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点头。
我今天是答应韩奈的,只要他叫了牛佰万他们过来,我就趁此机会跟他们出来玩——平时有顾柏川在,我跟韩奈这边没什么机会来往,以至于他经常跟我抱怨。
我们走到一个两人宽的居民楼入口,乔姐抬腿就往里迈,我看了看旁边掉了墙皮的墙面,有点迷惑:“这是要去哪?”
乔姐停下脚步,指了指楼梯:“楼上是网吧,再往上一层是我工作的地方。”
“啊?”我不由发问,“你工作了?”
“是啊。”乔姐歪了歪头,往上赶我,“行啦,小弟弟少说废话,赶紧上楼我给你们找点水喝,这走了一路我嗓子都要冒烟了。”
我趴在韩奈耳边,小声问他:“你来过这里吗?”
韩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这不是废话么,你跟着走就是了,三楼是台球厅,乔姐就在那工作。”
台球?
我对这运动倒还真挺好奇,于是也顾不得厌恶这楼道里传出的烟味,快走两步跟上大部队的步伐。
第31章 70-72
楼梯年久失修,扶手上落满厚厚一层尘土,有的地方挂着干掉的口香糖,还没进到台球厅,我已经闻到一股刺鼻的香烟味道,里面有男人大声说话的声音,方言,说什么我也听不懂。
我注意到楼道里堆放着一些木板、涂料之类的东西,这些倒都是新的,甚至还有油漆被踩成脚印落在地面上。
我快走两步跟进台球厅,这下子烟和酒的味道直窜入我的鼻腔,我打了个喷嚏,问道:“这里头是还在装修吗?”
韩奈已经自顾自脱了外套,丢在墙边的皮沙发上:“不是,装修的是一层和地下一层,之前那块是棋牌室,但是生意不好,易主了。”
“卖给谁了?”
“游戏厅。”韩奈应了我一句,扭头扬起音量唤道,“乔姐,汽水搞快点,渴死啦!”
“来了来了,别跟催命似的!”
蔡迎乔从吧台后面一道帘子里出来,一只手拎着一桶可乐,另一只手端着托盘,里头放了一叠纸杯和一筐瓜子,旁边那桌打台球的男人看见她,叼着烟热络跟她搭讪:“小乔这是去哪了?刚才我们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
“去接老子了。”牛佰万揽过蔡迎乔的腰,接过她手里的可乐桶,顺带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旁边桌的男人们发出哄笑。
我眼皮一跳,心里觉得这样的行为未免太过轻浮。
蔡迎乔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她用空出来的手打了回去,娇嗔道:“去,你只管照顾好你那群兄弟,少来这里给我添乱。”
牛佰万呵呵笑了两声,把东西放到我们面前的桌子上,见我端坐在皮沙发上,道:“哎哟我的海生弟弟,你都到这儿来了,就别弄得跟手背后上课一样,放松点。”
我面上一红,不愿意让他看出我的不自在,于是主动将可乐桶打开,挨个纸杯倒上。
牛佰万领着韩奈他们开了一桌台球,几个男生很快就围过去,韩奈问我会不会打,我说不会。
“你们打,我在旁边转悠着看看。”
蔡迎乔在一众雄性气味浓厚的台球厅里仿佛杂草从里唯一一只花蝴蝶,忙得脚不沾地,直到我一杯汽水都喝见了底,她才有机会坐在我身边喘口气。
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不说话总觉得特尴尬,她可能也意识到这点,主动开口发问:“你怎么不跟他们去玩?”
我老实说不会。
她又问我要不要抽烟,我说不抽。
蔡迎乔笑起来:“诶,我发现你这小孩还挺有意思,明明跟牛佰万他们不是一路人,怎么就能跟他们玩到一起去呢?”
