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动荡之势从一点连绵而起,迅速地扩散开来,几近铺天盖地,宣告着圣人的无上尊荣。
天色陡然一倾,深邃的星空缓缓浮现,万千星辉夺去了旭日之光,又掩下了明月濯濯。唯有北辰粲然,独独辉映着此间天地。
不久前刚刚平息的思量,又陡然繁盛而起,携着更深的探究意味。
圣人们舒缓止歇的试探,眨眼间再度来临,比之之前又迅速几分。几乎是瞬间便扫向异象源头。
通天抿唇不语,只将玉宸往怀里一藏,借着自己的身形,掩盖下少女落于此间的身影。
圣人袖中青萍自剑鞘中挣出,剑意凌然。待他落地,又伸手化出诛仙四剑,起阵法,兴杀伐,将这方圆百里笼罩在内,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他神色谨慎几分,目光往四周一扫,确定无甚活物,方才松了一口气。
等到圣人们投注的目光降临此地,便只能触及一森冷剑阵,又闻杀伐四起,遮蔽着天机。熟悉的凛然剑意直入天穹,映着满天星斗。
隐约知道什么的太清、元始神色淡淡,又带上几分若有所思;女娲行走的步伐一缓,侧过身望向远处,掩唇轻笑一声;剩下两位圣人略一停顿,脑中齐齐闪过一个念头:“怎么又是你?怎么还是你?”
_(:з」∠)_通天也不想的呀。
道尊颇为无奈地蹙了眉,盘膝而坐,望着怀中的玉宸,他低头瞧了半会儿,又伸手拂过少女额间垂落的发丝,莫名愉快地笑了起来。
“这算是命数纠葛中的一种,还是……阿宸也悟出了些什么?”
懵懵懂懂的少女丝毫不受外界干扰,十分自然地翻了个身,又伏在他膝上安然睡着。倒是通天怔了一瞬,赶忙将她抱了回来,担心她滚着滚着,就摔了出去。
“这姿态倒是熟悉得过分。”通天嘀咕一声,揽过衣袖小心地把玉宸圈住,又低低地警告起小姑娘,“不许再跑了。”
仿佛她听得见似的。
通天低头瞧去,凝而不散的道意聚在她眉心,隐约可见红莲的虚影,偏生为法宝所限制,不得轻易展露。
红莲一念一动,外界景致亦随之演化,待星辰落幕,明月高悬,方才止息。玉宸的睫羽开始一颤一颤地晃动,仿佛下一瞬便会睁开眼眸。
他忽然屏住了呼吸,涌起几分莫名的期待。
而玉宸在微不可查的动静过后,又渐渐趋向安静,绮丽如画的眉眼紧紧地阖着,兀自沉浸在一场长眠之中。
隐约失落几分的道尊垂坠了眉眼,定定地望着少女,出神地想着些什么。他转而纵容地一笑,似是原谅了她无意识间对他的哄骗。
沉静下来之后,通天方有心思耐心观察所处境况。
他侧首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周围,对应了一下方位,又为了确保无误演算了一番,方挑了挑眉,叹道:“竟是在巫族领地吗?林木繁盛,郁郁葱茏……或是木之祖巫句芒辖下。”
通天不甚在意地想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少女的墨发。
“也算没掉到什么不知名的秘境,运气尚可,便当做见见老朋友也不错。不过,说起来这么大的动静,不会已经有巫族在外面等着了吧……”
通天:希望不是万众瞩目的待遇?
