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从那么早就开始了,黎海生。”顾柏川嘴角向上勾了勾,手里头逗弄着那条小狗。
我大言不惭:“那怎么了,都说男人要主动一点,我这不就赶紧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吗?这叫先下手为强,哪像你,那么磨磨唧唧的,比人家小姑娘还羞涩呢。”
顾柏川抬手往我后腰上拍了一巴掌:“什么叫羞涩,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那行,娇羞!”我从他身边躲开,以防他再拍我。
“娇羞你……”顾柏川将嘴里头的脏字儿咽回去,皱着眉头把狗丢到我怀里,“赶紧起名,你看现在磨磨唧唧的到底是谁。”
那小狗在我怀里“嗷呜”叫了一声,挥起毛绒绒的爪子往我胸口上拍了一下,仿佛在配合顾柏川的话。
我给它按回去:“久久起过了,要不然叫长长?”
“你怎么不干脆叫短短呢?”顾柏川抱着手臂看我。
“短短多不吉利!”我叫唤了一嗓子,“人家可是小男孩,你给人起名叫短短,你行不行啊顾柏川!”
顾柏川危险地眯起眼睛:“我行不行,你不知道?”
我吞了口唾沫,没跟他继续探讨这个问题,讪讪道:“起名,起名,咱俩别当着小狗崽的面说这些,教坏小孩了。”话音刚落,之间怀里的小狗再次从我的手臂里探出爪子,这回一下窜到我的脸前面给了我一下。
我愤怒地跟它四目相对,想了想,说:“淘是吧?我想明白了,你以后就叫淘淘吧。”我一拍巴掌,将狗名定了下来。
这回的名字没有什么多余的寓意了,因为无论它叫什么,都会是我和顾柏川的宝贝……至于我们两个的事情,自然会有时间来证明。
淘淘跟九九的性格非常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当年在笼子里被关久了,九九初来乍到,总是表现得乖巧而沉闷,后来在我和顾柏川的照料下,它才逐渐有了阿拉斯加的好动和活泼。
淘淘不一样,它本来就出生在一户好人家,之所以来参加“领养日”完全是因为那家主人家里已经有两条狗三只猫,实在没有多余的空间再去养一窝小狗了,但是又不想轻易卖掉自己家的狗崽,因此就想来“领养日”上找真正喜欢动物的主人。
原本排在我们前头还有几个夫妇是有多年的养狗经验,比我和顾柏川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但很巧合的是,原来的主人家,竟然也有一个同性恋女儿。
那对夫妇看向我们的目光很和蔼,还在临走的时候,塞给了我一些狗玩具,他们说,孩子们,你们一定要好好走下去,这条路不容易,但是也有很多像你们一样的人,你们不孤单的。
我当时对这样的言论没有什么特殊表现,但是顾柏川表现出了明显的诧异。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悄悄揶揄道:“怎么样,是不是与世隔绝了几年,就觉得天都变了?”
第97章 195-199
顾柏川没有说话,只是动作轻柔抱起地上的狗崽。
我又说:“你知道么,陈敏都同意了咱俩的事,她还威胁我说,要是哪天骗了小姑娘就抽我。”我模仿着陈敏凶巴巴的语气,却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顾柏川的惊讶写在脸上:“真的?”
“真的。”我点了点头,“虽然有时候我也会骗自己说,只要和你在一起,两个人的事情无需他人置喙,但是,就像是书里写的那样,人类是一种群居性动物,每一个我们都如同神经元紧密连接,我们需要他人的肯定,尤其是具有亲密关系的人。”
顾柏川更为吃惊,竟然在我面前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
半晌,他才开口:“真没想到你也有会看书的一天。”
“你没想到的还多着呢。”我笑起来,“最近我接到了一个项目邀请,是一个纪录片团队,他们正准备去拍北极白鲸,团队里的策划刚好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学长,他说看过我在网上发布的作品,邀请我参与纪录片的拍摄。”
“什么时候?”
“前期应该还有很多筹备工作,也许可以等你有空的时候。”我开着玩笑,“只是那会你应该还没毕业,学弟,没想到兜兜转转,留级的倒是成了你。”
“没毕业,但是可以假期去。”顾柏川那双漆黑的眼睛里迸发出光亮,明明是白天,我却从中看出了几分星辰大海的模样。
“你自费。”
“当然。”
我转而又指了指他的腿:“那你也要快点好,行吗?”
