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送佛送到西。他们一定要救谢轻桥,自然要把他后面的路子安排好。否则出了医院,却又死在程太太下一个算计里,唐镜这一趟也算是白辛苦了。
但谢轻桥和连晋都还年轻,身边带着银元,要是没有可靠的人护送,要想一路平安的到达上海只怕是难。反而到了上海之后,繁华大都市,至少明面上的秩序还是有的。总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地上门去抢劫杀人。
连晋和谢轻桥都不是笨人,再以后要怎么做,或者寻找什么样的出路,那就看他们两人打拼了。
至于几十年之后的事……不论是唐镜,还是对现在的谢轻桥来说,都还太遥远。两个男人又没有一堆亲戚的拖累,想做什么事,哪怕是远远逃开呢,也比一般人要方便。
那么远的事,唐镜也就不操心了。
他不是真神仙,不可能扭转一个大时代的命运。
唐镜出了会儿神,又跟藏锋商量,“我还是想给谢轻桥的父母一个机会。”
想看一看儿子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他们能不能放下心里的那点儿偏见,去真心的拉儿子一把——面子再重要,还有儿子的性命重要吗?
如果生死关头,他们能够冲破这种偏见,相比谢轻桥对他们的态度也会有所改观的。
这或许是唐镜此行,能够点化谢炳权夫妇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乔飞一脸犹豫。
藏锋是知道唐镜的任务的,但他想了想,也还是摇了摇头,“他们若是体谅儿子,自然一切皆大欢喜。谢太太的心思我不好猜,做母亲的,心软有可能。但谢先生实在不像是有慈心的人。他若是阻拦,小谢和连晋怕是就走不了了。”
谢轻桥的下场,大约就是继续交给路乔治,连晋……
连晋就不好说了。
而且有了这一段插曲之后,路乔治对谢轻桥的看守与折磨,肯定不会是现如今这个级别的了。
唐镜忙说:“我知道。我是想着,等小谢他们离开之后……如果还有时间,我去见见他们。如果没有,就麻烦你给他们送个信儿。”
藏锋通常会比他晚两步离开,如果谢轻桥的父母态度有所改变,至少可以帮忙给谢轻桥递个信儿,宽一宽他的心——哪个孩子愿意让父母视为仇人呢?!
乔飞看看藏锋,点头说:“也好。”
反正小谢和连晋已经送走了,小谢的父母再闹出什么事儿来也跟他、跟这一单任务没有关系了。
唐镜的打算与乔飞无关,乔飞也不留下吃午饭了,他留下了一份儿有关路乔治的调查报告,就先一步去福祥居安排人手了。
路乔治的调查对整件事而言,算是一个分支,乔飞不会自作主张。报告交上来,他的工作就算是完事儿了。至于后面要怎么做,还要看两位委托人的意思。
藏锋和唐镜看过了路乔治的报告,虽然内心震惊,但这个时候重头戏还在医院那边。两个人只能先把路乔治的事放一放,都去李大爷请客的福祥居等着抓贼赃。
这件事做起来不难,乔飞早就安排人跟着李大爷,饭店前后都有人守着。李大爷这边上楼,前后左右的包厢就都被乔飞的人给定下来了。二楼窗外、酒楼门口也有人守着。然后就见金鑫拿围巾蒙着半张脸,低着头进了酒楼。
一个小时之后,两份印上了大红指印的证明文件就落进了藏锋手里。
人赃并获,金鑫也没什么可说的,痛痛快快的都招认了,也非常识时务的表示会配合他们的营救任务——今天轮到他值夜班,下午过去上班,天一擦黑他们就可以过来把人接走。
他和李大爷之所以把见面的日子定在今天,一是福祥居离城西比较近,第二个原因也是冲着他值夜班安排的。李大爷交给他的被子,正好顺道就带去了医院。
李大爷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乔飞派了两个满脸横肉的粗壮汉子看着他。他自己则带着人去安排护送谢轻桥和连晋去上海的事情了。
金鑫跟藏锋等人谈条件的时候还算冷静,但他一走出酒楼的大门,就有一种头晕目眩之感,要不是旁边的店小二伸手扶了他一把,他差点儿一个跟头从台阶上摔下去。
“这位爷,”店小二也怕客人出事,又恰好是在他们的店门口,“要不要帮您叫个车?”