我摇头说不知道,心想着,蔡迎乔还真不是头一个这样说我的人,这样一想我就蓦地想起顾柏川来,我刚才是给他发过短信,也不知道他回没回我。
我连忙将手机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来,按了好几下home键都没反应——没电了。
在一众娱乐场所里,时间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东西,等我再抬眼看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钟,我蓦地起身,跟他们匆匆道别向外跑去。
夜幕已经彻底笼罩了这座城市,我坐在公交车上,暗自祈祷陈敏今天一定要加班还没回家,否则,我这个时间点回去,就连校队训练的借口都找不了——校队训练顶多到晚上六点半,还没有这样晚过。
从公交站到家门口走路要走十分钟,跑步的话也得要有个五六分钟,说实话,我不喜欢背着书包跑步,因为书包总会拍在后腰上,非常令人不舒服。此刻我却顾不得这些,从门岗那里飞奔起来,两条腿蹬得快要起飞似的。
家属楼一栋栋从我身旁掠过,里面的白炽灯光就跟飘在我身后催命的符咒一样,我气喘吁吁,却在我们家楼前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好吧,这样形容或许有点过分,但人数绝对是不少,高矮都有,他们打着手电,不停说着话,其中还要以陈敏同志的声音最为嘹亮。
“生生和你们家孩子碰过面之后就不见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嘿陈敏你这话说得就有意思了啊,我们好心好意帮你找人,你倒是赖上我们家孩子了,刚才辰辰不是说了吗,就说了两句话,你家孩子自己走掉的,关我们家什么事?”
“要是杨辰没干什么,他刚才心虚什么啊?”
……
我奔跑的脚步停下来,听着陈敏和杨辰他妈一声比一声高,忽然拿不准主意到底该怎么办了,我听见有人开口安慰,说先找到孩子要紧,她们两个的声音这才低下去。
要不然,掉头跑掉吧?
这样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出现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道视线落在我身上。
顾柏川顺着夜色悄无声息走到我的旁边,没等我出声,他已经一把捂在我的嘴巴上,然后将我拖入楼后的角落里。
夜色正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喷洒在我的耳廓上:“黎海生,你到底去哪了?”他用气音问我。
“我……”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我清楚地知道这次是自己错了,我给他留的短信上分明已经说自己先回家去,却没有回家,甚至还去的是台球厅——那不是什么值得提起的地方,按照陈敏的话来说,所谓“三厅一社”台球厅,录像厅,游戏厅和麻将社,这些地方都是闲散混混才会去的地方。
若在平时,我肯定是要叫嚣他们太老古董,脑子里全是偏见,可如今是我有错在先,心虚得说不出来话。
“你的手机为什么不开机?”
“没电了。”
顾柏川叹了口气,他身后帮我捋了一下刚才跑步给跑乱的头发,低声道:“你妈就差报警了,这回,我也帮不了你,你好自为之。”
那天晚上,陈敏哭了。
我跟她说了很多次对不起,但是她一直在哭,她说,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养出来一个这样的孩子,才十几岁就带着满身的烟酒气回家。
我怕她打我,于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门背后,这才敢跟她对话。
“我错了,我以后去了哪里肯定报备。”我已经数不清楚自己一晚上说了多少遍同样的话,我的嘴唇是木的,神经也是麻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能让她不要再哭。
我受不了女人哭,陈敏也算是其中一个,她哭得我心脏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你没错,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啊!”她声嘶力竭,不断用拳头砸着我的房门,“黎海生,以后随你怎么活着行吗,行吗?我受不了了,我一个人实在是扛不住这个家了。”
我没再说话,眼泪跟断了弦一样往下落。
“妈,我真的没有抽烟,也没有喝酒。”
我这样解释,可是我知道她不信我——她没有信过我。
那天晚上特别安静,春天伊始,万物复苏,我却没有听见半点活物的动静,外面没有风,老槐树跟死了一样安静伫立在我的窗口前面,野猫不叫了,在我脑海中久久盘旋不下的知了也不叫了。
很多事情发生的过程中,当事人其实是有预感的,比如当我遥望天空中那轮土黄色的月亮时,我就已经隐约参透了陈敏最后一句话,她说,她一个人再也撑不起这个家了。
当天晚上十点半,黎正思带着浑身的酒气回家,伴随房门重重摔上的声音,我听见他们两个又在吵架,陈敏用尖利的声音质问他:“黎海生到底是不是你儿子?你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儿子?”
