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这两人便是曾经和向帅结下过梁子的“刀削脸”和“毛胡子”。上次晚报杯的赌局被向帅他们举报,面对警察洒下的法网,刀削脸靠着小弟的消息侥幸逃脱。
离开上海后刀削脸回老家窝了几个月,等风头过去后又大着胆子北上京城,和当地的非法组织继续合作。还顺便带上了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毛胡子一起“共创大业”。
“说这些干什么,怪肉麻的。这点钱你先拿去花。”
刀削脸说着,从床上抓起一把钞票,也不看数目,往毛胡子怀里一塞。
“兄弟,这个不行的,这是老板的钱。”
毛胡子诚惶诚恐地说道。
“有什么不可以的。跟着阿哥出来混,保管你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男人出来行走江湖,怎么可以没有钞票傍身?再说这点小零小碎算得了什么,你好好干,为老板赚更多的钱就行。”
刀削脸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从这个角度往下看,棋院的四合院以及周围的一片民房一览无遗。
这让刀削脸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仿佛是站在一个更高维度上俯视着这群为了荣耀和个人追求在拼死拼活的棋手们。
棋手就很了不起么?何门明门又怎么样?
“不要以为胜负是由你们自己决定的……”
刀削脸冷笑一声。
灰白色的烟雾升腾起来,一点烟火被刀削脸掐灭在窗台上。
第121章 父子对局 二
面对向前进, 向帅不敢托大,以“仙人指路”开局,向前进回以“卒底炮”。
另一边, 明哲今日对阵的是一位来自新疆的少数民族选手。此人棋风怪异,下棋格局仿佛还停留在三四十年代, 全不用这两年的新布局。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 让很多中青年好手马失前蹄。于是众人给这位名字比火车还长的选手取了一个“天山折梅手”的绰号,又好听又显得神秘诡异。
好巧不巧向帅是最爱研究古棋谱的,连带着也影响到了明哲。他略加思索之后,认出这是发端于《金鹏十八变》的斗炮局。刚巧他爷爷明秋桂有一路棋法专门以车克炮, 讲究的就是横冲直撞,以快取胜。当下决定以“折桂手”对“折梅手”, 与这位“天山上的来客”来场速度与激情的较量。
和明哲这边不同,向帅和向前进两人行至中场依然还在不紧不慢地相互试探。红黑两军沿着楚河汉界各自巡梭了十个回合, 依然没人发动攻势。
“小帅倒是好耐心。”
明秋桂端起茶壶,轻轻地啄了一口, “要说半年前他的棋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烟火草莽气,现在被打磨的差不多了。若光是看棋不看人, 绝对想象不出是个二十岁都不到的毛头小伙。”
原先的小聪明和小机灵进化成了睿智和灵动。可能也是因为受到了明哲棋风的影响,向帅最近越发沉静、多思。
“那是, 也不看他是谁的徒弟。”
何文宣得意道。
“你不觉得他的棋像一个人么?”
明秋桂放下茶壶, 如有所指。
“何止像一个人,他的棋是得了我和老侯的精华,所以是像两个才对。”
“他像向前进。”
“可笑……向前进也是我的弟子,自然都像我。胖子, 你都还没怎么老, 就这般糊涂了。”
何文宣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
明秋桂不置可否地撇了下嘴角, 透过观棋室半敞开的大门,望着被阳光虚虚拢着的两人,以几不可见的幅度摇了摇头。
他心想你没懂我的意思。
眯起眼睛,明秋桂回想起儿子明奕仙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向前进和项帅,这两人明明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似。”
不过明秋桂看得比明奕仙更进一步。
项帅和向前进是像,不过,他像得是至少十年,乃至二十年后的向前进。
这么说来或许有些古怪,但是他确实从项帅的棋里,见到了向前进的影子,并且是一个更加成熟的虚影。对于这一点,就连明秋桂自己都觉得古怪到不可思议。
他知道这话说出去没人会相信,只好淡淡地笑了笑,缓缓地说道,“老何,不管今天这局棋谁输谁赢,都意味中国象棋灿若星河的天幕上,即将登上一颗新的星星。”
他说着,有些惭愧地苦笑一声,“说句有点妄自菲薄的话,以我家明哲现在的实力和心气……目前还不足以扛起小魏留下的大旗。”
这边明秋桂话音刚落,向前进就发起了攻击。
接着向帅上一步的车八进四,向前进也出动了他的黑车。斩炮换双,主动打破僵局,把原来埋伏在助线的车转入了三七要道。
向帅见状兵三进一,选择冲击对方的左翼。
向前进左边的眉毛挑起,看了他一眼。
向帅则挑了挑右边的眉毛作为回敬。
两人正坐在一扇菱花窗的正中间,棋枰被院子正中的海棠树对半隔开,一左一右,宛如镜像。
如果按照寻常走法,向前进只需卒七进一兑兵,然后再回车最为保险。没想到他不走寻常路,居然直接车□□二,回转枪头直指红马。
抢先成功!