秋日的艳阳当头照下,金鑫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亮光晃得他睁不开眼。过了好半天他才听见旁边的人说的是什么。
金鑫站稳身体,摆摆手自己走了。
从这里距离城西门并不远,出了城西门再沿着土路走上一刻钟,就到了他上班的圣和医院了。
金鑫有些麻木的顺着街道往前走,身边的行人、车马仿佛都影响不到他,他的耳朵边好像塞着厚厚的耳堵,满脑子荡来荡去的,都是藏锋的那几句话,“你是不是要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没有存心害过人?你是无辜的?”
金鑫避让开一旁的一辆黄包车,嘴里喃喃自语,“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车夫险些撞到他,正是一脸不好意思,见他两眼发直,嘴里嘀嘀咕咕,又吓一跳,手忙脚乱地拖着车子跑了。
藏锋冷笑的面孔再一次浮现在了金鑫的眼前。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藏锋说:“你知道他们要害小谢少爷,也知道东西送进去会有什么后果……甚至你的老师都做了什么,你也是知道的。你只是假装自己不知道,这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了。你不愧是当医生的人,玩的一手好催眠。”
金鑫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神智就回来了一些。
他不能垮,事情还没完。他想,如果他不能顺顺利利交出谢轻桥,那封证词就会变成一封认罪书,送去警察局。
但如果他识趣……
如果他识趣,那份证词和另外一百个大洋会一起回到他的口袋里——外面的人,谁也不会知道。
他的前途,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第64章 潘仕
金鑫一路神不守舍地飘回了医院。
他虽然没有从李大爷那里拿回来什么被子,但作为谢轻桥的主治医生,还是要例行巡视一下病房的。
金鑫洗了手,换了白大褂,沉着脸往谢轻桥的病房走去。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就见师弟潘仕在谢轻桥的房门外站着。
潘仕比他年纪小,面容清俊,一身普普通通的白大褂穿在他身上好像也比旁人穿着礼服更耐看。
他是路乔治手底下年纪最小的一个学生。其实说是“学生”都远了,他就是路乔治的亲传弟子,路乔治走到哪里都带着他。像金鑫还有另外几个学生跟潘仕相比都是要靠边站的。
潘仕聪明,医术好,就是性格也跟他的老师像了个九成九,平时都是鼻孔朝天看人的,一般两般的交情有问题问到他面前,轻易都得不到他一个正眼。
就这么傲气的一个青年,在路乔治面前却处处听话,仿佛老师的话就是圣旨——他这种虔诚的心态金鑫是完全理解不了的。
所以他一直感觉他和潘仕不是一路人,平时也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潘仕已经看见了他,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说:“老师在里面。”
金鑫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就听房间里传出了一阵刻意压低的笑声,是路乔治的声音。
“你大概也能猜到,我现在不动你,不是真的不敢招惹你们谢家,不过就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没有说话,呼吸却有些沉,咳嗽的声音也微微有些嘶哑。
这是谢轻桥。
路乔治又说:“谢先生现在一家团圆,估计你这会儿就是真出事,他也顾不上管你。不过真要明晃晃的冒犯到他头上……那就不好说了,男人么,总要讲面子的。算我想多了吧,做人还是要更谨慎一些。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说是不是?”
金鑫飞快的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潘仕,也跟着低下头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房间里,路乔治的声音说着说着就多了几分诡异的兴奋,“你一定还不知道,我今天跟你父亲通过电话了。我告诉他,我要带着学生和几个病人转移到南京去。那边医院里的治疗条件更好一些,我建议他允许我带着他的儿子一起转院到南京……你猜他怎么说?”
谢轻桥依然沉默不语。
路乔治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压着嗓子又笑了起来,“他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一口就答应了,哈哈。你自己说说,你这个怪物多招人烦……年纪轻轻,你怎么就染上了这样见不得人的毛病呢?”
房间里依然只有路乔治一个人的声音。要不是知道谢轻桥绝对没有逃跑的机会,金鑫都要以为是路乔治在自说自话了。
他琢磨了一会儿,有些惊悚的问潘仕,“老师要回南京?”
潘仕扫他一眼,点了点头。
金鑫见他点头,心里的感觉不止是惊悚,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开始翻腾起来了。他迎着潘仕有些嘲讽的目光,尴尬的笑了笑,“怎么这么突然?”
