赵渊的默许后,直接将赵珏发往封地,非诏不得入宫。
赵珏从这个地方开始,慢慢退出权力中心,而赵安邈逐渐取代他的位置。也是从这时开始,赵珩正式代表督察院和大理寺,掌管大历所有刑、法的制定与执行,并督察百官,与赵安邈代表的内阁权力集团互相牵制。
赵珩沉吟道:“因为安邈是个女子。”
“不错。”林霰将倒满茶的杯子推到宸王面前,“因为大公主是女子,无论皇上给她多少权力,只要她不出嫁就不会失控。也因为大公主是女子,皇上可以找任何理由,轻易收回大公主手中的权力。所以大公主虽然坐拥内阁与翰林,还得首辅出谋划策,实则皆是空中楼阁,禁不起半点风浪。”
赵珩点点头:“言之有理。”
“大公主明年开春就二十七岁了,她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她的婚事也绝不可能不与利益挂钩。”林霰轻轻吹了吹漂浮在杯面上嫩绿的茶叶,“所以她比王爷心急,一旦开始选亲,也就到了皇上放弃她的时候了。因此她一定会在那之前,想尽一切办法推动皇上立储。”
赵珩有点疑问:“前朝曾有女子称帝的先例,最终因大权旁落导致江山改姓。若依先生所言,父皇不可能会将皇位传给安邈。”
“若是江山仍在‘赵氏’手中呢?”
“怎么能在赵氏手中?总不能让我娶安邈吧!”
“王爷自然不行。”林霰呷一口热茶,“放眼整个长陵,谁既容易控制,又是赵氏中人呢?”
赵珩呼吸一滞,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霍松声!”
霍家三代忠良,南林侯府日渐衰微毫无威胁,霍松声的母亲是赵渊的亲妹妹,即便他手中还有靖北兵马,但只要回讫一日不退离溯望原,霍松声便要守一日边塞。
老皇帝多年来对待回讫始终采用和谈与和亲政策,惹得回讫越发猖狂,与其说是养虎,不如说是借此牵制霍松声。
他允许霍松声去漠北,应允他恢复靖北军的建制与番号,都是为了让霍松声死心塌地的待在溯望原。
如此一来,霍家朝中无人,靖北那五万兵马永远无法穿过漠阳关,即便霍松声娶了赵安邈,赵氏的权力仍在赵氏手中。
“即便这次霍小侯爷没有私自返回长陵,最迟明年开春,皇上也会召他回来,商议他与大公主的婚事。”林霰放下杯子,未饮尽的茶水在杯中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所以,若想让皇上弃用大公主,第一,不可让她与霍小侯爷成婚;第二,要让她失信于御前。”
赵珩追问道:“怎样才能让皇上对她失去信任?”
“很简单,看皇上最在意的是什么。”林霰幽幽地说,“皇上这些年来,看似一直在分权,看似不顾漠北战事,实则一条线都没有松过。皇上最怕大权旁落,还怕手中的线脱离掌控。要让皇上看到那根他控制不住的线,威胁越大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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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动的火光将林霰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霍松声说:“那根线就是清欢阁?”
“准确地说是回讫。”林霰答道,“皇上并非是真心放纵回讫,对于这匹北方的狼,皇上始终忌惮并视之为心头大患。所以,皇上可以不管清欢阁,也可以不管踏春楼,甚至不管杜隐丞在船上捞了多少油水,他不可能不管大公主想要打通回讫的那条线,这是条不可触碰的红线,大公主只要碰了,这局就彻底输了。”
霍松声看着林霰,觉得他心思深得可怖,竟将皇上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好像无论如何掩藏都是透明的,而你根本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的底在哪里。
“先生不愧是宸王和大公主同时想要的人。”霍松声往后一靠,“这般才智,连我都想收入囊中了。”
林霰微微一顿,继而说:“可惜将军无意朝堂之争,否则林某定效犬马之劳。”
第十七章
“犬马之劳便算了。”霍松声勾着唇角,视线低低自林霰嘴唇上扫过,“先生体弱,本将不舍先生劳累。”
这随口就来的浑话与长陵城中的纨绔学了个十成十,林霰并不理会,接着说道:“正如将军所见,长陵城中有一座地下‘春城’。不止长陵,遂州、兖州、昆州、江南五地、北域十城,所有这些地方都建有‘飞仙楼’与‘清欢阁’。
与长陵和遂州一样,表面上,各地的‘飞仙楼’作为宴请宾客的酒楼,‘清欢阁’是汇集声色的青楼。暗地里,飞仙楼作为桥梁,联通大历各个州府,而每一座清欢阁地下都有一座完全复刻的楼阁,用作猎物的买卖和交易。”
长陵、遂州等地是大历人口最多的几座州府,同时也是最繁华的几座。而江南五城连接南方水域,北域十城更是地处大历边界,与周边各国接壤。
这样一看,清欢阁的势力范围几乎辐射了大历中部、北部与南部。
林霰说:“一般来说,经常行走在飞仙楼的人被称作‘猎手’。起初只有杜隐丞、秦师礼等人才能做猎手,后来他们不愿亲身涉险,也不满足于长陵、遂州,便逐渐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发展新的猎手。
大多数猎手都曾经是清欢阁的客人,从客人转做猎手有两个好处,第一,他们更了解恩客的心思,所选猎物也更能卖的上价;第二,他们更清楚交易的危险性,因此更加谨慎小心。
随着人数扩充,飞仙楼的猎手们被严格分为三个等级。他们在外有得体的身份,最好还有一定的人脉,这些人官宦商贾居多,商人提供资金,官宦保驾护航。如方玉华是三个月前刚晋升的一级猎手,一级猎手直接向杜隐丞汇报,可以自由出入清欢阁,像方玉华这样的一级猎手全大历共有十八人。
“‘羊’是猎物的代号,为了掩人耳目,猎手通常会用‘羊’来指代猎物,而寻找‘羊’的动作,被他们称为‘狩猎’。在飞仙楼活动的基本上是一级猎手,从二级猎手开始便需要在城中奔走,他们最爱去城郊或州县村庄,那里的人几乎没读过书,并且家中困难,对于危险的辨识度极低,更容易得手,还不易引起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