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打蛇打七寸,平头哥最在乎的就是他那点综测成绩,那我今天就要给他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
不久之后,我在寝室楼一层公告栏上,看到了关于平头哥的处分通告,留宿社会人员,扣掉的综测分数足以让他断送掉今年所有的评优。
当然,为此我和平头哥彻底撕破脸皮,他见综测分数不行,破罐子破摔,再没有给过我一次好脸色,而我放在宿舍里的单反在某一天忽然失了灵,外壳上没有任何问题,但再也没办法开机了。
宿舍里这样的事情从来都难查,尤其是相机表面看没有任何外伤,这样的情况更是有口难言。
相机报废了,我干脆当着平头哥的面,将相机砸在他的脚下,黑色的机身四分五裂,发出巨响,我冷冷看向他,道:“一万多,听个响儿,那也是我乐意,至于你这种只会在背后使手段的小人,别说考研究生,你就算考了博士、博士后,你还是个让别人看不起的垃圾。”
至此,我决定直接退宿,干脆落实了平头哥眼里“有背景的本地人”这样的名号。
我从幼儿园开始,就同顾柏川黏在一起,我们一起上小学、初中、高中,而我的大学生涯是一个人进行的,体验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好——成年人的友谊不再纯粹,这也是为什么,总有些上了年纪的阿婆、阿伯,谈起最怀念的日子,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时光。
但毕竟不是每一段过早成熟的爱恋都能走到最后。
我在周末的时候约了纪从云出来,我们两个单独又去了一趟戏院,听了一出流传度极广的《霸王别姬》。戏楼里高朋满座,唱到高潮的地方掌声雷动,一句句的“好”“好”此起彼伏,是如今现代的北京城里再难见到的热闹。
我余光瞥见纪从云正用手指抹着眼角,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
这番出来,我们俩彼此心知肚明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小到大,被我拒绝过的女生并不在少数,从前有冯盼盼,后来到大学还有一些开放主动的姑娘……拒绝不过是寥寥几句话,只要大意表达清楚:我没有要和你谈恋爱的意思,请你另觅良缘。
可是,纪从云跟她们不一样,我这话卡在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日在出租车上,纪从云要说“也许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才保持着朋友的距离”这样一句话。
许多事情在没有说出口的时候,大家装傻充愣,仍能处得挺如意……可一旦摊开到台面上,就成了没有回头路的岔路口,要么更进一步,要么从此分道扬镳。为了她好,也为了我和顾柏川好,我们再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亲近。
真是可惜。
纪从云一边听,一边跟我说:“你知道,我第一次听京剧听得就是《霸王别姬》,那里头一句千回百转的‘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我一直记到今天。”
我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纪从云破涕为笑:“别人家小姑娘是听着豌豆公主、灰姑娘长大的,我呢,我是听着‘我随大王东征西战’长大的。那会我就觉得,自己以后一定会遇到一个盖世英雄,而我就随他一路征讨,怀揣同他一样大的野心、一样大的本领,一起面对这个世界。”
我也笑了,将纸巾递到她手上:“那你的盖世英雄,应该是要踏着七彩祥云而来的。”
“也不一定。”纪从云抹掉眼角的泪珠,在戏曲落幕的时候,同这屋子里头的观众一起站起来喝彩,笑道,“不一定是七彩祥云,也许是奔驰宝马,也许是二八大杠,也许就是两只鞋一双脚……我也不知道,日子还长着呢。”
我端起桌子上的盖碗茶,举起来,在她的杯沿上碰了一下,白瓷相触叮当响,我说:“那好,甭管是腿儿着还是开车,我祝他早点来。”
“行,有你这一句,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是家人。”我眨了眨眼,“他要是以后对你不好,我就替你揍他。”
那天晚上,我和纪从云在北京的街头走了很久,从下午一直走到夕阳落入地平线,从车水马龙的晚高峰,一直走到街道冷清,我们去了角楼下面的书店,又去了后海的酒吧,纪从云喝得烂醉,被我送回了家。
陈敏闻着酒精的味道,手里头拿着鸡毛掸子在家门口等我,没上手,只是骂:“黎海生,我发现你现在涨能耐了,你抬头看看几点了,十一点!你跟人家小姑娘在外头待到十一点,你好意思吗你!”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头戳着我的脑门,“你不是说你喜欢人家顾柏川吗,啊?干嘛又去招惹人家丫头,我跟你讲啊,你追时髦搞什么同性恋我都忍了你,但你要是敢朝秦暮楚,做什么三妻四妾的美梦,或者以后嚯嚯人家小姑娘去……我这鸡毛掸子抡圆了抽你!”
