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啊,拖得太晚就没法回市区,你这么做是不是还想赚我们一笔住宿费?”另一个男生言语刻薄,将话题引到了钱的问题上。
那导游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被小他一辈的年轻学生这样说,脸面上挂不住,辩解道:“你们这帮崽子,我都说了是为了观察雨势!谁稀罕挣你们学生那点钱哟,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那你看这个雨势怎么样?到底能不能走!”
“走,走,走!”那导游咬着牙说了三遍,“那到时候出了事情可别怪到我头上来!”
“能有什么事,嘁。”出头的两个男生小声嘀咕了两句,碍于导游已经同意了他们的诉求,便不再多说什么。
我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是不太愿意冒雨前行的,或许是因为小时候面对暴雨的印象太过深刻,至今我仍对雨雪天感到不快……算了,这么点雨甚至称不上是雨,大概是我多虑了。
就这样,我们一行人再次从半山腰启程,沿着山路下行。
这次,我和顾柏川以及纪从云走到了一起去——这并不是我故意的,而是收了顾柏川的雨衣,我没有道理再到处躲着他,再者说来,下雨天确实也对我产生了一些影响,走在他身边能让我觉得更舒服些。
我们三个在队伍末端,而前方的学生由于刚才的耽搁多少有些着急,于是,一条队伍被拉得老长,一节一节,加上树木的遮掩,从队伍末端并不能看到前面。
就这样走了约莫十分钟,前方的学生速度忽然减缓。
我们三个也跟着停下来,纪从云扬起嗓门问前面的人发生了什么事。
前面的学生在一阵骚动之后,总算将领队导游的话传过来:前面有一棵大树倒了,横在路中间,过不去,因此要换一条小径。
这山平时游客就不多,客道本来就疏于管理,以至于那么大一棵树倒下来,竟然没有被第一时间发现。
然而,客道已经是最好走的路,倘若是换成小径……
茂密的植被遮掩下,哪怕两个人只间隔五米远都不一定能够看到对方,再加上小径崎岖,走起来七扭八绕,对于一群市区里的学生来说,这样的下山路无疑是一种挑战。
我可以感觉到,前方的队伍行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而且气氛相较于刚才更为凝重,说话的人少了,大家都得仔细才能看见路。
雨大了起来,在积雨云的笼罩下,山间成了夜晚,我不得已放下和顾柏川的过节,跟他商量两个人轮流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以此来节约电量。
尽管纪从云表示不需要我们的特殊照顾,我和顾柏川仍旧非常默契地走成了一前一后,让纪从云走在中间,以此来确保她的安全。
说实话,即便是我如今知道了她喜欢顾柏川,仍旧没有想怪罪她的意思,我是说,我也很喜欢纪从云,即便不是那种爱意,但不妨碍我为她担心……她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跟她闹掰。
地上的土地开始变得滑腻,尤其是在没有杂草的裸土上,我们每走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以防跌倒。我的裤腿上已经沾满了泥水,而鞋子里也是湿的,非常令人难受,我极力忍耐这种不悦,睁大眼睛搜寻走在前头的人,以保证我们不会掉队。
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纪从云一声惊呼,我飞快转身,正巧看见她滑倒在地面上。
没等我动手,顾柏川已经快走两步将她从地上扶起,我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然后悄无声息地落下。
“你怎么样?”我问。
纪从云在顾柏川的搀扶下,从地面上爬起来,我猜她本来是要说没事,但是在走了一步之后,没忍住拧起眉头,从口中蹦出来一个字:“疼。”
“恐怕是脚崴了。”顾柏川将她架到肩膀上,“黎海生,跟前面的说慢一点。”
我转回去,冲着前面的行进队伍大喊:“前面的,慢一点!我们后面有人崴脚了!”
