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阁在他心里几乎可以和所有人隔开来,他一厢情愿地将关于少年、关于世界所有的美好都投射在梁阁身上,可叶连召和梁阁站在一起的那刻,他荒谬地感到——梁阁坍塌了。
他怎么会想到梁阁认识叶连召?
他想起那时候简希和他说,“如果你想走捷径,你就和梁阁谈恋爱。”
他当时还懵懂着不懂个中意思,他以为梁阁只是个家境优越些的男孩子,没有想过这句话背后有这样深的含义。
梁阁生日那天,他如愿请梁阁去那家餐厅吃饭,尽管先前去过一次,又尽量表现得大方得体一些,心下还是惴惴又忐忑,所幸一切都相安无事。
直到他去结账,被告知梁阁已经结过了。
梁阁不甚在意地说,“我生日当然我请。”又解释说,“我妈有这的卡。”
祝余很别扭,像做了件蠢事,成了一个小丑,充阔绰被可怜,自尊心变得很低很低。
他心里还存在着某些男性的固有思想,比如被另一半养很丢脸,是要被人唾弃的,是吸血鬼。他问梁阁,“我们在一起,如果一直是你在为我花钱,那算什么?”
梁阁怎么回答他的,梁阁低下身觑着他,“算你的本事。”
他倚着秋千的铁绳,脑子里嗡嗡震震,一根烟燃到头,沸腾的思绪仍然难以平息。他不知道如何形容今天下午的惊惶,无措,恐惧,还有种微妙的背叛感。
梁阁在他心里有多干净,多优秀,他怎么会认识叶连召这种垃圾呢?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同一个世界的人。
烟燃了长长一段银灰,折下来落在他手背上,他怔怔看着,好烫。
周一早上下了雨,祝余在小区前等了一刻钟,坐上了公交,梁阁直到第一节 课快上课才来。
身后椅子被拉开,梁阁坐下来的瞬间,祝余握着笔,几不可见瑟缩了一下。
梁阁没找他,也没和他说话,只是翻动卷子看了几眼,就开始做题了。
梁阁生气了。
祝余闭住了眼睛,他其实知道自己错了,是他无理地迁怒了梁阁,他想和梁阁道歉,又害怕面对他,他感觉在被剧烈地拉扯。
人一旦陷入情绪的泥淖里,就会疯狂内耗,越来越乱,他甚至透过叶连召,看到梁阁的另一种可能性。
这种臆想让他毛骨悚然。
林爱贞回家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她提着备料上来,头发有些乱了,几绺散在褐黄的脸上,看起来麻木又疲劳,只开了一盏侧灯,在小心地忙活,明天一睁眼又要开始这种风吹日晒地操劳。
祝余看着她,她原本可以不用过这种生活。
他压抑不住心口盘踞的黑暗情绪,像个幼稚又无能的愤青,他开始憎恨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憎恨人有高低之分,憎恨人对人隐形的主宰,憎恨几辈人的挣扎毁在一场权贵求爱未遂的“儿戏”。
他一下觉得好冷。
上了高三之后,课业加重,祝余更多时候都在独自做题,他们又有意在人前疏远一些,梁阁也不常在教室,他情况特殊,经常还和高二时一样泡在机房,因此也没什么人看出他们吵架了。
冷战让祝余得以有短暂的喘息时间,他尚且逃避着得过且过。
直到周五的体育课,才刚刚解散,他和艾山走在球场边缘,梁阁和几个人正从综合楼出来。祝余几天没和他打照面,乍见他猛然有些局促,梁阁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只是更冷一些,别人说话他也不怎么搭腔,眼神空空的,人又高又冷,看起来就傲得要命。
他们迎面而过,艾山朝他招呼了两句,梁阁的头朝这侧了侧,只“嗯”一声,视线毫无停留地从祝余身上掠过去,就错身而过。
祝余有瞬间的闷窒感,他狠狠掐住了自己。
艾山这才发现端倪,看了眼远去的梁阁,又看看他,“你们这是……吵架了?”
祝余没吭声。
艾山好似见了鬼,“你俩还能吵架啊?!”
要命了,祝余从来温温柔柔,见谁都笑,见到梁阁更是眼睛直接弯成俩豆角,梁阁平时说话都少,就这还能吵架?怎么吵起来的?