我无心听黎正思的回答,因为在我心里也从未承认有他这么个父亲,于是我再次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潜望镜,趴在窗户外的平台上,悄悄看向顾柏川的房间。
若叫是平时这个时间点,他应该躺在床上看书了,今天却没有。
我见他安静坐在床边,手里抱着一罐焦糖饼干,壁挂电视一明一暗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眉眼深邃,我猜测那电视里头应该又是在播放什么鲸鱼、什么北极熊、什么水母又什么海马——我时常觉得命运稀奇古怪,比如他名字里明明是个“川”字却如此向往大海。
而我,名字里虽然有个“海”,但我厌恶大海,因为它夺走了我们父母的时间,吞噬了我们的童年,它是无根的东西。人们管驰骋于海上的人叫水手,赞叹于他们精神上的丰饶,却忘了水手的家在岸上,在平凡的土地上,在柴米油盐的生活里。
第二天,我在客厅的桌面上看见一张白纸,顶头几个字叫“离婚协议书”。
我平生第一次逃了学,哪也没去,就偷偷从墙上挂的奶箱里取了顾柏川家的备用钥匙,溜进他的房间,躺在他的床上,四仰八叉,直到九九哼哼唧唧费力从地上爬到椅子上,又从椅子上爬到床上,最后窝在我的肚子上。
我闭着眼睛,摸了摸它的毛发,忽然感觉到一点不同的触感,于是睁开眼,看见那只我曾经送给顾柏川做生日礼物的虎鲸手偶,几年过去,它看上去还跟当初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它上面沾了点焦糖饼干的渣子。
第32章 72-75
顾柏川回来的时候,我抱着狗,已经彻底在他床上睡熟了。
“黎海生。”他咬牙切齿喊我的名字,惊得我和九九同一时间睁开眼转头看他。
“你回来了?”我揉了揉眼睛。
顾柏川将九九抱下去,翻身上床,指着他深蓝色床单上一根根白毛黑毛道:“九九不能上我的床,你看看这弄的都是狗毛……还有,你不是跟班主任请假说你生病了吗?为什么跑来我家?”
我坐在床头,看他在我旁边跟床单上的狗毛较劲,一只修长骨感的手撑在床单上,忽然心思就飘远了。
直到顾柏川又喊我的名字,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才幽幽转过头来,对着他露出笑脸,告诉他,我没有生病,就是单纯不想上学。
到头来我也没跟顾柏川说,我看到了陈敏放在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书。我只是坐在他的床上同他笑,就在夕阳余晖中,我恍惚间好似明白当年许芸阿姨去世,顾柏川为什么开始有了自己的秘密心事。
我开始整天整天躺在床上,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老槐树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乌鸦成片徘徊于大院上空,羽毛或大或小落在松树枝上、紫藤花上、绿草地上。
这些都会让我想到陈敏同志和她可怜可悲的婚姻,我不免反思那个名为“爱情”的东西,曾经我以为那是要死要活的、要海誓山盟、要持续一生的事情,而如今看来,费洛蒙脱离了春季肥沃土地的滋养,很快就会在冬天死亡——即便人类是一种高级动物,每个人有属于自己的四季,可没人能逃脱自然规律,曾经盛放的,终究会变成枯萎的。
我们会相爱,会分离,会变成满地的乌鸦羽毛,然后睡在棺材里。
接下来的一年里,我终日惶惶不安,好似那被推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世:我的牺牲是无辜的,但我仍决定宽恕陈敏和黎正思同志,我希望我的血会对他们错误的婚姻有益。*
我的整个2013年过得浑浑噩噩,我将全部的精力发泄在篮球场上,我跟随韩奈和牛佰万反复出入台球厅,闻惯了烟味,尝过了啤酒,甚至学会了八号球的打法,偶尔被他们拉去和陌生的成年人打球,听他们在旁边说什么几赔几之类的东西。
我眼见着那城中村里的游戏厅一点一点装修起来,又见它在门外挂起灯泡串联的彩色灯牌。
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趴在窗户外面看北京城的凌晨,看它月亮升起又落下,听它机车嗡嗡奔驰来又奔驰走,听那骑着三蹦子的女人扯着嗓子骂遍整条街,直到远处泛起鱼肚白,早点铺子再次升起炊烟,高楼大厦的轮廓逐渐显现于云端。
我比从前更像是陈敏嘴里说的那个“坏孩子”了,可她却安静下来,她学会了跟黎正思一样保持沉默。也许是看不惯我,又也许是看不惯黎正思,她也开始整夜不回家,我从前并不知道,原来她也有那么多饭局和娱乐,她有那么多朋友,也有那么多想去的地方。
当她努力想要做一位母亲,她的生活就是我;当她决定跟黎正思一样,她的生活才是世界。
我由衷为她开心,真的。
我在14岁的时候,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人理所应当为另一个人付出一生,朋友是这样,父母是这样,爱人是这样。
人类是一种高级且孤独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