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红玉被她逗笑。
漆月带着漆红玉没法骑摩托车,打了辆车,小心护着漆红玉的头带她下了车,漆红玉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由漆月扶着,祖孙俩一同往公园里走去。
公园不收门票,不过园内的各种游乐项目都要单独收费,比如漆月这会儿扶漆红玉走来的湖边,那一条条带桨的木船都要收费。
漆红玉最喜欢这湖,漆月小学时两人第一次来公园时,漆红玉就在湖边站了好久。
漆月看着漆红玉满是皱纹的脸,那树皮一样的纹路,越来越深了。
“奶奶,划船么?”
漆红玉慌忙说:“别别,别浪费钱。”
“不贵的奶奶,我们不是有你的养老金和我的补助么?”
“你以后读大学要花钱的。”
漆月心里一涩。
她有时候都恨不得自己双眼也盲了,也有这样的天真,一片茫茫然里,好像能看到她这样的人和喻宜之那样的人,都有同样光明的未来。
正想着,忽然一个穿白裙的身影飘过,穿越垂下的还染着绿意的树枝。
是喻宜之?
漆月追着看两眼,扯起嘴角笑了——果然看错了。
喻宜之那样的好学生,周末怎么会浪费时间来公园呢?上次喻宜之说想考国外的大学来着,这会儿肯定在家,要么刷题,要么练钢琴吧。
她听人说过喻宜之钢琴弹得很好。
她吸吸鼻子,敛起思绪:“奶奶你担心什么啊,我这么聪明,考上大学后肯定有奖学金啊。”
她去售票窗口付了钱,小心翼翼扶着漆红玉上船,不然漆红玉每天只能窝在那逼仄的旧筒子楼里,也实在难受。
她让漆红玉坐在船头,一个人抡着双桨慢慢划着。
旁边飘来一条船,小提琴悠扬的旋律传来。
漆月望过去,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儿,大概是为了激发女儿学小提琴的兴趣,年轻的妈妈此时在船头拉着琴。
风拂动她黑色的长发,好温柔。
漆红玉侧耳听了会儿:“是小提琴?”
漆月:“嗯。”
漆红玉告诉过她,听福利院的院长说,漆月的妈妈在去世以前,就是拉小提琴的,而她爸是一名老师。
如果他们没出事,漆月应该会过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吧。
她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颗心早已被艰难的生活磨得满是厚茧了,可这时仍是一阵酸涩。
手机忽然响起。
漆月摸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她接起来,倒想听听是卖房的还是卖枪的,打断一下她忽然汹涌的情绪。
然而电话里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漆月同学?我是喻宜之。”!
第21章
漆月愣了下:“喻宜之?你怎么会有我号码?”
“李老师给我的。”
“哦……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月考分出来了。”
漆月一下子紧张起来,也不知她这种每次考半小时就交卷、对卷子上十几二十的分数从不介意的人,怎么会有紧张的心情。
“那……”
“漆月同学,你及格了。”
午后的阳光穿过绿树,掉进湖里却没被淹没,浮起来钻入漆月眼里。
刚才一直紧蜷在船桨上的手顿时放松,以至于船桨差点从手里滑进水里,又被她手忙脚乱的赶紧抓住。
喻宜之那边有点疑惑:“你在干嘛?”
“老子在划船。”
喻宜之小小的沉默了一下:“……跟翘臀小妞?”
漆月:“……喻宜之你别学我说话。”
这些粗俗的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无比正常,怎么从喻宜之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喻宜之:“那,你是跟一位臀部线条挺拔有型的年轻女士?”
漆月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喻宜之你怎么这么搞笑?”
喻宜之那边好像也短短笑了下,又没声了。
“跟我奶奶啦。”
“嗯。”
“那你又在干嘛?”
秋风习习,撩动漆月的长发,波光粼粼的湖面的光芒,不断折射进她眼睛里,像一颗颗细小的星辰。
其实她刚才想问的是:你开心吗,喻宜之?