思绪过半,又突兀地凝了一凝。
怀中少女绵长安稳的吐纳略一停滞,又未连续而上。
通天下意识垂落了眼眸,保留三分镇定地看去,还未见那片绯红,视线便落入黑暗之中。他也不慌,只轻笑一声,开口唤道:“阿宸。”
玉宸纤细的手指轻轻掩下他的目光,带来微凉的触感,又有些说不出的感触,伴着沉默在滋生。
她低下头,眨了眨眼睛,迅速地藏下了其间锋芒,方才回应了他一声:“通天。”声音微微迟疑,带着几分困惑,又渐渐地转向笃定。
像是想起了什么,玉宸又慢慢地笑了起来。
她渐渐弯起了眼眸,流露出几分纯粹的愉悦,又轻轻地唤了他一声:“通天。”
通天不动声色,两指扣上玉宸的手腕,压制在要害之处,又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直至听见少女清越的笑声,方缓缓地松了一口气,又辨不明心底情绪,仍维持着钳制之势。
眼前却倏忽漏进几寸微光。
玉宸松开了并拢的手掌,仰起脸望着他。
烂漫绚丽的绯红映入一角,极为盛大的红,几乎要将视野所及全然灼烧殆尽,晃得他失神片刻,又容不得不去想。
于是连呼吸也凝滞了片刻,如同被遗忘在一旁。
而映入玉宸眼底的,也是同样灼灼焚烧的红。
如同镜面的倒影,瑰丽艳绝的绯红绵延开来,渐渐连成一片,分不清彼此。熟悉得可以让人放下所有警惕的亲切感,仿佛是无声的引诱,先天渴望着靠近彼此,直至与之相融。
玉宸微微偏过头,水墨晕染的发丝垂落一缕,晃过通天的手臂,微弱到难以察觉的触碰,却让通天扣着少女手腕的手,极为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通天的眼眸倏忽暗上几分。
玉宸却似未曾察觉一般,唇边含着笑,微微靠近几分。她的目光轻描淡写地掠过被扣紧的右手,在几乎被压制的姿势下,略微直起身来,像是反客为主般,又道了一声:“好久不见,上清,通天。”
通天没有动,只凝着眸,听着玉宸一字一顿地唤着他的名姓,又带着几分好奇的,等着他的反应。
通天的眼底渐渐染上几许晦暗,分明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思维又清晰得可怕,足够他慢条斯理地分析清少女的每一个举动,又逐一找出应对的方法。
可他,一个都不想用。
通天半阖了眼眸,松开了扣着玉宸手腕的两指。又在少女微怔的目光中,舒展开眉眼,漾开几许无奈,万千纵容。
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他便这般静静地望着玉宸,眉间洋溢着难以言喻的欢喜,不再遮掩,不再逃避。
他说:“败给你了。”
第43章 长安月色好谁看 ◇
鸿钧:你亦是我爱的众生。
周围似陡然静了一瞬, 只瞧见熟悉的剑气划破长空,杀伐四起,凛然而不可冒犯。
玉宸纤细的眉微微上挑, 眼眸中沉坠着一湖的星辰。像是被莫名的情绪感染, 她收了几分散漫,站起身来, 又朝后退了一些。两人衣袂间交织纠缠的绯红稍微分开些许, 又辗转铺陈开去,好似漫天的绯色云雾。
只是这距离,仍旧是太近了。
太近了,近得能清清楚楚看清对方含眸浅笑的模样, 似比皎月更柔和三分。林间的沉雾润泽了他眉眼,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像是天上的月,不惜辗转万里, 奔你而来。
“呃……”玉宸倏忽垂了眸,谨慎地又退后了一步,方在他面前稳稳地站住。少女收拾好散乱无定的心思,定定地望着他。一袭繁复宫裙迤逦于地,衬着垂坠的鸦羽色长发,像是误入此间的绮华一梦。
通天眨了眨眼, 不动声色。
他瞧了一眼少女渐渐染上胭脂红的耳垂,与强自镇定的模样, 低低地在心底笑开, 又抬了眸,含笑唤道:“上清玉宸?”
玉宸镇定地应了他一声, 依旧是一派从容不迫的姿态。
通天压抑不住笑意, 便一手握拳, 附在唇边轻咳一声:“女娲师妹说,她与你的因果已经两清了。”
玉宸微怔,似是还未反应过来,又听青年轻声问道:“所以,红莲是怎么回事?还有,你现在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了吗?”
通天神色专注,灼灼地凝视着她,言至半截,又染上几分隐约的担忧来。
玉宸不甚自在地偏开首去,想了想,又径自取消了遮掩的术法,露出额间明艳的红莲。
通天仔细地瞧了一会儿,方试探着,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上她额间。
玉宸没有躲开,只下意识地垂了眸,不去瞧来人的动作。
时间似乎在一瞬间变慢了,连风声也止息了一瞬。少女的思绪也变慢了,唯独感官愈发灵敏,轻描淡写地将此刻延长。
良久,通天方收回了手,目光又低低地掠过玉宸微颤的眉睫,以及她轻轻抿着的,花瓣似的鲜妍的唇,便又莫名升起一种,想要俯身吻住的念头。
在他将自己登徒浪子般的心思付诸实践前,少女若有所感,不觉抬眸望向他。
通天……通天面不改色,仍是一副正气凛然,丝毫没想过要做坏事的模样。
玉宸歪了歪头,压下心头莫名的悸动之感,转而开口解释道:“此乃业火红莲,为我昔日于幽冥血海所得,今日借助归墟之地的法则融入灵台方寸,可暂且保我神魂清明,记忆通畅。”
通天敏感地捕捉到二字:“暂且?”
