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情那人在他面前的温顺都是装的,就等着他离家,好带着符尘跑路。
霍松声有点上火,大冷天热的鬓角冒汗。
吴伯将东西交给下人,端水进了霍松声的房间,给他拧帕子擦汗。
霍松声脸色很臭,擦完将帕子扔进盆里,水溅的到处都是。
“算了。”半晌他说,“又不是犯人,我还能一直捆着他不成。”
吴伯听着觉得不是这么个意思,问道:“小侯爷,可是我们做错了?”
“没有。”霍松声平复下来,“随他去吧。”
霍松声换好衣服,从柜里抱出个箱子。
箱子里装了不少东西,沉得很,盖儿一开,还能看到各种工具。
霍松声捏着一片面皮脸上贴。
吴伯在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见霍松声在忙,便先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霍松声乔装完成,俨然从桀骜将军变成了斯文小生,这模样怕是南林侯来了,也认不出亲儿子。
天色渐渐灰了下去。
霍松声顶着这张脸悄然出府,他没有立刻去清欢阁,而是先入了飞仙楼。
飞仙楼位于长陵最繁华的一条街上,但楼内环境清幽,适合谈话小聚。
霍松声十多年前是飞仙楼的常客,和这里的老板很相熟。后来有一次从漠北回长陵,受邀来这儿吃了顿饭,那时飞仙楼已经易主,此后霍松声便没再来过了。
如今想来,兴许自那时起,飞仙楼便有了蹊跷。
霍松声一入内便坐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正是晚膳时间,周围人来人往,他容貌清秀出众,惹得附近频频张望。
侍者端着牌子上前询问霍松声是否一个人,想吃什么。
霍松声点点头,拉长语调“嗯”了一声:“我第一次来飞仙楼,你们家招牌是什么?”
侍者给霍松声介绍一番,霍松声说:“你说的我都不喜欢。”
他单手托腮,一副天真模样,接着懒懒地伸出手指,点了几个牌子。
侍者摞起木牌,请霍松声稍等。
霍松声捧着脸,佯装好奇将飞仙楼打量个遍。
楼内布景与从前并无区别,就是楼上多了几个相互隔开的雅间,门外有专人把守。
客人们看起来并无异常,霍松声不动声色地观察一圈,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他收回目光,端起桌上的青瓷茶壶,正要倒茶。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压住了茶壶盖子。
霍松声抬起脸,一个相貌儒雅的年轻男子正看着他笑。
“公子一个人吗?”
霍松声将茶壶放回桌上:“是啊。”
“公子气质出尘,在这吵嚷声中略显落俗。”那人道,“我也是一个人,在楼上开了雅间,雅间清幽,不知公子可否赏脸一同用膳?”
霍松声爽快答应:“大厅吵闹实在恼人,多谢兄台了。”
霍松声跟着那人去到楼上,侍者替他们关上门。
桌上饭菜已经摆好,霍松声发现自己刚点的那几个菜也在其中,想来是这人直接让侍者将菜送上二楼。
霍松声笑了笑:“这里确实安静许多。”
那人为霍松声布筷:“在下方玉华,见公子面生,不是长陵人?”
霍松声说道:“我是兖州人,来长陵办点事,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回乡。听闻飞仙楼的醉鱼味道极好,便想在临走前尝一尝。本是临时起意,没有提前预留雅间,幸得方公子解围。”
“原来如此。”方玉华夹起大块醉鱼放入霍松声碗里,“大历应当没有哪家醉鱼及得上飞仙楼,公子来对了。”
方玉华十分周到的照顾霍松声,举手投足间气质不俗,霍松声擅于看人,能有此身段,要么是经过特意训练,要么是达官贵人。
刚巧长陵城中一多半的贵人都是霍松声的熟人,并不记得有这一位。
“不知方公子是做什么营生?”霍松声说道,“我见公子吃食讲究精致,应当不是普通人家。若是唐突公子,万望见谅。”
“不会。”方玉华提着袖口,躬身而起为霍松声盛汤,“就是普通营生,在西街有间油米铺子,赚得碎银几两,登不上台面。公子你呢?”
“我做书画生意。”
“公子瞧来就是斯文人,想来一贯耳濡目染。”方玉华说,“公子的夫人有福了。”
霍松声摆了摆手:“哪有什么夫人,家中只我一人。”
“哦?公子岁数不小,还没有成亲吗?”