你之前说如果我考及格的话,你会有一点点开心的。
但她问不出口,她可是很酷很凶的漆老板哎。
她只能在一阵秋风中把长发挽在脑后,小巧的耳朵露出来紧贴手机,分辨喻宜之的声音里是否有比平时多一点的起伏旋律。
喻宜之说:“我在练钢琴。”
漆月嗤一声:“装……”瞥一眼坐在船头的漆红玉,把到嘴边的脏话吞了回去:“装什么装啊。”
喻宜之在钢琴上轻轻按了一个“哆”,漆月耳朵一动。
“漆月同学。”
“哆来。”
“其实呢。”
“哆来咪。”
“我今天有点开心。”
“哆来咪发。”
“好吧其实我很开心,我都没想到我会这么开心。”
“哆来咪发唆。”
喻宜之的手指在琴键上随意移动着,奏出一个个单个的音符,像绿叶把阳光裁成了一片一片一样,把她清冷又温暖的话语裁成了一句一句。
钻进漆月的耳朵,也像阳光一样,让人耳朵发烫。
“那么。”
“哆来咪发唆拉。”
“你想要什么奖励吗?”
“哆来咪发唆拉西。”
漆月嗤笑一声:“要五百万你给不给?”
喻宜之那边沉默了,漆月不禁想:这位千金大小姐不会真在思考这方案的可行性吧?
她赶紧说:“我胡扯的啦,那你……”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那你给我弹首钢琴曲好了!”
“想听什么?”
“两只老虎。”
喻宜之好像又笑了一声。
“咚。”她再次按响了一个琴键。
漆月忽然有点心虚:这人不会生气了吧?
可接下来,一段无比流畅的旋律流淌在她耳边,柔和,恬静,带着淡淡的哀伤,让人想起喻宜之的一张脸。
那是一段很熟悉的旋律,在K市这样的地方,咖啡馆和西餐厅为了烘托装叉的调性都要放的。可这会儿流淌在喻宜之的指尖,听上去那么不一样。
漆月分明坐在深秋午后的阳光下,却好像来到了月光下的一条小溪边,溪水分明潺潺,却又似乎一点声音都没有,整个世界只剩头顶一轮皎洁的月,在对她喁喁私语。
月亮的声音压得太低,刚开始听不清,后来好不容易听清了,漆月心底一片震撼——整个句子不长,满打满算只有三个字:“喻,宜,之。”
漆月本想调笑几句“你又装叉了”,可内心的震撼让她说不出口,只得规规矩矩坐在船尾,背和喻宜之一样挺得笔直。
之前年轻夫妇带小女儿的那条船,这会儿已经飘远了,可那位年轻妈妈的提琴声,却穿过树枝穿过秋风穿过湖面上乱飞的小虫,不断飘过来。
如果不是喻宜之突然打来电话,让这段钢琴曲回荡在漆月耳边、盖过了提琴音,那现在的漆月该有多难过啊。
喻宜之轻轻按响了最后一个音符。
“好听吗?”
“难听死了。”
喻宜之居然好脾气的笑了一下:“我钢琴是弹得一般。”
漆月心想,她并听不懂钢琴弹得好还是不好,她只知道喻宜之指尖流淌的音符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把她从一条不知名的湿漉漉的河里捞了起来。
“喂喻宜之。”
“嗯?”
“你弹的这个叫什么?”
“月光奏鸣曲。”
哦难怪。
难怪她会看到月光下的一条小溪,难怪她会听到月亮对她说话,无形的月光化为有形的音节,说的全是喻宜之的名字。
那这样看来,喻宜之弹的很好啊!
但这种表扬她是不可能对喻宜之说的,她只傲娇的对喻宜之说:“弹那么烂!好好练去吧!”
“啪”一声把电话挂了。
漆红玉这时才幽幽开口:“同学啊?”
“是的奶奶。”
“你对你同学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呢?这样可不好。”
漆月心想她今天对喻宜之说话就够客气的了,不知忍了多少句脏话。
“你这同学叫什么名字啊?”
漆月觉得漆红玉这是每天窝在家里太无聊了,对各种能接触到的信息都很感兴趣。
“姓喻,叫喻宜之。”她想起喻宜之自我介绍的那句话:“宜室宜家的宜,之乎者也的之。”
漆红玉笑得脸皱起来:“喔,就是很适合当老婆的意思嘛,好名字啊。”
漆月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脸红个什么劲,绝对是这午后的鬼太阳太晒了!
漆月慌忙忙把带着的一瓶纯净水拧开喝,漆红玉突然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小喻啊?”