这大胆的一步不但直接拦截了冲入左翼的红棋,还“偷”了一步,让向帅原本先走的优势荡然无存。
向帅歪了歪脑袋,默默地拿起一旁的冰可乐灌了一大口。
一点一点地把泛着气泡的糖水咽进喉管,向帅舔了舔嘴唇,双眼发光,狠狠一笑。
二十五岁的老爸,果然很绝!
“这啥玩意儿啊,下得跟狗啃似得。”
观棋室里,原本在看其他人比赛的老前辈们逐渐也被这两人的棋局吸引,纷纷过来围观。
面对这两个今年的新面孔的这盘棋,老头们齐齐露出了不忍猝睹的表情。
不为别的,实在是这两人下得过于“犬牙交错”,“怪石嶙峋”。不一会儿就连现三个“空头炮”,打得楚河两岸寸草不生,汉界对边车马乱跑。精彩是真精彩,刺激也是真刺激,但局面那叫一个豕突狼奔,全然不按章法,不像是国手对局,倒像是村头赖汉掐架,两个泼妇骂街。
简而意之一句话——下的太“丑”了!
不讲章法,不讲平衡,也见不到什么明显古典定式的化用,完全就是野蛮的街头火并。
粗暴,血腥,格格不入。
“老何,右边那个就是你新收的徒弟?”
一个操着西北口音,穿着灰色中山装的马老头凑到何文宣身边,语带调侃地问道。
“马老头你有什么意见?”
何文宣冷哼一声。
这西北马老汉从年轻时候就和他不对付。何文宣嫌弃他们西北人棋路粗糙,马老汉则嘲笑江南选手棋风黏糊。
“啊呀,听说你这小徒弟入门还不到一年就出师了。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出世的天才。怎么跟一个十八岁的小朋友下成这个样子呢?半点没有传承到你‘金丝白玉剑’的风骨嘛。”
“是啊,你们何门的棋风不是一直走的是潇洒飘逸的路子,最讲究棋型好看的么?你看看你徒弟,下得跟狗啃似得,这也太不讲究了。”
旁边立即有人上来一搭一唱,周围人听了齐声笑了起来。
“我看他那么不拘小节,倒不如拜入我老马门下。我也不嫌他年纪大。”
马老汉得意地说道。
“滚!你嫌他年纪大?我还嫌弃你不天天洗澡呢!”
何文宣说着挥了挥扇子,捂住鼻尖,“臭,臭,臭不可闻!离我远点。”
“你说什么?来来来,别以为我打不过你。”
马老汉气得卷起袖子。
“哎呦喂,你们两个老家伙加在一起都一百五十多岁了,还要打架。何文宣,我说你真的以为你是上海武术队的?一个打八个?”