“行。”
顾柏川说“行”,但实际上的情况我们都心知肚明——即便他每天都在努力参加康复训练,也按照医生的嘱咐注意了所有能注意的事项,但是,顾柏川受伤的腿至今未能痊愈,他已经可以正常行走、小跑,旁人也看不大出来异样。
可我跟他在一起多年,熟悉他就如同熟悉我自己,我能看出他走路的姿势相较于从前有了大的不同,从前他走路总是大步流星,像极了总有事要忙的精英,而如今他的步子变小了,也许是为了缓解僵硬的既视感,他的每一步都迈得很板正,这让他看上去不如从前那样气势凌厉。
雨天,每当我自己的腿隐隐发胀,我就知道,顾柏川忍受得应该比我更多。
有时候我会调侃,“苦命鸳鸯”这词之所以存在并不是毫无原因,我的右腿受了伤,顾柏川用左腿偿还了。
算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未来的还未来,当下的快乐才是可以把握住的,我决定再不去自寻烦恼。
初秋的时候,我和顾柏川坐着地铁在北京城漫无目的地闲逛,对着手机歌单里的曲子,听到了哪首就下车,然后在路边找两辆摩拜单车,顺着街道骑行。
这些年来,北京的空气质量一直在好转,天空是清透的蓝,远处几朵白云飘在空中,跟随风来变换形状。鸽哨声变少了,汽车变多了,街道也变宽了,两侧是新建的楼盘,米黄色,直耸入天际。
这是一座变化极快的城市,你站在这里,周围的一切就在生长,谈不上好坏,也谈不上我是否怀念从前。我只是一如既往地热爱它,我的家乡,祖国的心脏,我爱它宽阔的沥青路,也爱它狭窄的胡同,我爱它鳞次栉比的大厦,也爱它深藏于水泥丛林的花房。
这里有我和顾柏川的记忆,所以当我骑车穿过这里总是思绪万千。
“这边是门头沟了吧?”顾柏川看了一眼路牌。
“是,再往前就是新首钢大桥,你走的那会建成的,我前些年自己来过一趟,那会底下的园区还没修好,现在都建得差不多了。”我伸手往路的右侧一指,“你瞧,那边就是首钢大跳台,这两天新闻上说的那个。”
“冬奥会那个?”
“是啊。”
我们两个下了自行车,沿着路边走上这座新建起来的桥,远处,太阳正高高挂在天上,映得一片如同水墨的远山。
我看着那已经漆出奥运颜色的高台,不禁感叹说,时间过得可真快,08年开奥运会的事情仿佛还在眼前,再一转眼已经13年了,圣火将要再次回到这片土地。
走到桥的拱形顶端,永定河流淌于我们脚下,清澈的水,生机勃勃流动着、翻滚着,倒映着周围绿色的树林。我想起多年以前,我和顾柏川来到永定河河畔,只见河床裸露、杂草丛生,他同我坐在沙地上,跟我讲盗采河沙的旧闻。
现在都是大不相同了。
我突兀把着桥的护栏,探着身子,向下大喊一声。
顾柏川冷不丁被我吓了一跳,连忙将我从桥边抓下来:“黎海生,你干什么!这样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可是很爽!”我说着,又扬着脖子叫了一声。
顾柏川开口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因为路面上一架摩托车轰着油门从我们身旁掠过,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我耳膜发疼。
我又骂道:“他这是违法,赶着投胎呢。”
顾柏川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行了,你消停一会。”
于是我们两个安静趴在栏杆上,望着脚下的河流,风在上面刮得很大,将我们的衣摆吹得飞扬起来,我问顾柏川说,这样的永定河春天的时候会不会泛春。
他说,会。
“那行。”我说,将手搭在他的手上,“我等春天来临,会再来看。”
“我跟你一起。”他说。
那天晚上回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顾柏川一起前往北极进行纪录片的拍摄,我们都在水里,抚摸着白鲸柔软的头部,看它抿起、如同微笑的嘴巴。周围的海藻随水流舞动,而在那片神之又神的蔚蓝里,海豚在唱歌,水母在舞蹈。
我们发现了许多长相奇特的深海鱼,记录下了很多罕见的生物影像,而这些画面、声音和文字,不久之后被放映到电视屏幕上。
顾柏川得了很多奖项,他在领奖台上说谢谢他的爱人,又忽然指向人群中的问我,跟我说,黎海生,这奖杯有你一半。
我沉浸在美梦里美得冒泡,忽然感到嘴角有一丝凉意,不禁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口水竟然淌了小半块枕头。
