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了几个月前,向帅此时估计也要开始咳嗽打喷嚏。
也不知道是不是集训时屠老爷子金针大法的“炼筋洗髓”,外加每天早上又是晨跑又是八段锦起了功效。他只是缩了缩脖子,双手环在胸前, 脸色依然红润, 并没有被影响到比赛状态。
另一边, 向前进布置了几个诱着都没能把向帅拉进陷阱,反倒损失了一队兵马,也陷入了长考之中。
在赢下了“天山折梅手”后,明哲来到观棋室。
“都长兑好几次了。这是要和棋了么?”
走子连续不断邀兑被成为“长兑”,又叫做“长献”和“长拦”。按照象棋规则,如果单方走出长兑,长捉,一将一杀,一将一捉形成三次循环将会判负。但目前这两人互有攻势,并不算禁招。如果用围棋来做类比的话,目前颇有点“三劫循环”的意味,以兑子的方式不住地互相消耗。
过几轮的马炮互兑,战场上硝烟散尽,棋子已然少了大半。然而却也说不上谁占优势,形成了一个紧张且诡异的平衡。
再看棋钟,就连两人比赛的耗时都是旗鼓相当,没有明显的差距。
实在是这两人棋风过于相似,非但理念如出一撤,就连思考时的动作都一模一样——都是一手撑在下巴下方,另一只手不断地摩挲一旁的茶杯。
当然,向帅摸的是可乐瓶。
“不会和棋的。他不会甘心的。”
魏益谦摸了摸鼻子,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师兄是说向帅?”
“我说的是向前进。”
魏益谦看着那个被午后的阳光虚虚地拢着的人影,满眼都是溢于言表的欣赏和近乎直白的爱慕。
“能在这样规模的比赛中,堂堂正正地击败向帅这样的对手,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和执着。”
两人一起看着那两个完全被光笼罩着的人,仿佛一对被天神眷顾的骄子。相较之下,周围的一众棋手们仿佛在同一时间失去了光辉,显得是那样的黯然失色。
“因为这是他能想出最好的,可以报答向帅的做法了。”
魏益谦眯起眼睛,低声说道。
对于向前进而言,向帅是引领他走上象棋之路的人。从某个程度上来说,比师父何文宣更加来的重要。
面对恩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看到自己全部的实力,堂堂正正地战胜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向前进突然抬头望向窗外。
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在关注着他们这一桌,众人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聚拢了过去。
“向叔叔,你看什么?”
向帅跟着打量了一会儿院子,没见到外头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雪,从树上落下来了。”
向前进抬起胳膊,指着海棠树的枝丫说道。
向帅顺着他指得方向看过去,只见一株苍老虬劲的西府海棠树立在垂花门内侧的墙角边。
这个冬末的时节,树干上不见半点绿色,本就纤细的树枝被昨夜的积雪压得几乎拖在地上。许是经过一个中午太阳的照射,树枝上的残雪渐渐融化、
向帅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只是觉得春天很快要来了。”
向前进抿嘴淡淡一笑,说着缓缓地抬起手。
地上那被压弯的枝条,已几不可见的幅度晃动了两下。
向帅眨了眨眼。
向前进的手指落在了黑马上。
向帅的瞳孔微微颤动,窗外的雪反射出的光芒落在他的眼睛里,仿佛眼睛也被融化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
他看到的是地上的残雪,而向前进看到的,却是冰雪消融后汇聚成的溪流、江河,乃至大海。
垂在地上的海棠树枝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升腾,在那深褐色的树皮下,孕育包裹着无限的生计和对阳光的执着。而就在这片被冰雪覆盖的黑色土地下方,纤弱的小草正在向上生长,离离的野草宛如燎原的烈火,谁都无法阻挡它的生发。
刹那间,向帅只感觉自己的汗毛沿着背脊一路蜿蜒而上在后背心炸开,胸口中了一圈似得阵阵发麻。
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向前进,甚至自负地认为仗着那被偷来的十八年光阴,他比他自己都要更了解他。
但是这一刻,他发现他错了,并且错得离谱。
所谓的“江南棋王”并不是一日之内养成的,已经成型的参天的大树看起来巍峨深沉,但它最具生命力的那一刻,却是稚嫩到几乎柔软的小树苗从泥土里披着日光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对于向前进而言,正是现在这一刹那!
