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个问题,陈敏和我讨论已久,凭我的分数,如果要是接受去外省的话,大概是能选到一些有点口碑的学校,而如果要留京的话,可选择的余地并不算大,所以,出于功利化的角度来说,出省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
“留。”我说,叹了口气低声道,“也许我还是恋旧。”
“恋旧?”纪从云不明所以。
我没有再多在这个话题上解释,因为当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影响因素是复杂的:一来我眷恋生我养我的故土,二来陈敏刚同我“重修于好”,我想留在她身边弥补一些遗憾,至于三来……三来因为顾柏川无论是选清华还是北大,他都会留在这座城市。
倒也不是说还存着要和他旧情复燃的心思,只是,每次当我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如果知道我们呼吸着同一片土地的空气、感受的是同样的天气,我总会觉得轻松一些。
也许我会在彻底放下之后,再和他如同好兄弟一样见面,也许那个时候我们还会像小时候一样快活,我是抱着这样的期待,在志愿表上从上至下填写得全是北京本地的学校。
然而,我忘记了顾柏川也总是间歇性地犯一犯疯病,因此,当我得知他的第一志愿竟然填写了比他高考成绩低了一百多分的军校时,我震惊到无以复加。
同样震惊的还有老师和大学招生办的老师,据纪从云向我透露,那几天学校的老师恨不得都要找到顾柏川家里去。
于是,我就真的找到顾柏川的家里去了。
顾严不在家,是林慕妍(顾柏川名义上的后妈)开的门,几年未见,她比从前要成熟很多,眼角细细的皱纹也开始染上生活的痕迹。这样一个女人,没有当年嫁进顾家的时候那么娇艳如花,反而让我对她的偏见少了些。
“你好,请问你是……?”她问。
当年见面我还小,况且那会顾柏川正和他爸闹着脾气,想必林慕妍对我也没多少印象,于是,我礼貌而疏远告诉她,我是顾柏川的同学。
她一连“哦”了好几声,面露尴尬:“那你……那你要不然先进来坐?”我能猜想到她平时在家里就管不了自己继子的事情,以至于连我是谁都没问,就匆忙让开门,领我进到客厅。
她端了杯橙汁放到我面前,又道:“你坐着,我去叫顾柏川下来。”
我留在客厅里,仔细打量起顾柏川的“新家”,说起来也挺搞笑,那会他还没搬过来的时候,我在他的卧室里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仿佛自己就是隔壁那间卧室的半个主人,而当他搬进新家里,我却从来没有来这里看过他……即便是今天来了,我也只是个配得上一杯橙汁的客人。
裤腿被人拽住,我低下头去,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正站在我旁边往我裤子上抹口水,用他胖乎乎的手伸出来够我的手臂,想要将我端着橙汁的手拉下去,嘴里喊着:“要喝,我也要喝!”
这应该就是顾柏川的那个弟弟,我本来就对他没有好感,再加上本来心情就不愉快,干脆一把将他扯开,自己从沙发上站起来,往楼上走去。
楼梯上刚好撞见林慕妍,她很是惊诧看着我:“他说他就下来……”
“不用,我自己上去找他。”说罢,我绕开她自己上了楼。
我知道自己在别人家里做出这样的行为显得很粗鲁,但是,我真是迫不及待要见到顾柏川,抓住他的衣领好好问问他,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填那样的志愿!有你这个分数去哪里不行?”我将他拽进房间,愤怒发问。
顾柏川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居家服,安静地看着我,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我。
这让我觉得更加愤怒,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无力感,我抓在他衣服上的手放下来:“你是为了躲着我吗?”是吗,不惜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也一定要逃离我们两个共同生活过的城市,然后忘记我们曾经在一起的记忆。
我不知道,我觉得鼻头发酸,也许我的眼睛也是红的。
“……不是。”顾柏川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不是为了躲开你。”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去一座陌生的沿海城市,从北京坐飞机要一个半小时,而且,他还这样故意选了一所军校,这意味着,即便我追过去,我们在这四年里很有可能见不到一面。
四年,说来倒也不长,可是,相比起我们朝夕相处的十八年而言,四年,已经足够漫长,漫长到足以让我们忘掉一些习惯,丢掉一些记忆……彻底地失去一个人。
我越想越觉得恐惧,如坠深渊,双脚悬空,跳动的心无处安放:“你会忘了我的。”
“我不会。”顾柏川伸手将我抱住,他用手掌一下一下拍着我的后背,仿佛在安慰一个小孩子,“我不会忘记你。”
“那究竟是为什么,你明明那么喜欢纪录片里那些动物!你明明跟我说过,如果以后有机会研究它们,你一定会去的。”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顾柏川的理想唾手可得,他却又这样放弃了它,“你摸着自己的胸口问问,这样做会让你开心吗?”