潘仕没有回答他。
金鑫却觉得背后的冷汗一层一层渗了出来。南京的医院与海城的相比,规模更大,人数也更多。有家里人送进来的,也有从其他医院里转来的,那些人送进来之后,基本上就没有机会再出去了。
路乔治的声音再一次从房间里飘了出来,“你这个漂亮的脑袋瓜,我得好好研究研究……”
金鑫抹一把额头的汗,又悄悄问潘仕,“师弟也跟老师一起回去?”
潘仕冷淡的点了点头。
金鑫想起自己刚刚在福祥居签下的不平等合约,嘴里犯苦。他答应藏锋他们的时候,也没想到路乔治又犯了疯病,要这个时候回南京。
难道路乔治知道他在背后搞的小动作?!
金鑫心里直打哆嗦,忍不住又问潘仕,“老师什么时候动身?”
潘仕有些奇怪的看他一眼,“你今天话真多。”
金鑫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勉强,潘仕对他们这些所谓的师兄一直都是这么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以前要忍也就忍了,谁让路乔治看重他呢。但他一个当师兄的,问一句老师的行程这也不应该吗?
潘仕大约也从他脸上看出了这种意思,淡淡的接了一句,“老师说明天一早出发。小谢先生的病例,师兄记得让人拿给我。”
金鑫冷着脸应了一声,一颗狂跳的心又缓缓放回了肚子里。明天一早出发,路乔治等下肯定要回市区,听他这意思,这一次回南京,短时间内只怕是不会回来的,那他和潘仕肯定要收拾行李。
潘仕不大放心的看了看他,难得的嘱咐了一句,“明天一早我和老师开车过来接人。师兄,今晚是你值班。多加小心。”
金鑫连连点头,又忍不住追问一句,“我们几个……”
潘仕明显有些不耐烦了,眼皮一耷拉,“不知道。”
不知道的意思,就是路乔治不会带他们一起走。
金鑫这样一想,心里又有些气愤了。大家都是路乔治的学生,见了面都管他叫老师,而且要说潘仕比别人更努力、更孝顺,似乎也不是。
就这么没有明显优势的一个小师弟,凌驾于一众年长于他的师兄弟之上。走哪儿带哪儿就不说了,别人都不让进的实验室,路乔治也只带着他进……这谁能服气?!
金鑫觉得自己的性格已经够忠厚了,在路乔治面前,多少年了,也一直伏低做小,他说的什么命令都不敢说一句反对的话,就这样,他还是混成了最容易被无视的那一个。
凭什么呢?!
金鑫越想越不服气,之前被人要挟的愤怒,以及要背着路乔治在医院里做手脚的心虚也被这股怒火冲淡了。
他甚至于生出一种隐秘的快意来:你不是不看重我?不是处处打压我?那我就给你来一个好看的!
路乔治从病房里走了出来,看见金鑫站在门口也跟没看见一样,大步流星地走了。潘仕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至于值夜班之类的事,潘仕或许还会提醒金鑫一句。对路乔治来说,这都是医院里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员必须遵守的规章制度,不能出一点儿岔子的。这种事根本无需提醒,但凡出一点儿差错,他们就卷着铺盖滚蛋好了。
直到路乔治和潘仕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金鑫才走到病房门口,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他这么一探头,就对上了一对杀气腾腾的眼眸。
金鑫被吓了一跳,脚步一顿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被家人送进来的那位小谢少爷吗?!
谢轻桥还在床柱上捆着,脸色苍白,但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好像有火焰在里面燃烧似的。他其实也不是要瞪金鑫,他只是死死瞪着大门的方向。也不知路乔治都跟他说了什么,他紧咬着嘴唇,嘴唇都被咬破了。
金鑫走近两步,发现在谢轻桥这副死撑着的模样下面,其实也只是一个被惊吓到了的半大孩子。哪怕他强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但身体神经质的颤抖并没有瞒过金鑫的眼睛。
金鑫早就知道有人要害谢轻桥,所以他从来不敢仔细打量他,仿佛把这个人看仔细了,他以后就会从地狱里爬出来找他算账。
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态度。
但他也没有办法。他不接这种活儿,李大爷也会找上别人。不管怎么样,摆在这个人面前的都是必死的一条路。
就算他侥幸逃过了李大爷的暗害,还有路乔治呢,进了路乔治的实验室,像谢轻桥这种被家庭放弃的孩子,他大概率是不会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