这是我听着陈敏同志骂我,有史以来最舒心的一次,我被她戳得脑门倍儿疼,心里头却觉得格外平静。
“妈,那我以后可就真只认准顾柏川一个了,咱以后不娶媳妇儿,也不抱孙子了,你只当多了顾柏川一个儿子,成不?”
陈敏赏赐我一个白眼:“怎么着,就你这样还想着找小姑娘,我第一个不同意!”罢了,她又叉着腰用目光剜了我一眼,低声补充道,“再说,本来人家柏川就是好孩子,那小时候你有的,我可都给他也准备了一份,本来就是我半个儿子,还要我怎么样。”
我笑了笑,没再提起当年的琐事。
都过去了,我想,这回真的什么都过去了。
顾柏川受伤的事情总算得到了完整批复,他被转到了北京另一所一本大学,继续他的大学生活,虽然受到专业课的一些影响,可能会导致他比预计得稍微晚两年毕业,但是总归当年的分数也没算白考,至少以后会拿到大学的文凭。
按照陈敏的话说,凭顾柏川那孩子的聪明,考研、考博那都不在话下,酒香不怕巷子深,他那么璀璨一块金子,早晚都要发光发亮的。
顾严因为这件事得到了解决,皱起的眉头总算松开了,等我后来又几次在疗养院碰到他,他的态度比之前要好上许多——至少没有再一见到我就摆出那副扑克脸。
从前顾严再娶的时候,我总是将他脑补成一个十足的恶人父亲,见异思迁,有了新家庭就干脆放弃自己的大儿子,而如今看来,到底是血浓于水,顾严仍旧在心里头记挂着他这个大儿子。
即便是外头百万的生意做着、千万的流水跑着,他还是会每周抽出那么几天来看自己的大儿子,而他来不了的时候,林慕妍也总是会提着一袋子的水果和零食来看顾柏川。
顾柏川和他后妈的关系也没有我想象中的糟糕,他们两个就是很和平地在相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偶尔聊上几句。也许年龄上的差距太小,使得他们俩这辈子注定没有办法成为真正的继母子关系,而这样的随和也比想象中的好上太多。
我曾经在闲聊的时候,问过顾柏川,他到底是怎么想他那个弟弟。
当时顾柏川抬眼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拆开一包薯片,塞到我手里:“那还能怎么想,我总不能把他塞回他妈的肚子里去……那是顾严和林慕妍之间的事了,他们还没穷到需要我养他们的二儿子。”
我“哦”了一声,抓着薯片往嘴里送,又听见顾柏川幽幽开口:“你小时候肯定没注意,纪从云每次见你都恨不得抱着超市里所有口味的薯片,我俩谁都不喜欢吃,她每次带了,就为了塞到你手里。”
第96章 193-195
我拿着薯片的手一顿,扭过头去看顾柏川,见他那张俊脸仍旧保持着那副冷淡的模样,眼角微微下垂,嘴唇微抿,冷静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跟我讨论起什么学术难题一样!
要不是我跟他相处那么多年,我还当真要被他这幅样子偏过去。
“你吃醋了?”我挑起眉毛,故意叹了口气,“我也是没想到纪从云竟然对我这么上心,要不是前天跟她一起出去逛了一圈……”我说到这里,停顿下来,观察着顾柏川的表情。
果不其然,他嘴唇动了动,蹙眉发问:“你跟她一起出去了?去做了什么?”
“没什么,就正常男女生约会的时候会做的啊,听听戏、吃个饭、然后再溜达溜达什么的……”
“黎海生。”顾柏川叫了我的名字,语气里带了点恼火,“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住了口,定定看着他,忽然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那你呢,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顾柏川疑惑地看向我。
“对,你。”我说,头一次摆出教训的语气,“你以后能不能有什么就跟我说什么,不要再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我知道你从小就聪明,看事情也看得长远,你就当是我笨吧,总得要给我解释……只有你说了,我才会知道,难不成要我一个人猜来猜去才行?可要哪天我猜错了呢,万一我们真的走丢了呢,万一我这三年不等你,真的喜欢上别人了呢?”