“去军校,是顾严一直以来的意思。”顾柏川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在我的逼问下显得手足无措起来,“我接受的,这是我应得的惩罚,对不起,黎海生。”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这样喊着。
“你别哭了。”他说。
“我没有哭!”我从他的怀抱里挣脱,“你走吧,那你走吧!去四年回来,然后去到机关里,做你的长官去!从此跟我一别两宽,你娶妻生子,我再去找别人!”
“我不娶。”
“你娶的,反正我们早晚都会忘了小时候做的傻事。”我转身拉开门就要往外跑,然后被顾柏川拽住了手腕。
他用一种几乎称得上是恳求的目光望向我,说道:“黎海生,别忘了我……求你。”
我抿了抿嘴角,在他漆黑的眼睛里看见了满脸是泪的自己,没有在说话,挣脱他的手,一路往外跑去。
这就是我们最后说的一句话了。
我觉得顾柏川这个人太残忍,他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欢他,明明知道十八年的感情不可能说忘就忘,又明明知道只要他去了部队,我们俩之间就再无可能……不管是出于部队的纪律,还是我的良知。
明明是他自己选择放弃了一切,为什么又要反过来让我不要忘了他。
可是,如果我们之间的结局就是如此,我独自沉浸在回忆里只会有痛苦,我确实想要忘记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黑衣人手里拿着的记忆消除器,我希望他也能对着我的脑袋点上一下,从此让“顾柏川”这三个字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我一直认为,当一个婴儿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就像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都没有,而伴随着他长大,五颜六色的涂鸦才开始将白纸变成一幅画,所以,每个人都是由过去的记忆所构成的。
第79章 163-164
而对于我来说,在我过去十八年的记忆中,顾柏川显然占据相当大的空间,所以,假如我真的忘记了他,那么如今的黎海生就不再是黎海生。
他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年少时,我很笃定他会一辈子存续在我的生命中,无论以什么样的一种形式,但是现在,我确实开始怀疑了——一场高考,我们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岔路口,我决定停止追逐的一刻,好似我们的关系就此会破碎了。
2018年对我来说,除了短暂的成人生日之外,还发生了更多令我煎熬的事情,顾柏川离开了,而由于军改的原因,大院里也换了一批驻扎的部队,当新的绿色皮卡开入院中,我远远看见他们身上的荒漠迷彩,瞬间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每天清晨的口哨声仍旧嘹亮,我在高考结束的暑假里,经常坐在院子里发呆。发呆的时候我就去看着战士们列队,看他们昂首挺胸、器宇轩昂,手里抱着水壶和饭盒,整齐走到食堂。
我想,顾柏川以后应该也会成为像他们一样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开始很少再去想我们之间做过的那些旖旎情事,关于那场荒诞青春的故事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模糊,回想起来,顾柏川的十八年确实一直活在大人的夸赞中,如果没有我,他人生唯一的污点也将不复存在。
我吃得很少,也开始很少运动,更是再也没有踏足过篮球场,即便去医院复查早就说腿上的毛病已经痊愈,普通的运动完全不会受到影响,可是,我仍旧不愿意在篮球场上看到其他年轻男孩的笑脸,看他们毫无负担在球场上碰撞、争抢,然后在每一次进球之后跳跃着庆祝。
我知道,即便我同他们一起去打球,我也没办法再像从前蹦得那样高、动作那样敏捷、笑得那样肆意。
我是个卑鄙又自私的人,更见不得别人拿走本应该属于我的胜利,所以,我干脆远离了任何一个会出现篮球的地方。
我没日没夜坐在家里,白天躺在床上打游戏,晚上等陈敏回家,我就同她一起挑选一部电影,窝在沙发里,一看就是一整晚。我的体重开始变轻,身型也没有从前那样结实,曾经为了篮球努力过的一切在现在都是徒劳,所以我宁愿满足自己当下的享受。
陈敏同志并没有发现我的变化,因为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她和黎正思离婚了。