祝余没说话,只对他笑了笑,艾山识趣地不多言,说他先不上楼了,在楼下打会儿球。
祝余独自上楼,高三课业压力大,大多数人已经回教室了,有人在边对答案边呜呼哀哉地抱怨,“早知道念国际部了,我初中同学念国际部现在好爽。为什么我要读高三,为什么我要高考,还是主席有远见,我也想出国啊……”
“他们竞赛生也有签国外名校的吧?有个被MIT全奖签下的。”
“我知道啊!就我初中学长,去年IMO金牌第四,神人。哎,明年IOI出来,梁阁搞不好也去MIT了,卧槽,先贷款牛逼一波。”
祝余恍神片刻,又继续低头做题,写到最后才发现公式代错了,手忙脚乱地订正,不知道怎么,舌根发苦。
那天他在g市一中门口紧张得惶惶不安,结果梁阁事后跟他说,他初中就靠信竞签了top2的一本线。而且他NOI一试和笔试分数都好得太霸道,属于就算二试300分只得100分也稳拿金牌。
他没有失败的可能,他甚至还有更多更好的可能,比如MIT。
明明两个人那么近,牵手,拥抱,接吻时灵魂都仿佛融为一体,可是稍微考虑到现实的外化一点的东西,就天差地别。
祝余有种遽然而至的无力感,像被一拳从梦里打醒,又被压了一千斤重的东西,要他脱了鞋,朝一万米外的终点跑。
他回忆起刚才梁阁错身而过时冷淡的神情,那种眼高于顶的骄矜,目光瞥都懒得瞥到他身上。
他猛然发觉,他和梁阁之间的鸿沟大到如果不是梁阁喜欢他,他根本摸不到梁阁的世界。
心里的天平朝另一个极端倾斜,他一团乱麻。
周日第六节 课下课就放学了,但仍然许多人自发留在教室自习,王洋在外面接完水进来,难得居然看到祝余在玩手机。
他笑嘻嘻地蹿上去拍祝余的肩膀,冷不防瞥见祝余的微信界面,祝余立刻就熄了屏,王洋只瞄到一个备注,叫“甜甜”。
“班长,你加了英语老师微信吗?”
还置顶了。
祝余笑着把手机塞进桌兜,心不在焉地应付过去。
梁阁一个人在打球,下午落了雨,球场还有些湿,他坐在球场边某块干燥的台阶上,低着头情绪躁郁。
旁边有个小孩子在还湿着的沙堆里运土,梁阁瞥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终于起身走过去。
小孩子拿着小铲子看他走过来,直接吓得缩成一团,眼珠都不会转了,这个哥哥好高好凶。
梁阁半蹲下来,问他,“猜拳吗?”
好一会儿小孩的眼珠才敢动,“石头剪刀布吗?”
梁阁点头,“赢的可以让输的做一件事。”
小孩子立刻警觉地声明,“我没有钱!我爸爸妈妈也没有钱!”
“不要钱。”
小孩子同意了,喜滋滋说我赢了想吃冰激凌,结果一出就输了,又出又输了,连输了三次,才丧气地说,“哥哥你要我干什么?
梁阁给了他一百块钱,才说,“你跟我说‘去找他’。”
小孩子攥着钱懵懂地盯着他。
梁阁薄唇抿一抿,侧了下脸,又说,“跟我说‘去找他’。”
小孩子呆呆地说,“去找他。”
梁阁站起身,咳了一声,“是你叫我去的。”他脸上有一点点红,长眉压着,“那好吧。”
这一周A市都大雨小雨不断,淫雨霏霏,气温愈低,祝余捧着手机从公交上下来,地面还泛着湿。
不知道和情绪有没有关系,这周各科小考,祝余的成绩都不太如意,降幅很大。所有事搅在一起,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冰冷的湿气仿佛渗进他身体里,好冷。
祝余已经对着梁阁的微信聊天界面半小时了,他一周没和梁阁说过话了,心恍惚像空了一块,这几天他总是想起那天梁阁的样子,倨傲冷漠得几乎把人冻伤,他真的受不了,他甚至觉得比起叶连召,和梁阁吵架更让他痛苦。
他停在街边看着手机,要先发“对不起”吗?微信上道歉是不是不好?可是梁阁现在在哪,直接去他家吗?也进不去呀。
倒是可以先找简希,让简希带他进去,早知道不下车了,他焦躁地转身又要往站牌去,就被人从后面拎住了书包。
祝余骇了一跳,仓皇偏过脸瞥到梁阁冷冽的侧脸,当即噤了声,他被一路拎进小公园,还没站稳,梁阁就把他书包扯走了。
梁阁站在公园的水池边,手拎着他书包提起来,一放手,书包就要掉进水池。
梁阁满身低压,整个人看起来又冷又烦躁,“跟我说话。”见他呆呆的没反应,又不耐烦地加重音说了一遍,“跟我说话。”
不说话,他就要把书包扔池子里去。
又这样,小学男生一样幼稚又恶劣。
祝余看着他,眼底和喉头同时干涩,看见梁阁,他就觉得得救了,“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牙关都隐隐打撞,“对不起。”
梁阁长呼出一口气,眉还是蹙的,“所以为什么生气?”