我越说越激动,也没注意到顾柏川望向我的眼神,只顾着一个劲儿的数落他,我知道他性格本来就沉闷,跟我的性格刚好相反,所以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可以主动踏出去九十九步,可剩下的一步,他也要迈出来才行啊。
我长吁道:“你甚至都没认真地跟我说过,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顾柏川从善如流。
他在话音落下的一刻,探过头来吻住了我的嘴唇,三年多了,这是我们离别那么久之后第一个吻,没有多少情欲,也没有多少如当年初吻时的悸动,我只觉得他的嘴唇湿润而温暖,而他身上的皂香清新又耐闻。
“从小到大,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顾柏川将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你知道的,我没什么朋友,后来家也散了,幸好还有你……我也只有你,黎海生。”
近来一段时间都没有理发,顾柏川向来利索的短发长长了,贴在我的耳朵和脖子上,有点痒。从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而他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我整个人像是泡在温水里一样,我伸手回抱住他,手掌由下向上抚过他的后背,肌肉的力量感隐隐从一层单衣上透到我的手心。
我们都不再是孩子,已经变成了一米八几的男人了。
“对不起,黎海生。”顾柏川说,“那天你走之后,我想了很多,就像是你说的那样,倘若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跟你讲清楚所有,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后面的事情可能都不会发生了。你不知道,当年你被砸断了腿之后的半年里,我没有一次想到不觉得愧疚,没有一次噩梦不是你痛哭的脸,那段时间我真的恨不得将自己的腿赔给你,只要你高兴。”
“算了。”我说,“已经过去了,我们都犯过错。”我的本意并不是要再跟他提起这些旧事,引来多一番回忆的痛苦。
但是顾柏川没有听我的话,他继续道:“我不是真的有多天才,那段时间我的状态也不好,高考结束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没能发挥好。是,我是可以碰到清北的分数线,但是也仅仅是碰到而已,我去不了自己想去的专业,而当时……当时顾严跟我打了个赌,他说,倘若我去上军校,正式服役八年之后退下来,往后他就再不管你和我之间的事。”
我抱住他的手僵住了,我完全不知道当年顾柏川突然改报志愿背后还会有这么一遭,下意识说出口:“八年,可那个时候你我至少三十岁了。”
“对,三十岁了。”顾柏川说,“三十岁的时候,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沉默了良久,最后给出了一个认真的答案,会。
曾经我以为,十八岁就是一道坎儿,再往后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人了,我们会不苟言笑,不轻易道歉,更不谈风花雪月。我们会抛弃掉所有浪漫的幻想,变成一个奋斗在“建功立业”路上的成年人。
我们会变得无趣又孤独,不再轻易交一个朋友,也不再轻易开启一段爱恋……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我不想长成一个大人。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十八岁的生日也依旧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非常普通的一天,我的大脑没能因为这一天的到来而产生什么质的飞跃,虽然成年,但我也没有变成想象中的成年人。
我依旧胸无大志,幻想风花雪月、幻想白头偕老、幻想毫无保留的赤城和无所畏惧的爱。
黎海生就只是黎海生,没有变成黎海生,括号,大人。
所以顾柏川一句“对不起”,我就会说“没关系”。
没关系,我们和好吧。
暑假的时候,顾柏川的腿伤基本好得差不多了,我们两个一起在我学校附近租了一处房子,两室一厅,老小区,一个月租金六千多。
这钱没管家里要,我们两个自行承担,为此,我也不得不改掉自己懒散的生活习惯,在网上反复接一些拍摄的单子,挣点外快。
至于顾柏川,他原先存下来的钱就有不少,短时间内还没办法坐吃山空。
我们两个趁着周末的时候,去“北京领养日”线下活动领养了一条小狗,还是阿拉斯加,这回变成了棕红色毛发的。
记得当年九九去世的时候,顾柏川就曾经跟我说过,以后要再买一条狗养着,买是没有买,但到最后我们俩还是养了,顾柏川让我起名字,我跟他老实交代,当年起了“九九”其实寓意就是“久久”,带着点自己的心思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