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保镖一个人也有可能放倒谢轻桥和连晋两个人,但二对一,真有变故也不会太被动。
几个人互相见过,唐镜帮着他们把皮箱搬上了车。
司机再次强调自己的任务,“我送两位先生到桥南镇的火车站,从那里坐火车到上海。等他们安顿下来,我回来复命。”
这也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行程。这个年代不会走一段路就有一个加油站,开着汽车去上海是不现实的。
谢轻桥忍不住抱了唐镜一下,“后会有期。”
感谢的话不能再说了,他只要埋藏在心里就好。
“真遇到困难了,一定记得找乔飞,不要硬挺着。”唐镜忍不住再次叮嘱他。他和藏锋会交给乔飞一笔钱,这也是他给谢轻桥安排的一条退路。若干年后,如果谢轻桥始终没有找乔飞求助,这笔钱就归乔飞所有。
这不是什么好办法。乔飞现在信得过,十年、二十年后未必还信得过。但唐镜和藏锋不可能一直在这个年代生活,这是一个以防万一的办法。
聊胜于无。
谢轻桥一行人走后,乔飞跟着藏锋和唐镜的车子回来了。
唐镜又交给他一笔银元,话也说的明明白白,请他保管十年。十年之后,谢轻桥要是没找上门,就由他自己处置。
乔飞一脸苦相的接下了这个任务。他也爱钱,但他并不是什么贪财的人,这笔钱让他特别有压力——至少十年之内,没有特别的缘故,他是不能搬家了。
但想想之前藏锋和唐镜给他的酬金,又觉得拿了人家那么多钱,不办事也说不过去。
唐镜对他的反应还是满意的。是人都会变的,但乔飞已经三十来岁的人了,三观、性格都已经成型,真要变坏,也不见得能坏到哪里去。
藏锋上楼,带着之前乔飞带来的文件下楼来了。
乔飞从文件袋的颜色就能看出,这是他后来交给藏锋的有关路乔治的调查报告。
“人不可貌相。”乔飞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在交际场合也见过这位路医生,不能说仪表堂堂,至少家世在那里摆着,他又是留洋回来的人,受过高等教育,学者、医生……看外表,人还是很体面的。哪里能想到……”
哪里能想到骨子里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份报告送来的时间不长,藏锋和唐镜两个大男人,看到这个的时候也都毛了。这也是唐镜不顾一切,什么要挟跟踪、去酒楼里抓人的招数都要使上,也要把谢轻桥从医院里弄出来的原因。
藏锋有些厌恶抖了抖手里的报告,“你们跟报社都有联系的吧?”
乔飞点头,事实上不止是有联系那么简单,他们老板手底下就有两家报社。做他们这种生意的,时不时就需要曝光一些东西,为自己的当事人造势。掌握一定的渠道,这是最方便、也最安全可靠的路子。
不过像这种内幕就不必跟雇主说的太明白了。
藏锋说:“曝光吧。一想到这种败类还在外面四处蹦跶害人,我真是……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唐镜也是一脸厌恶之色。
乔飞点点头,“我明白。今天已经晚了,明天我去安排,最迟大后天,《新报》、《北平日报》都会刊登出来。”
他说的如此笃定,不是回去协商、找门路,而是直接告诉他们刊登。
藏锋和唐镜心里也有些吃惊,但这两份报纸在中原一带影响力极大,这样的消息由他们曝出来,其他各地报纸纷纷转载,不用多久,只怕各地百姓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禽兽医生了。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乔飞要走,自然不可能让他光着脚走回去。藏锋就把车钥匙给了他,等他白天有时间再把车开回来就好了。
乔飞离开之前,又告诉唐镜一个消息:“李大爷的那份认罪书我已经送到了谢太太手上,她身边一个老嬷嬷收下的,她有没有看,我就不清楚了。”
唐镜是见不到谢太太的,消息送到谢太太手边,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于谢炳权那边,估计谢太太总有办法能联系上他。
这些事,他和藏锋就不关心了。
转天的《海城晚饭》登出了圣和医院遇贼的消息,声称医院里丢失了若干财务等等。这一则消息并没有在当地引起太大关注。
藏锋和唐镜看报纸的时候已经收到消息,金鑫连夜跑了。走的时候身上除了他自己的积蓄,还有藏锋给的钱和退回去的那份认罪证词。至于他以后去哪里,是否继续行医为生,这就没人知道了。