“这些年东奔西走,没个定性,哪家姑娘愿意委身于我?”霍松声摇头说道,“还是莫要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方玉华笑道:“我看是公子眼光太高,寻常人家入不了你的眼睛。”
俩人你来我往聊的开怀,后来方玉华叫来侍者,请他上酒。
酒端上来,方玉华斟一杯敬霍松声:“我与公子投缘,此杯敬公子。”
霍松声与他碰杯:“天地无涯,知己难逢,敬公子。”
热酒下肚,这顿饭也几近尾声。
霍松声站起身来,拱手作揖:“方公子,天色不早,今日多谢款待,我们有缘再聚。”
方玉华随他走到门边,忽而轻笑一声:“公子可知天下之大,缘聚缘散,皆有定数?”
霍松声不明所以:“方公子所谓何意?”
方玉华笑而不语。
他轻拍手掌,陡然间,霍松声只觉天旋地转,随即眼前一黑,倒在方玉华身上。
方玉华搂着霍松声的肩,低眉看他:“这般好的品相,怎可轻易放走。今日遇上我,算你走运。日后飞黄腾达,我再来向公子讨酒吃。”
语毕,方玉华抱起昏睡的人。
侍者为他开门,方玉华问:“车备好了?”
“等在楼下。”
方玉华折身下楼,一路行至飞仙楼森然后院,一辆马车停在夜色之中。
飞仙楼与清欢阁相聚甚远,看起来也毫不相干。
一座是酒楼,而另一座是青楼。
马车穿过热闹街市,终于停在清欢阁暗门。
有人来接应方玉华,低声问道:“不是说最近风声紧,这几个月不再‘猎羊’了吗?”
方玉华说:“这可是头美羊,而且明日便要离开长陵,若是放走了,可有你们悔的。”
“但你私自行动,若是叫上头知道……”
“上头问起我自己应付。”方玉华惦着怀中的人,“这人起码值这个数,等着发财吧。”
方玉华随接应走向漆黑小路,清欢阁通明灯火映在背后,旋即越来越远。
到达一面铜铁大门前,接应连按了门上几处凸起。
那是特质的门锁,锁上共十六处向上突出的铁球。
开锁人必须按照一定的次序,先后按下铁球,门才会打开。
按错顺序或少按,门不但会加封一道密锁,还会触动门内机关,将有人误触门锁的讯息传给门内的人。
门开了,一股阴冷潮湿的风扑面而来。
面前是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石阶,共八十八级,直通地下三层。
墙体凹凸不平,一串烛火斜绕着向下延伸。
地面之下的温度越来越低,莺歌笑语依稀传入耳膜,空气中的脂粉气味越来越重。
终于到了,一块红底鎏金的匾额悬在顶上。
“清欢阁”三个大字嵌入其中。
方玉华踏入主楼,门一开,眼前场景令人震惊。
只见大堂之内,数不清的男男女女肢体纠缠,淫靡春潮自每个人脸上浮现,汗液、□□、与花粉香味融合在一起,这是真正令人作呕的“声色人间”。
方玉华面无表情的从人群中穿了过去,他仿佛司空见惯,对这些面带享受,眼神空茫的人群毫无反应。
有女人向他贴来,也有男人。
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仿佛退化成了最原始的动物,一切行为都是兽类的本能。
他们并不清醒。
从大堂过去,前方又有一扇门。
有人守在门外,方玉华问道:“杜公在吗。”
“杜公不在,范老爷与秦老爷在此会客。”
方玉华疑惑道:“见什么客?”
侍卫说:“据说是上面点下来的,所为何事便不知道了。”
方玉华让人开门:“我猎到了好货,今夜必须要见范老爷。”
侍卫犹豫一下,说道:“待我进去通报一声。”
方玉华等在外头,不多时,侍卫回来了,说,范老爷请他进去。
方玉华神色稍缓,进到里面,一条幽深长廊的尽头有一间点了灯的屋子。
有人影透过窗映了出来。
方玉华加快脚步,及至门前,门已经向他敞开。
他步履不停,抱着霍松声走入房间。
房内熏香扑鼻,饭桌上坐着范思年和秦师礼,这大历有四大富商,分别是船商杜隐丞、盐商范思年、典当行的秦师礼,和贩酒的华索梅。
那四位有一半在这桌上。
除了他二人之外,方玉华还看见一名陌生男子。
那人模样俊逸,眉眼凌厉,不怒自威。
方玉华上前几步,单膝跪在地上,露出怀中人的脸来:“范老爷,秦老爷,你们瞧,我今天猎到了头羊。”
范思年和秦师礼探头看了一眼,还未发话。
那男子先一步放下酒杯。
“当”的一声,如金石般砸在心头。
对方看向方玉华,冷声问道:“你说猎到了什么?”