前方的学生将这句话依次向前传,然而,队伍实在拉得太长了,我不知道这句话能不能顺利传到导游的耳朵里,我猜是没有,因为在我们前面一些的学生,本来是犹豫着要不要等的,但是,很快他们又再次行进起来。
“能不能等一会后面的人!”我再次叫道,这次声音中多了些恼怒。
“有人脚崴了!”“不行,那我们也得追上前面的队伍才能告诉他们。”“离得太远了。”“你往前喊。”“我喊了!”我听见前面那三四个学生里传来这样的讨论声,心知如果叫他们再这里等着也是徒劳——只有导游认识路,所有人都得跟着他走,而他如果不停下来等,那么后面的学生停下来只有掉队一种结果,并不能真正帮上忙。
“你们脚崴的那个还能不能走!”前面的学生冲我喊道。
“不能!”我扬起音量,“你们快点帮忙往前传,让导游停下来。”
纪从云的脚踝在几分钟之内肿起,我心道不妙,看来她这次崴得确实很严重,不过,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用一条腿发力往前走。
我知道那种感觉,想必跟踩着刀子走路没什么两样。
“我架着她,你在前面开道。”顾柏川果断决定了方案。
我没有反对他,只是叮嘱他们两个千万注意脚底下——这条小径本来就是给一个人走的,两个并排走在一起显然太危险了。
“咱们两个轮流来,你累了换我。”我说。
纪从云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她屡次开口跟我们俩说,要不然让我们两个先走,她一个人在后头慢慢挪。
但显然我们两个不可能真的这样做,于是,我们三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前面那一队学生消失在视野中,而寂静的山林里仿佛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在内心祈祷,前面的导游能够快一点发现不对,毕竟对于我们三个来说山林是一个太过陌生的环境,即使顾柏川有一颗天才似的脑袋,在这里也成了无用功。
不能迷路,我们需要下山。
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我中途试着给陈敏打了个电话,但是信号太弱了,根本打不通,关于这点,我并没有告诉后面两个人,现在说了只能徒增焦虑,并不能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好消息是手机的电量还算充足。
我提议道:“要不然,我们先往河边走,顺着河岸总能找到下山的路,另外开阔的地方信号应该会好一些,我们可以打电话。”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我的提议让本来就糟糕的事情陷入了更不妙的境地,以至于后来回想起来,我都在想,这样一句话说出口,可能就确实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滑坡了。
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是没有一点预警的,那会我和顾柏川的位置已经换过来,他在前面领路,而我在后面搀扶着纪从云——我猜想可能是脚踝疼得太久,纪从云都有些麻木了,走起路来反而比最开始要顺畅一些。
这山里的河流和岸的落差很大,河道大概在我们脚下两米高的地方,在大雨的浇筑下,流速很快,从上面可以隐约看见泥沙裹挟树枝飞速往下流去。这样的景象在黑夜里显得有些可怖,我们三个谁都没有再往下多看一眼。
第76章 156-158
就在我们顺着河流沿岸行走的时候,忽然,我感到自己脚下一颤,伴随一阵轰鸣,土地在我脚下挪动,而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扑通一声响,纪从云落入下方湍急的河流,而就在我回头的一瞬间,我自己也觉得脚下一空,跟着栽了下去。
我隐约听见顾柏川大喊了我的名字,然而,在没能完全听清楚之前,流水灌入我的耳朵、我的鼻腔、我的嘴巴,没有氧气输送给大脑,大脑一片空白,我凭借本能在水中挣扎,将自己顶到水面上方呼吸到新鲜空气。
这实在是太困难了,我忍着剧痛睁开眼睛,看到纪从云正在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一头乱发散在脸上,很艰难地抓在河流中间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她呛了水,屡次开口想要说什么都没成功发出声音。
我凭着自己非常有限的游泳技术划到她身边,短短三米的距离,我感觉自己几乎要游得断了气。
雨还在下,铺天盖地落在我的头上……又或许那并不是雨水,只是飞溅起来的河水,我分辨不出来,我慌张极了。
顾柏川是三个人当中最幸运的那个,由于他走在前面,而且及时抓住了山上颇有韧性的灌木枝条,此刻已经成功爬到了安全地带。
他脸上的冷静不复存在,惊恐地瞪着双眼,冲我喊着:“你……你们等等我,等等我!”