路乔治还没出发就接到这样的消息,简直气得半死,听说他南京也不去了,留在海城到处打点,催着警局的熟人尽快把贼人给抓回来。
藏锋放下报纸,轻轻叹了口气,“路乔治走到哪里都带着潘仕,他的底细,金鑫大约知道的不多。希望他心里还有几分医者的良心,不要再做错事。”
唐镜对此不置一词。他对金鑫了解不多,但这人能接受李大爷的贿赂去害自己手下的病人,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今他背叛自己的老师,也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敏锐的嗅到了风声不对,猜到有人要整路乔治,所以提前跑路。
“随他去吧。”唐镜懒洋洋地往旁边一靠,歪在了藏锋的肩膀上,“接下来就看路乔治了。”
两天之后,《新报》、《北平日报》同时刊登了一篇新闻稿。标题也十分抓人眼球:鬼窟现世,以医者之名,行恶鬼之实——路家医院大起底。
标题之下配着照片,照片是室内背景,后方几个柜子,上面摆着各种瓶瓶罐罐,大多是泡在生物制剂里的标本。当中摆着手术床,上面捆束着一个模糊的人形。
看身形这人应该是一个年轻人,身上连一件蔽体的短衣都没有,瘦弱得如同骷髅一般。虽然照片清晰度不高,但也看得出他浑身上下布满了各种伤痕。头上还包着纱布,似乎刚刚做过什么脑部手术。
下方的介绍就更惊人了,原来罪魁祸首路乔治医生,以治疗精神病的名义收集试验人员,拿他们进行各种惨无人道的试验。照片上的青年已经殒命,死因是路乔治未得到家人允许就对他进行了脑部手术——据说路乔治坚信精神病人的大脑结构与普通人不同,也热衷于寻找各种不同。
文章最后又附上一张名单,上面是自从路乔治学医归国以后,被他秘密带进实验室,最终却因为各种试验(绝大多数是脑部手术)而死去的人。
粗粗看去,这张未辨真假的名单上列出的人数足有上百人。
消息一出,舆论一片大哗。
接下来的热点新闻都围绕禽兽医生展开,有的报纸挖掘在医院里遇害的病人,有的则与警方联络,报道警方对路家医院的各种搜查,还有的报纸专门搜索路家医院开在外地的医院,其中就重点点名了海城的圣和医院。
而罪魁祸首路乔治,也恰好是在海城被捕的。尤其被捕的时候,圣和医院里的病人已有数位失踪,路乔治自己声称不知病人去向,又报警说当夜有人假冒他的名义把值班人员都给药倒了。
但舆论不接受这种说法,一致认为这些人都已经遇害了。
藏锋和唐镜躲在一边看热闹,也纳闷乔飞是从哪里查到的消息。尤其那张实验室里的照片,那样的距离和角度,不可能是外人偷拍的——这年头的照相机老大一坨,拍照的动静也是很大的。
压根不存在偷拍的可能性。
藏锋倒是有一些猜测,人人都知道路乔治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亲传弟子潘仕。潘仕这个人为人怎么样,他也不晓得。但从客观的角度来讲,能弄到那样的照片,非得是路乔治身边亲近的人不可。
但潘仕为什么要选择背叛路乔治,或者说他们师徒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这就没人知道了。
唐镜这个时候也隐约有了感觉,他问藏锋,“你说,如果没有我们的插手,小谢怕是会被路乔治给害了吧?”
藏锋也有这样的猜测,毕竟他们扣下李大爷和那床做过手脚的棉被的时候,唐镜并没有任何感应。当时藏锋也猜过,或许棉被并不是导致谢轻桥悲剧的主因。
然后他拿到了路乔治的报告……
藏锋给唐镜看报告的时候,脑海里最先浮现的,就是唐镜说的话,他说谢轻桥对他的父母有心结。
他忍不住这样想:谢轻桥落进路乔治手里的时候有没有向自己的父母求救?
如果他曾经求救,而他的父母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并没有出手救他,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再拿起一份报纸,却是介绍路乔治被捕前后的文章,记者还用了很大的篇幅采访了几位警方的顾问,询问有关路乔治罪名坐实之后量刑的问题。
被采访的人虽然态度谨慎,但总体来说都倾向于死刑。
唐镜放下报纸,轻轻叹了口气,“大约就是到这个时候了。”
他感觉到了某种仿佛来自于冥冥中的引力,或许谢轻桥已经平安度过了命中的死劫。唐镜觉得,他没有因为父母的抛弃而落入深渊,也没有在深渊中日日盼望父母的营救,却又日复一日的失望,最终悲惨的死去,他对父母的怨气,或许不会那么深重吧?