向前进出手了。
马六退五。
面对向帅策马迂回,向前进毅然决然破釜沉舟。
为了防止向帅进马照炮兑将,他放弃进车兵线的机会,以一招“金丝白玉斩情思”轻轻地切断彼此纠缠已久的退路。
这一招是何门弟子门入门学的第一手套着,乃是基础中的基础,却又凝结着何文宣一生的心血。看似绵软温柔,却暗藏着一股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骨气,是江南文人的风骨之气。
观棋室内,何文宣见状忍不住颤抖着站了起来。
春天,不只是温柔的风,缠绵的雨,和江南小巷子里走过的那最是一低头温柔的女子。更是无法阻挡的暖阳,是惊蛰怒吼的雷,是可以吹死老牛,吹咧石头的硬风,是从层层的后土中迸发的生命。
向前进,人如其名,带着他剩余不多,却各个悍勇的兵将们,淌过湍急的,上游甚至不断地落下冰排的河流,朝着红棋的大本营杀将过来!
车七退三,卒四平三
马三进四,前卒进一
面对向前进的攻势,向帅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了。他放缓了步调,每走一步都要考虑十多分钟。把个可乐罐子拿在手里转来转去,时不时地抿上口。
“这小孩这是干什么呢,一瓶破可乐被他喝得好像在品酒一样。”
“不行就认输了吧,我看现在的局面依然是一边倒了。哎,这小孩下得不错,可惜老何的弟子还是棋高一着。刚才那一下就很得老何的真传嘛,不愧是入室弟子。”
刚才还跟着马老汉起哄的老棋手说道,气得马老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惜他没留胡子,不然就可以当场表演一个“吹胡子瞪眼”了。
“你们看出个屁。那小孩这样慢条斯理,是在故意打乱比赛节奏。老何弟子棋下得还行,但是论比赛经验明显比不上那个小狐狸。哼!”
马老汉不知道向帅其实也是何文宣的弟子,为了落他的面子,开始夸奖起了向帅。
不过他这话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向帅现在打得也正是这个主意。刚才那一招“金丝白玉斩情思”让向帅又惊又喜,惊的是向前进的棋力深不可测,喜得是自己也在这一招里心境有所突破。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他决定主动放缓比赛节奏来慢慢消化,顺便打散向前进的节奏。反正他时间多得很。
至于何文宣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也就不跟这个西北糙汉子计较了。
“话说回来,这叫做‘项帅’的选手到底师承何人门派?怎么他的棋路那么奇怪呢。”
明秋桂和何文宣互视一眼,见后者微微摇了摇头,于是说道,“他是‘五毒鬼手’侯剑秋的弟子。”
“什么?侯剑秋居然有弟子?”
“老侯不是去年就没了么?啊呀,我还以为他这辈子都没有传人了呢。阿桂,你可不能瞎说啊?”
众人议论纷纷。
“呵呵,死胖子说的没错,这家伙确实是侯剑秋的弟子,你们不觉得他贱兮兮的模样和老侯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么?”
何文宣收起扇子,敲了敲左手掌心,轻哼一声。
他和明秋桂早就说好了,要找个时机让天下人都知道侯家棋有了传人。现在正是大好机会,差不多棋坛上有分量的人都在现场。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现在吧。
“什么贱兮兮,我看就很好,比你的弟子强!”
马老汉这个人脾气很倔,他打定主意,只要是何文宣反对的,他就一定要赞同。
“我看这孩子不错,我喜欢他!”
他说着,用力地拍了拍大腿,“这孩子可怜,还没出道师父就没了。你们都不准欺负他,欺负他就是看不起我老马。别以为我不知道,之前你们很是看不惯他‘小棋王’的名头,一个接一个打压他呢。以后可都不准了!”