当我从她那里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只觉得大快人心,我想,这么多年的争吵总算是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他的眼里从来没有这个家。”陈敏说,“即使有的时候他会表现出一副很关切的样子,可是他最爱的还是他自己。”
“我早就说过,婚姻没那么重要。”我往自己的嘴里丢着薯片,一边咀嚼一边看着荧幕里花里胡哨的动作片画面,“现在不是很好吗?正好你要退休了,我要上大学,你可以放下一切,享受一个人的自由。”
陈敏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直到我听见了旁边传来的啜泣声。
我头一回遇到陈敏这样掉眼泪,她在我眼里一直是个风风火火的女子,她的哭也总是惊天动地,要么是为了打我而渲染气氛,要么是为了抒发心中的烦闷……但是她今天哭得很伤心。
我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她,即便注意力已经半分没再电影上,我还是假装盯着电视屏幕,轻声发问:“告诉你个秘密,我原先看见你俩的老照片,我就觉得黎正思配不上你,你年轻的时候好漂亮,可能因为这样才有了我这么个帅气的儿子。”
“臭小子。”她骂道,声音里的哭腔还在,“可能是瞎了眼吧,那会太年轻了,只知道感情,不知道还有现实里各种别的东西。”
“啊……”我叹了口气,伸手揽过她的肩膀,“你儿子跟你同病相怜。”
我不避讳在陈敏面前谈论这些事了,总归她已经知道了全部,而我也再不愿意做回那个一点风吹草动就恐慌不已的懦夫……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什么都不害怕。
而陈敏虽然不会再用痛骂和棍棒来招呼我,却也仍旧不愿意多提这些事,她从我的薯片袋里抓了一把走,道:“你能和我一样?吃你的薯片吧,吃东西都堵不住你的嘴。”
九月,开学季再次到来,我去到城南一所普通一本上学,专业被调剂到了汉语言文学,我对文字工作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既不算是有兴趣,但也不算抵触。
班上女生多、男生少,三个室友性格不算吵闹,没什么不良嗜好,生活习惯也还算干净卫生。
平淡的大学生活就这样拉开帷幕,军训、开学典礼、适应大学生活,各种事宜接踵而来,除此之外,因为我是本地生的缘故,各种校、院级组织都想要拉我进去,方便以后随时活动之类的……学长学姐的热情总是很难让人招架,最后我选了个摄影社,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事拍拍照片也挺好。
陈敏听说了,花了将近两万给我配了个单反,我受宠若惊,她大手一挥道:“反正钱赚来就是花的,你又不给我生小孩了,省下来那么多留着也是生虫。”
我双手捧着相机,就差给陈敏鞠个躬再道一句“喳”了。
那么贵的玩意儿捧在手里,留着落灰实在暴殄天物,于是,我就在周末陪几个外地室友去转悠胡同的时候,带着顺手拍上那么一两张。我拍到了北京的夕阳、胡同口摆着的三八大杠,拍到了老人种在房梁上的丝瓜,还拍了故宫外头那方天空上盘旋的鸟儿。
拍着拍着,我还真体会到里头几分韵味,从此拿相机代替篮球,填补住我内心一些始终漏风的缺口。
我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好,只是有一次白天喝了杯全糖的珍珠奶茶,晚上怎么都睡不着觉,躺在铁架子床上凝视着窗帘外头隐隐绰绰的月亮光芒,我忽然觉得很寂寞。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一新生都曾经历过这样的感觉,当生活不再需要固定在家与学校两点一线,不需要为了几分拼死拼活,也没有家长在耳边不厌其烦地唠唠叨叨……我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可我就像丢掉的罗盘的水手,望着广阔的大海,却不知道究竟该往哪里开船。
我想念我的老朋友,顾柏川、纪从云、都萨木、韩奈,甚至于是牛佰万或者袁小方等人,与其说是恋旧,更不如说是我不安于孤独,总是想要找回曾经的热闹。
但是,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顾柏川去了另外一个遥远的城市,纪从云有了她自己在戏剧学院的生活,至于韩奈和牛佰万……我是在出了高利贷那档子事的三个月之后才联系上韩奈的,他跟我说了句谢谢,然后又说,那天的事情导致牛佰万被拘留了几天,他家里人知道了,将他带回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