玉宸轻声道:“比起先前的浑噩难明,还是要好上些许的。只可惜,我修为法力亦为禁锢所限制,流转不畅,免不得要为此所累。”
通天垂眸看她,听着自己一字一顿地问:“这禁锢为何人所下,竟然连圣人也难以挣脱出去?”
而你,又做了些什么事情,以至于令其下了此等禁锢,囚禁着圣人的记忆?
*
玉宸看懂了他眼中的未尽之言。
她微微仰起头,望了一眼遮天蔽日的诛仙剑阵,又越过它,投向更为广袤的浩宇。四境八荒,众生百态,无一不落入那双星眸之中。
她轻声道:“是我的师尊,鸿钧道祖。”
玉宸:“祂既不愿看我入了魔障,一心偏执,最终害人害己,又狠不下心来彻底除了我这个祸害,只得折中取舍,教我入了一场大梦,盼我早日放下。”
通天便问:“放下什么?”
玉宸笑了笑:“有教无类,一线生机。”
她望了望远阔的群山,平坦的长河,目光又掠过此间生长繁衍的众生万象,少女轻轻拉住了青年的手,将她眼中之景,全数共享给他看。
于是通天那双曾经囊括星辰浩宇的眼眸里,也映入了她所见所感:
是天地,是众生,是所盼而不可得的未来,是所求却求不得的圆满。
这世间当真没有这样一个机会?
使得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或善或恶,或美或丑,皆普同一等,得修道之途,踏登仙之径?
玉宸轻声道:“我的兄长们不理解我,所以我瞧见了我未来的劫数,辗转落于封神二字之上;我的师尊也许懂我,却到底高居于紫霄宫的尊位之上,不会为我一人弃了这天地正道……而待好友离去之后,这天地之大,便再无一人可由着我倾诉此般心思……”
她话语一顿,目光静静地,凝视着通天:“如今……”
通天侧身看她,执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青年低眸含笑:“如今,万万没想到,这世间还有另外一个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同样的心意,与天赌命,至死方休。”
玉宸望着通天,眸底浅浅地铺开一层光,似有满心的欢喜涌上心头。
除却同样想着为世间截取一线生机的上清,谁还能更懂她的心思呢?
*
红衣慵懒的青年瞧着身侧的少女,眼眸微微流转着笑意,指尖抵上唇畔,忽而笑道:“不过阿宸为什么会觉得,你的师尊没有逆天改命的心思呢?”
玉宸闻言一怔,她想了想方道:“在我预见到的劫数尾端,师尊最后一次涉足凡尘,带走了我。从此世人皆称,上清灵宝天尊玉宸道君,天地不容,永镇紫霄。”
通天与她相握的手微微一紧,沉眸望着玉宸此时的神情:“阿宸……”
他顿了一顿,方慢慢道:“可你瞧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从你掉到昆仑的那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玉宸凝视着通天,开始慢慢地想。想她来前的一幕幕画面,以及鸿钧垂眸望着她时的神情。
无悲无喜,无嗔无痴。
像极了世间之人所构想的道祖应有的模样。
可她的师尊……一心宠着她,护着她,纵容着她长成如今模样的师尊,又岂会是……这般无情无欲的模样。
玉宸觉得她的头又疼了起来。
少女眉心攒簇着,似是忍耐着极为强烈的,一波接着一波涌上来的痛楚。
虚幻的画面浮现在眼前,使得她再一次瞧见她师尊站在那里,紫衣白发,默然无声地踏过一地清霜冷月,走至近前。
祂说:“贫道鸿钧,今已合道。”
通天本能地觉得情况不对,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语气间已经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的慌乱。
“阿宸?阿宸?”
他伸手想去打断她的思考,却只听到玉宸一字一顿的声音:“可师尊不是玉宸一人的师尊,祂是洪荒众生的道祖,是天道的化身。”
少女轻轻地笑着,清醒而透彻:“玉宸岂敢奢求祂放下众生之责,陪我赴此穷途末路。”
她眼底的怅然愈发浓重,思绪像是陷入什么死胡同中,愈发偏执起来。
上清玉宸选择的路,本就是一条最为孤寂、荒凉的道路。
她不能奢求兄长一直信任她,爱护她;也不能期盼师尊能够一直庇佑她,指引她如何去走。
于是她只能靠自己,独身一人,跌跌撞撞,奔走在这条永无止境,甚至会葬送了她自己的道路上。
而此时此刻,风声彻底止息,万籁寂静无声,唯独一声亘古绵长的太息,穿越了久远的时空,被人细心地送至她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