梁阁真的想不通,他想了一周,头都要炸了,冷战磨死人,“我很烦人吗?”
祝余使劲晃脑袋,梁阁从始至终都无辜,“不是不是……”
梁阁又问,执拗地,“那到底为什么?”
祝余不可能把他爸的事告诉他,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又荒唐,难以启齿。
他凝望着梁阁,又害怕他又憧憬他,既远又近,他酸涩地说,“你太好了。”
你太好了,我受不了你和叶连召那种脏东西站在一起。你太好了,我害怕我追不上你。
梁阁神情都空了一瞬,“我太好了?”
祝余说,“你对我好,不是我好,而是因为你好。”
不是因为他值得梁阁对他这么好,是因为梁阁本性就好,梁阁喜欢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好。
不得不说,以梁阁的语文素养要理解这段仿佛绕口令的话是十分困难的。
“我。”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梁阁抿了抿嘴,脸撇到一边,烦躁地“啧”了声,“我,你把我想得太好。”
他又说,“我没那么好,我装的。”
祝余惊惶地抬起眼看他。
梁阁眉眼低低的,又皱一下,脸上有惶乱的薄红,“以前很想和你说话。打完球,怕你闻到汗味,见你我就穿外套。我看了很多……电视剧,难看,不喜欢。我语文很差,我不吃香菇,我有很多不会,我没有谈过恋爱。”
他第一次谈恋爱,他也不是太懂,他也踉踉跄跄。
祝余出神地看着他,恍惚回到高一那个冬天,梁阁隔着一条街和他说“梁阁还不错,你不要怕我”。
城市夜晚的路灯刚刚亮起来,成像瞬间在视网膜短暂滞留,一径望过去,像光在一盏一盏渐次传递,朦胧而温暖。
“怎么办,祝满满?”梁阁失力般低下头,额头磕在他肩上,握住祝余垂在身侧的左手腕,虎口贴在他脉搏,祝余听见男孩子的呼吸声,挫败又落寞,“我只是个普通男生。”
第九十六章 满满
祝余怔怔被他握着,好久,才小声地仿佛气恼地反驳,“你哪里是普通男生?”
明明,我的宇宙都靠你发电。
他慢慢倾过去,脸颊偎在梁阁肩头,酸涩而柔软地,“对不起。”
他从没想过梁阁是“装”的,他真正笃信梁阁干净拔萃正直天生无所不能,就算梁阁这样直白地告诉他“我只是个普通男生”,他也不要相信,普不普通根本不由梁阁说了算,他想,梁阁就是人群里的星。
他说对不起,一是他因为叶连召而无理地迁怒了梁阁,并且私自臆断,认为“梁阁坍塌了”。二是他让梁阁这样难过,他怎么能让梁阁这样难过。
梁阁呼出一口气,俯下身圈住他,下颌落在他肩上,小孩子闹脾气似的郁闷,“你总让我说很多话。”
明明他很讨厌说话,又很不会说话。
祝余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样抱怨,像欺负了他一样,内疚又好笑,“很烦吗?”
梁阁挪开眼神,用一种明明很烦但又没办法的语气否认,“没有,累。”
说这几句话就累了?
梁阁却真像累了一样,卸了力懒懒地压在他身上,祝余不期然被压得垮下去一些,听到梁阁在耳畔用没有起伏的声线闷闷地说,“不喜欢吵架,不喜欢你不跟我说话。”
不明不白地突然发难,抽身就走,事后不言不语地胶着,没意义地较劲,情绪和情感都白白消磨。
他真的不喜欢,他讨厌这样。
“很难吗?”梁阁问,拧巴又固执地,“有事告诉我很难吗?”
可有些事祝余真的没办法告诉他,他也准备永远都不告诉他。
他只是再一次地说,和梁阁交颈相拥着,手温柔地抚在他脊背,“对不起。”
于是恋爱后的第一次吵架就这么笨拙地过去。
但祝余仍然持续着那种茫然与焦虑,他不知道那天叶连召的车停在校门口是不是在等他?他也不知道,叶连召为什么接近他?
还有MIT,他根本不敢想MIT,他也不敢问梁阁会不会去MIT,如果梁阁真的能去也想去MIT,难道他要让梁阁不去吗?多自私可恨。
他甚至对未来的方向都迷茫,他思量着或许该参考一下别人的理想目标,因此他去问了简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