众人听了都哭笑不得,心想当初第一个嚷着要灭他气焰的人可不就是你么。
魏益谦何等聪明,立即看出了其中的关窍,他师爷和何老爷子这两人正在唱戏呢。
他决定给火上再加一把柴。
“师爷,我生的晚,没见过侯爷爷本人。他到底如何刁钻古怪,您跟我说说呗。”
“我记得70年代有回在崂山参加比赛,我坐在这家伙对面,越下越觉得哪里不对头。”
明奕仙眯起眼睛,一脸怀念地说道,“我总觉得附近不知道哪里传出酒香。但问题是谁会把酒带进赛场?整场比赛里,都被那时有时无的酒气萦绕着,却又怎么都找不到来源,还自己以为中邪了呢。才下到中局就被那老小子给拿下了。你猜猜这是怎么回事儿。”
魏益谦摇了摇头。
“那杀千刀的老小子把白酒倒在矿泉水瓶子里,盖上盖子。下到要紧处就摸出来咪一口。”
明奕仙说着,拿起茶几上的矿泉水瓶。
“偏偏那天负责的裁判感冒了,一点都没察觉到。赛后我去找那老小子算账,他根本不承认,还说我自己学艺不精输了棋赖人,真是岂有此理!”
众人听了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连老马都忍不住骂了两句粗话。
“这算是什么?难道和‘醉拳’一样,算是‘醉棋’么?”
“醉棋?好名字,好名字,这名字确实配得上侯剑秋那个贼老汉。幸亏项帅这小子目前只是喝可乐,可千万不能让他染上酒瘾。不然棋坛上又要出一个‘小醉鬼’了。”
众人再次哄笑。
说话间,赛场上风云突变。
向帅一改刚才温吞的棋路,先是挥车、接着夺卒,最后扫象,一步接着一步,卯榫一半环环相扣把之前被向前进夺了中路并且多他一个攻子的优势一点点地抢了回来。
再回头推算,这家伙居然在中局时就已经做好了这三步的布置,向前进虽然多少已经看出了他的意图,却因为这机关布置的过于技巧,被他一步步地赶到了这里。
如此一来,本来棋盘上黑棋的优势不再明显,反倒是边路被红棋盘活了。行至第四十九回 ,向帅再也不掩饰其争胜的野心,开始反守为攻,沿着三边朝黑棋的大本营杀了回去。
你是奔腾的春江,那我便是东升的旭日。
老爸,
来战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3章 离别的车站
和向前进的那局棋, 最终还是以他爸爸的胜利告终。
哪怕向帅在残局开端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斗志和实力,奈何还是棋差一着。不管是棋力、气势还是必胜的决心,向前进都远远凌驾在向帅之上。
他如同被旭日所融化的春水, 从隐而不发的坚冰化身为大江大河,由西向东, 连绵不绝, 势不可挡。
而向帅这颗小太阳,就是点燃一切生机的源头。
在棋坛,有句流传多年的话——“十八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向前进二十五岁才出道, 早就过了“理论”上脑力的巅峰状态。偏偏就是他,创造了一个二十多年都无人超越的成绩, 被镌上了中国象棋史。
自1997年开始之后的二十年里,向前进一路以碾压的姿态横扫了中国象棋界所有大小比赛的奖项, 未尝一次败绩。从此之后,能与向前进下出一盘和棋, 可比下赢别人要来的有面子的多。
也正是因为如此,十多年后, 正当壮年的向前进突然宣布从此之后不再参加比赛,将退居二线专心棋院的工作和象棋的推广后, 引起了舆论界的一片哗然。
而从1997年到2015年这段时间, 则被广大的棋友们称之为“前进时代”。一个势不可挡,中国象棋从一度衰弱重回强盛的时代。
向帅也没有想到,引爆这一切的关键人物居然是自己。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还没有等他亲眼见到父亲夺冠, 自己就不得不离开这个时代, 回到真正属于他的地方去。
十轮赛罢, 终于迎来了难得的休息日。
吃过晚饭,明哲迫不及待地到向帅下榻的招待所。
“小帅!”
他欢欢喜喜地打开房门,不想里面除了向帅,还坐着何文宣。
“明小子,你来干嘛?”
何文宣正眯起眼睛享受弟子的捶腿揉肩,突然被人打扰不悦地拧起眉头。
“何爷爷,我来找向帅玩。”
“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下一轮你那个姓王的师兄就要对上我家小帅了。你该不会是来刺探军情的吧?”
何文宣剑眉拢起,目露星光,明哲本来挺问心无愧的,被他这么一逼问顿时半天说不出话来。
“师父你不要这样凶巴巴,明哲才不是那种人呢。”
何文宣拿起扇子往向帅头上轻轻一敲,“我当然知道他不是这种人,量他也没这个胆子。你那么护着他干嘛,难道你是他小媳妇不成?”
“师父,您瞎说什么呢。”
向帅心底慌得一批,眼睛乱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