第十四章
方玉华被那眼睛看的肝胆生寒,他咽了口口水,大着胆子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那人显然不想理他。
范思年见状连忙解围:“这位是谢逸谢先生,杜公请来的客人。”
“原来是谢先生,是在下孤陋寡闻。”方玉华微微一笑,展示猎物给谢逸看,“此人品貌上乘,不可多得,先生您过目。”
谢逸沉沉压下肩颈,脸色比之方才还要冷冽。
“满江沉船才丢了一批货,遂州河道官已经打捞出多具尸体,正在等待辨认身份。怎么,你是嫌近来天下太平,上赶着要给官府送人头么?”
方玉华狠狠一抖,被这番话吓得不轻:“不是!我……我并非是要生事!那批货个个精良,就这样折在满江对我们来说无异于伤筋动骨。光是要赔出去的银钱就至少有五百万两,更不用说一路来需要打点的封口费。所以我见到此人才没忍住下手,这副容貌,无论是男恩客还是女恩客都能卖个好价钱,兴许一单就能将五百万两赚回来。”
范思年与秦师礼都是商人,自然以利为先。
“谢先生。”范思年被说动了,“玉华言之有理,我看这人确实难得,不如就先送给几个常客应应急,至少先将满江亏损的银子补上。”
谢逸听完,不怒反笑,说道:“杜公在外担着风险,你们倒好,为了那几两碎银便要坏他的规矩。我且问你,此人从何而来,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以何营生?”
方玉华一一应答。
谢逸又问:“这些是他告诉你的,还是你亲自探查的结果?”
方玉华一时语塞,底气不足地说道:“是他告诉我的。”
“既然如此,你怎知他所言是真是假?”谢逸敛起眉目,“清欢阁的规矩,所有猎手必须亲自探查猎物底细,确保无误后将结果列明纸上,待杜公审阅批复后归档记录,方可进行狩猎。你未经调查轻信他人,又擅自将其带回清欢阁,若他是官府细作或朝廷眼线,杜公多年筹谋便要葬于你手!”
方玉华吓瘫在地。
谢逸冷冷看向对面:“范老爷与秦老爷,还有异议么?”
“不敢不敢,谢先生定夺就好。”
谢逸从案上走下,抓住霍松声的胳膊,将人从方玉华怀中拽起。
霍松声没骨头似的,一头扣在谢逸肩上。
谢逸居高临下瞥着方玉华:“这人我带走处置,你自己领罚去吧。”
语毕,谢逸直接将霍松声扛起,快步离开了清欢阁。
·
从地面下来需过八十八级石阶,但从地下回去,只消自角门出去即可。
没有人想到,清欢阁地下三层的出口正对着一片旧坟场。
破败坟冢散乱在黄土之上,这里了无人烟,寻常人也不敢到这里来。
一辆马车早早侯在那里,谢逸扛着人上去,还没坐稳,一柄短剑便抵在喉头。
霍松声的眼睛在黑暗中依旧明亮如星,他欺身上前,压制住谢逸。
车夫听见异动,问道:“谢先生,怎么了?”
谢逸丝毫没有畏惧:“无事,你行你的。”
马车缓缓前行,谢逸偏过头,垂落的眸光洒在泛着冷意的匕首上,说道:“我刚救了你的命,你不谢我,反而用匕首指着我?”
霍松声揪住窗纱,看了眼周围环境:“谢先生不是要处置我么?此时不先发制人,难道要等先生先对我下手?”
“我若真要你的性命,方才在清欢阁便已经动手了。”
霍松声扯动嘴角:“怎么,先生不动手,不怕我将你们那些勾当公诸于众?”
“擒贼先擒王,你今日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益处。”谢逸凌厉的眉眼被匕首折出几道寒光,“我死了,顺便拉几个商人下水,宫中该怎样还是怎样,大公主与内阁的势力不会有丝毫撼动。”
霍松声瞬间变脸,沉声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自然是将军想知道,又无法知道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