我不知道能等到什么,唯一让我感到一丝慰藉的是,我们在滑坡发生之前总算搜索到了信号,并且也已经成功打通了消防队的电话。尽管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及时找到这里来,至少,顾柏川现在是安全的,只要他在原地等,一定可以被救援队找到……一定……
河流一浪接一浪向我打来,我长着嘴喘气,呛得满嘴都是咸腥的河水,纪从云就在我身边,我们两个共同扒在同一块石头上,那石头或许是刚才从山坡上滑落下来的,顶层还覆盖着一层地皮,这让我们至少有地方可以发力,不至于抓不住石头滑落水中。
“你……你还好吗?”我非常费尽才将话说出口。
“我抓不了太长时间,石头,石头在松动。”
“我知道……我知道。”
我该庆幸自己还有说话的机会,我想,此时此刻我应该是要说遗嘱了才是,即便我穷的叮当响,活了小十八年仍两手空空,理想没能实现,爱人不在身边,及没能活成陈敏期待的样子,也没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但我仍旧有话想要说,该死,那应该前来听我说话的人却在岸上不见了踪影。
“我……我要是托着你,你能不能爬到石头上去?”
“不行!黎海生,你不许松手!”纪从云满脸苍白,她不停地摇头。
就在我准备再张口,我听见岸上传来一声怒吼:“黎海生,你他妈不许松手,我来了!”顾柏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出现在岸边,这回,他的手中拖着一根长长的木枝,在风暴中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隐约看见一道颀长的人影,他半个身子扑出来,棍子向我们这里伸过来。
这个时候,我听见有哨子和人声从远处传来,顾柏川一边向我们伸来木枝,一边大喊着回应。
一个大浪打来,我抓在石头上的手一松。
木枝在流动的河水中飘摇得像一只随时可能被打翻的船,顾柏川锲而不舍尝试着不同的角度,试图用长度有限的木枝碰到我们这里。而我能明显感觉到体温和体能在翻滚的河流中不断流失,意识也在逐渐模糊。
忽然,我看见黑暗中传来一束光亮,而顾柏川的木枝也成功接近我们这边的石头上,我努力在河水中睁开眼睛想要看看他,我看到他的木枝摇摆在我和纪从云之间的迟疑。
给她……
我无声地张了张口。
木枝在纪从云的手边停了下来,纪从云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后抓住了目光,救援人员总算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赶到,他们抱着顾柏川的腰,顾柏川抓着木枝,一点一点将纪从云从河流中拽了出去。
我来不及感慨,只听山林间再次响起一声巨响,眼前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山石从天上冲着我飞了过来,那画面似乎是要跟12年那场暴雨重合,紧接着,我眼前一黑,陷入了混沌之中……
我做了很长的一场梦,梦里的顾柏川仍旧是个孩童的模样,他站在水族馆的巨幅玻璃前面,向里面微笑着的白鲸伸出手,他的手指穿过玻璃,一点一点被吞噬在水流中。
我大叫着他的名字,追随他的步伐,一跃撞进了玻璃里,而后就是一片虚无的白色。
我的身体失去了重力,漂浮在空中,我看到无数发着光的胶片从我眼前掠过,一幕一幕,有陈敏、有黎正思、有许芸、也有顾严……他们年轻时的身影在胶片中不停滚动,他们逐渐衰老,长出白发和皱纹。
他们在胶片里凝视我,盯着我,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失。
我为他们的目光感到莫名的恐惧,不停地向前追去,想要抓住他们年轻时的影像,然而,无论我怎么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双腿犹如灌铅,我仍旧摸不到那胶片的影子。
空中伸出一只手,骤然将那相片抓了去,我抬头,看见顾柏川那张板正而冷漠的脸。
我尖叫起来。
“黎海生,黎海生……”
是谁在叫我?
“……一切指标都是正常的,每个人对麻药的反应不一样,可能要稍微迟一些。”
是谁在说话?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那味道带着对粘膜极强的刺激性一直往我的肺里钻,挤压我仅剩的氧气,令我痛苦不堪。我不得不大口地喘起气来,随后意识逐渐从混沌中脱离,我睁开了眼睛,梦中发生的一切犹如潮水向我的大脑深处褪去,而我的眼前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
“滴——滴——滴——”
医疗仪器发出的声响让我的意识又回归了一些,我眨巴眨巴眼睛,随后看到了陈敏的脸。她头发蓬乱,眼角也仿佛多出了很多纹路,身上还带着一股汗味发酵的味道,同她平时那副体面整洁的模样大相径庭,甚至让我有那么几秒钟的思维发散,怀疑眼前这个到底是不是真的陈敏。
“醒了。”我听见陈敏这样说,声音中有掩盖不掉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