而在我的身侧,顾柏川仍合着双眼沉睡,呼吸均匀,月光从窗户外头泄露,照在他俊俏的五官上,映得他好看得仿佛雕塑。
抬起头,对面的柜子上正摆着当年我送给他的手偶,一条蓝鲸、一条大白鲨,靠在一起,两张卡通而幼稚的脸冲着我。
我翻身下床,蹑手蹑脚走出卧室。
还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顾柏川。
十八岁那年他离开家乡,我整日整夜想他,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找个本子出来写一点我们曾经的故事。
今天,这个故事写到了第199页,他酣睡在我身旁,许诺再不会离开。
199是个好数字,要长长久久走下去的。
因为我现在和他睡在一个房间,不太方便再偷偷摸摸写东西了,我总害怕这种矫情的文字被他看见,他是要嘲笑我的。
所以,就先写到这里吧。
我叫黎海生,黎是黎明的黎,我出生在海军的大院里,我没看过几次大海,但我仍旧向往关于大海的一切。
他也是。
第98章 番外:紫藤、金鱼与海魂衫
很久之前,院里种着几棵紫藤树。
紫藤树的年龄比我和黎海生加在一起还要大许多,枝繁叶茂,缠绕在白色大理石修筑的长廊上,每每到了春末夏初,紫藤花开铺满整个长廊,远处看像是最高产的葡萄,一串一串紫色的小花盛放,馥郁的花香在随春风肆意飘荡在整个方圆十几米。
紫藤是一种挺特别的开花植物,因为它花开于春红已谢的时刻。语文课上,讲过宗璞《紫藤萝瀑布》一文,那位文学大家从一串串花朵中悟出时间的流逝以及种种人生哲学,而对比黎海生这个木头脑袋,看那树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是看不见成团成簇的花的。
他独喜欢那粗壮又盘虬卧龙树枝。
当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审美上的独特见解,而是因为那树枝刚好能承住一个小孩的重量,以供他从高处抱住紫藤的枝干滑下来。
我不得不承认,在我童年相当漫长的时间里,我是看不懂黎海生那颗脑袋瓜子的,有时候我会想,要不要模仿科研人员对待爱因斯坦脑子的做法,也给黎海生开开瓢,大脑切片研究一下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和手里的金鱼一起从紫藤树枝干上摔下来了。
金鱼是从紫竹院钓上来的,那种专门给小孩玩的钓鱼游戏,池子里大大小小的橘红色金鱼早就被面团喂饱,后来的游客蹲在池子旁边蹲到脚底板发麻,也不一定能够钓上来一条,偶尔撞见脑子不聪明的金鱼才有机会揣进薄薄一层塑料袋里带走。
黎海生和他钓上来的金鱼一样,笨。
直到今天,我都没弄明白他带着金鱼一起爬树的原因。总而言之,他攀到接近三个他那么高的紫藤树上,像猴子一样用两条腿盘在藤条上,一只手向远处举起他装着金鱼的塑料袋,用仅剩的一只手抓住上方的枝干,晃晃悠悠,荡在紫藤花丛中。
“看呐,看呐!”他对着自己的金鱼说。
“看着点!”我站在黎海生的下方,双目盯紧他在我面前摇晃的两条小腿。
他低下头来,对着我眨了眨眼睛,随后大笑起来。他笑得浑身发颤,以至于手中抓着的塑料袋里,那条金鱼仿佛也燃起了危机意识,惊恐地用灯泡似的眼睛望向我,口中急促地吐出气泡。
在我还没能反应过来之前,一阵风从我面前掠过,同时伴随重物落地的声音。
我张开嘴巴,眼睁睁看黎海生和那条可怜的金鱼一起从紫藤树的枝干上跌落,薄薄一层塑料袋在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如同气球一般炸开,清水和金鱼一同飞溅出去,我隐约看见那条橘红色的金鱼在地上弹起又落下,半透明的尾巴拍打两下地面,很快没了动静。
黎海生哭起来,哭得山崩地裂。
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眼睛盯着那条死去的金鱼,又盯着旁边的紫藤树,甚至在那一瞬间生气几分怨念——我愿意将地上这个小倒霉蛋儿的错误归咎到它们上。
是路过的战士将他扶起来的。
那战士长得不高,皮肤很白,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海魂衫,笑起来露出六颗整齐的牙齿:“小朋友,摔到哪了?”
黎海生抬眼看着他,也不哭了,一双眼睛等得圆,眨巴眨巴像两颗玻璃珠子,他说,摔到他的金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