明秋桂见状急忙拉住何文宣的胳膊。
都是年纪一把的人了,真的在棋院打起来那可真是要上新闻,丢死个人。
就在此时,魏益谦和明奕仙两人走进观棋室,解开了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各位前辈,那是你们不知道这两人的渊源才会这么说。向前进和项帅棋手结识了很久,对方的棋路和善用的套路都太熟悉。彼此知根知底,才不得不选择这样的对局方式。”
魏益谦陪笑着说道,“再说了,‘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别管好看不好看,总归能赢就行。”
“哼……算你有点眼光。”
何文宣嘴上说得不客气,嘴角却是微微勾起,算是认同了魏益谦的说法。
他们四人分别代表了中国棋坛的老中青三代,各个脑袋上都顶着全国冠军的名头,有的还顶了不止一届。旁人再不服气想要与其针锋相对,那也得颠颠自身的分量,只好哂笑两声,各自散开。
魏益谦搬来两把椅子,四人摆开棋盘对坐。
“说说,你是什么看法。”
明奕仙看着他问道。
“我之前就曾经对阿哲说过,向前进的算力可能不是最好的,棋风也不够足够的老道,但是他有一点非常恐怖——只要他破解过一次的招式,都不能赢他第二遍。”
此言一出,再次换来何文宣欣赏的目光。
没错,这正是何文宣会放心大胆地启用这个全新的新人扛起何门今年主将大旗的原因。
之前他在指导向前进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他也试过在同一个套路上稍加掩饰,改头换面成新的招式来试探向前进,谁知道对方轻而易举地识破了他设下的局。
要知道一个人所掌握的招式总是有限的,哪怕是“金鹏十八变”和“三十三变手”也总归有尽头。若是全然陌生的对手也就罢了,熟人对上向前进那根本毫无还手之力,除了求新求变,没有第二条活路。
这一点在何门其他参赛选手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他们这次除了向帅、向前进、卓文之外另有五名弟子参加比赛。
那五人都已经年过四旬,早就过了棋手的巅峰期,这两年的成绩也是不上不下的中游水平。但是在向帅的一手帮扶下,积分居然冲到了前二十。
向前进采取的方法也很是简单,他将他们师兄弟六个每轮遇到的不同选手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棋都复盘了一边,针对他们的各种得意招式和常用定式做了详细的分析,逐一找出了弱点和破解对策。
随着轮次的增加,向前进累积的棋手数据也跟着滚雪球似得增多,甚至可以说,很人多向前进连他们的脸都没怎么认清,但是通过师兄弟们和对方交锋,此人在向前进眼里已经俨然是个“透明人”了。
何文宣甚至有个大胆而荒唐的想法——要是向前进这次真的拿下了这届冠军,他哪怕拉下老脸也要让他成为今年象棋全国团体赛上海队的队长!有这样的一个人形算盘在队里,何愁拿不到团体冠军、
比赛来到第三十四回 合,局势一点点地朝着黑棋一方而去。
向前进在抢先成功后已然将中部腹地差不多都收入囊中,红棋犹如夏日傍晚的星子,只能四散在棋盘一侧的角落上,被那越发暗沉的天幕压得几乎透不出光来。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面对着乌云压阵的局势,向帅伸手打开今天的第四罐可乐。
铝制的拉环发出“崩”得一声,空气里顿时充满了带着快乐的甘甜香气。褐色的水泡滋啦滋啦地挑个不停。
沉吟许久,向帅选择将车平移。
《孙子兵法·九变篇》云:“因害而患可解也”。
只见飞沙走石,云波翻滚的大河边,红车犹如长虹贯日,撕开了一片黑漫漫密布的乌云。一片清风自昆仑吹过,摇动满江荷花。
被黑马黑炮追杀到了边境的的红衣小将猛地调转马头。披着银色铠甲的神驹发出一声长嘶,鬣毛根根竖起,后蹄似人一样立起。立在马上的少年一个转身,冲着那乌云翻墨的天空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长枪,抢上缚着的红缨迎风乘势飘起,以回马枪之势对着地方老帅的心口冲去。
被这突乎起来的一枪剑指老巢,向前进不得不将四平五,避其锋芒。
虽然逃过一劫,却也惊得向前进出了半脑门子的冷汗。
这一招抽丝剥茧,以虚打实的风格正是二十多年后向前进的拿手好戏。如今被他的儿子拿来对付他二十五岁的老子,正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
作者有话要说:
本局取材于1983年全国棋类比赛象棋“最佳一盘棋”,广东吕钦VS福建郑伙添。
第122章 父子对局 三
紧接着上一步, 向帅先是炮四平一横扫边卒,接着车五平六,以一记漂亮的回马枪固牢防线。
这几招环环相扣, 极具巧思,既是急智之作, 又能探出他棋盘下方深厚的功底。灵动飘逸的招式下沉稳刚毅, 精进醇厚的童子功展露无疑。
观棋室里,一众老棋手齐齐点头,对他骤然刮目相看。
“虽然难看,胜在味道不错。”
黑棋马二退一
红棋马六退五
……
向帅步步相逼, 向前进寸土不让。
小小棋盘之上,向帅的红棋辗转腾挪, 眼看有几回距离擒住黑棋老帅只有半步之遥,偏偏向前进次次都能侥幸逃脱, 宛如滑不留手的泥鳅,看得人紧张不已。
时间不知不觉已然到了傍晚时分, 气温骤降。老棋院年代毕竟久远,暖气不足还到处漏风, 身边几个年纪大些的南方选手忍不住开始打起了喷嚏。碍于比赛规定,在下完棋之前不能离开场地, 一时间赛场里跺脚声起此彼伏。工作人员端着热水瓶游走在桌子和桌子之间为他们添上热水, 好缓解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