“咳咳咳!”漆月差点没被水呛死:“奶奶你说什么呢!”
漆红玉笑眯眯的:“因为你最讨厌打电话啊,跟谁打电话都是说不上三句,就急匆匆想挂,我都想不到你跟小喻打电话,能打这么久。”
“奶奶你可别乱说了,我跟她可不对付!”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们成绩都好呗!一山不能容二虎!”
漆红玉又笑:“你啊别这么好强了,该让人家的时候就让让人家嘛。”
“奶奶你越说越没谱了!我是那种会让人的人么!”她把水往漆红玉手里一递:“喝点水。”
自己奋力抡桨往岸边划去。
在规定时间内交还了船,漆月想着漆红玉也有点累了,就打车带漆红玉回了家。
她把手机摸出来,准备打电话问下摩托车行那边有没有活,翻到最近通话,午后那个189开头的手机号一下子跃入她眼里。
按常规来说,她挺懒的,而且她人脉那么广认识的人已经够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同学的手机号,她是不会存的。
可她手指一戳,点进编辑页,在姓名一栏输入三个字:喻宜之。
想了想又删了,输入一个月亮的图标,很清冷也很特别,按下保存后出现在漆月手机通讯录里,格外醒目。
漆月看了两眼,又把这一栏连名字带号码删掉了。
因为刚才保存的时候,她看到自己钢化膜上的裂纹,手机壳上沾到的机油,如果翻过来,花里胡哨的手机壳上大大的写着“f**kyou”。
如果喻宜之的名字和号码被保存进这样一部手机里,连她自己都觉得格格不入。
她把手机丢到一边。
别弄脏月亮。
******
周一上学,漆月被教导主任叫进办公室,办公桌上放着漆月的数学卷子。
漆月瞥一眼——哗好险,九十一分擦边过。
差一点点,她就不能听到喻宜之说“开心”了。
她有点得意,在教导主任面前扭腰斜胯的没个站相:“我这不是及格了吗?还叫我来干嘛?”
教导主任冷笑一声:“我倒没想到凭你能及格,你该不会是抄的吧?”
漆月一张脸冷下来:“我抄谁?你去调监控啊。”
教导主任:“没抄最好,那就是喻宜之同学很厉害了,你该好好谢谢人家。”
“我谢她干嘛?是学校想评优秀高中,是学校该好好谢她吧。”
教导主任摇摇头:“你不知道吗?这次统考太难了,市里说不硬性要求及格率了,但你们这些后进生考得好的话,对我们综合评分还是有帮助的,所以学校当时就决定,要是你们能考及格,每人奖励五千块钱。”
漆月一愣。
教导主任还在感慨:“学校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啊。”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鼓鼓的信封递给漆月:“拿去,学校言出必行,奖你的五千。不过真没想到你能及格啊,所有后进生里只有你一个人考及格了。”
漆月的脸阴沉下来:“喻宜之知道考及格就奖钱这事么?”
“我不清楚她知不知道,看她班主任有没告诉她了。怎么怕喻宜之分你钱啊?她可不是那种……哎!”
漆月已经一脸阴沉的走出了办公室,边走边摸出手机,给那个她没保存的号码发信息:“课间操到格物楼顶楼厕所,不来你就死定了。”!
第22章
课间操之前,漆月趁上课时间溜进格物楼,一个人叼着烟往顶楼走,不同的教室里,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学生读古文的声音,还有一个班的老师,在放牛津腔的英文原版电影节选。
漆月冷笑一声,靠在洗手间门口的墙上,咬着嘴里的烟嘴,唇角是习惯性妩媚的笑,眼里满是戾气。
好一派岁月静好。
然而这一切,都是属于格物楼里学生的世界,是属于喻宜之的世界,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果有人问漆月恨不恨这世界,她一定会玩世不恭的笑着说:有什么可恨的?我根本不在乎。
可心底有个更小更真实的她在叫嚣:恨!怎么可能不恨!
纤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皮耷着。
她无数次想过,要是她没被抛弃,要是她出生在一个喻宜之这样的家庭。
漆月把烟头丢到脚边,狠狠踩熄。
漆红玉能收养她,她应该已经觉得很幸运了,连狗都不会嫌家贫,她又在想些什么?
一个声音清晰回荡在心间:漆月,你真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