唐镜拉住了藏锋的手,他有些舍不得就这么离开,但这些事并不能由他来决定……或许还是因为他不够强大的缘故。
“我要变得更厉害一点。”唐镜急匆匆的向他许诺,“我要把那些法术都学会……”
还要学会怎么跟你互相定位的法术。
这句话他没有来得及说,因为藏锋也忽然意识到唐镜大约是要离开了,他一瞬间的感觉是有些惊慌的,甚至于他来不及想什么,身体就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扑上去搂住了唐镜,在他唇上重重吻了一下。
“你等我……”他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怀里一空。
唐镜已经不见了。
第67章 讨债郎
唐镜被藏锋的动作吓了一跳,但紧接着他就仿佛一道烟似的,穿过了屋顶,从房间里飘了出来。
唐镜望着脚下的房屋、街道、穿行的车辆行人,颇有几分恋恋不舍的感觉。如果没有什么莲花峰,没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法术、任务,就这样跟藏锋在这间小洋房里一直生活下去,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这个时代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像一个陈旧的盒子被打开,却发现里面藏着无数种新奇有趣的可能性,每个人的命运都被携裹在大时代的洪流里,同样有着无数的可能性。
坐在学堂里读书,听教授讲述他们在海外的生活与经历,摸索着用自己的头脑来认识这个世界……
这些事对唐镜来说都还没有做够呢。
唐镜飘得更高了些,他看到了谢家巷,气派的谢家大门和门外正在打扫的下人。他看到一辆黄包车停在了谢家的大门外,谢太太手里捏着一张报纸跌跌撞撞地下了车,扑在谢家的大门上用力敲门。
唐镜觉得,她大约是看到了有关路乔治的报道吧。
也不知道现在的她,到底后悔了没有。
唐镜的意识继续升高,他像是飘飞在云海里,气定神闲的分辨莲花峰的方向。
这一次的感觉似乎与之前的几次不同,具体怎么不同,唐镜却又说不清了,好像有了更多的让他自己来掌控节奏的余地。
就好像现在的他不是受到了严壑的召唤,而是他自己慢条斯理的回去。
然后他看到了天门山,也看到了山峰之巅,几乎被云海包围了的仙境一般的莲花峰。在漫天云海之上,有一个巨大的透明泡泡包裹着莲花峰,仿佛有人用自己的能力在整座山峰的外面布置了一个小境界。
陈玄融曾经说过,芥子园的外面是有严壑布下的结界的,或许这个透明泡泡就是吧。
但唐镜并没有来得及仔细研究一下莲花峰外面的结界,因为到了这里,严壑的召唤就变得很鲜明了。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应到了严壑的召唤——是他无法抵挡的力量。
至少现在的唐镜,是无法抵挡的。
唐镜在法坛上睁开眼的时候,谢轻桥还在沉睡,他的脸上是一种很和悦的神色,像是梦到了什么愉快的事情。
在他的身后,他的父母面带焦急的看着他。
唐镜转头问严壑,“师父,可以让谢轻桥多睡一会儿吗?我有话要跟这两位说。”
严壑淡淡扫了他一眼,“你说就是。”
唐镜说不好他的视线中所饱含的用意,但他能感觉到严壑的心情似乎并不怎么美妙。不过严壑行事从来都不是他可以揣度的。
唐镜不敢在这个时候琢磨他师父,转过头对谢先生说:“冒昧问一句,您在外面是不是还有一个儿子?”
他这样说不全是试探,而是从他进入了谢轻桥的前世,就有这样的感觉:谢轻桥的前生后世互相映射。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会有这样的疑心。
谢先生愣了一下,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谢太太也是大吃一惊,她从不知道谢先生还有这样的秘密,更不知道为什么做法事的小道士会一口道破。
严壑眼里也不□□露出意外的神色。
唐镜心里的疑问得到证实,不免感到失望,“师父,有多少人前生后世都是同一家人的?”
严壑垂眸,掩下了眼里的惊诧之色,“不多吧。毕竟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也只是擦肩而过。”
唐镜叹了口气,“可我看到小谢的前世,父母也还是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