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寒,雨下得大风刮得更猛,路上行人的伞都被风吹地翻过来,姚郡从A大的地铁站出来,湿淋淋到了附中,鞋都泡了水。
姚郡在班上几乎是不处理人际关系的,但好在她们班非常友爱团结,她一进阶梯教室,钟清宁就抬起只手温柔地招呼她,“姚郡,这里。”
女孩子们在抱怨今天的雨,“我想让我爸爸把我送进学校的,附中不让进,雨好大。”
“我差点被风刮走。”
姚郡应和了一句,“我也是。”
旁边就响起男生讥讽的笑声,称得上阴阳怪气,“你也是?”
姚郡偏头看了那人一眼,收回视线,没有理会。
可男生不停,声音大起来,“什么风能把你吹走啊?”
姚郡仍然不搭理。
她身形体重都算不上瘦,但她全副心思投在学习上,成绩太霸道,也没人会和她说这些。
“我问你什么风能把你吹走?龙卷风吗?”
姚郡抄起桌上的书就扔在他脸上,男生被打中鼻子,气恼不过,手拍在桌上“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同时,姚郡身后的梁阁和霍青山霍然起身,两个猛高的男孩子居高临下地觑着他,霍青山笑起来,“要打架?”
整个阶梯教室三个学校的目光都聚过来。
祝余匆匆挤过去,对方是个讼言的男生,和祝余差不多高,戴副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挺白净,祝余问他,“有什么事吗?”
男生一副愤懑的样子,也自知失态,撇开视线,眉毛不是眉毛地说,“开个玩笑。”
“那有人笑吗?”
男生不说话。
祝余看着他,又腼腆地笑起来,“有的人走到哪都有人笑,有的人只有‘走了’,大家才会笑。”
“你!”
男生身边的同学连忙把他拉下来坐着,他们都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发疯了,刚才拉都拉不住,也觉得他嘴贱又理亏,歉疚地朝这边说,“对不起啊,他突然间狂犬病了,乱咬人,他就是狗,对不起对不起。”
男生仍然气哼哼的样子,“干嘛给她道歉!”他瞪姚郡一眼,眼角耷拉下去,极小声嘟哝,“一见我就打我。”
姚郡视线在梁阁祝余还有霍青山身上绕了一圈,说,“谢谢。”
“没事郡哥,都是我该做的。”祝余急忙说,又殷切地抿着嘴小小笑了下,“我的荣幸。”
霍青山笑得打跌,揽着祝余,“你原来是个狗腿子啊?”
讲座之后,他们在附中校园里闲逛,广玉兰尽数谢了,附中不如夏天时漂亮,梁阁也问,“那么崇拜她?”
还我的荣幸。
祝余也有些脸热,“她全校第一。”
还从高一进来就一直第一,强悍得不可思议。
梁阁眼珠稍稍往上抬,看起来很拽,“我全国第一。”
“那我忘记说了。”祝余好笑地说,安抚他,“和你谈恋爱,是我的荣幸。”
旁边球场有人叫,“诶,球!”
篮球飞快砸过来,梁阁伸手挡了一下,男生追着跑过来,搂住球说了句谢了就要走,又突然停住。
应该是个田径生,还穿着田径训练服,腿部肌肉发达,晒得有些黑,盯着他看了半晌,“祝余?”
祝余惊疑地看着他。
男孩子咧开嘴不拘小节地笑,“不记得我了?我郭耀啊,初中我老跟着傅骧一块玩。”
祝余神情霎时消失殆尽。
“对了,你知道傅……”
祝余生冷地截过去,“不知道。”
他现在听到这个名字,除了那股阴冷的恶寒,手上还隐隐有种黏腻腻的温热感。
郭耀的视线在梁阁身上悄悄绕了几绕,低头挠后脑勺,“你都不知道,他们家是出事了对吧,他去哪了到底……”
梁阁敛起眉,他不喜欢祝余和人说他不知道的事,“谁?”
祝余说,“不认识。”又切齿说,“神经病。”
他下午回到家,整个人烦躁得要命,今天下了一天雨,林爱贞没出去摆摊,正在家里打扫卫生,他进门时看见林爱贞把卧室里那包东西拖出来了,从搬过来起就没打开过,全是他爸的东西。
林爱贞正在看相册,见到他回来才如梦初醒般草草抹了把眼睛,飞快翻了几页,掩饰说,“满满,你来看你毕业照。”
祝余怔了怔走过去,是他初中的毕业照,集体照五六十个人,祝余站在第二排中间,冷漠地盯着镜头。毕业照有两张,第一张是正式的,第二张活泼一些,很多人都和好朋友一起做了搞怪亲昵的动作,只有祝余还是那样冷漠地盯着镜头。
林爱贞问,“满满怎么一个人?是不是和好朋友站太远了?”
他那时候根本没有好朋友,祝余没有说话。
“你小学那个玩得好的小朋友呢?你们不是一个班吗?”她视线梭巡,一下瞄到右上角的傅骧,“在这呢,太高了站不到一块儿去是吧?”
祝余像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眉头拧得死紧,他说,“我们关系不好。”
“怎么关系不好了?你们小学不还一起照过相吗?”她飞快翻了几页,真找到一张,抽出来给祝余,“你看看。”
是夏天照的,枝叶绿得很盛,那时候祝余才十来岁,很小,天真稚气地笑着,比了个剪刀手,傅骧站在他后面,下颌抬着,也有个不咸不淡的笑。
林爱贞纳闷,“初一不也挺好的吗?我记得他有一次还骑车送你回来,山地车又载不了人,你就踩在后轮旁边这么站回来的,吓死我了。你还一路揪着人家耳朵,把他耳朵揪得通红的。”
祝余假意笑着把照片接过来,指着另一张照片问他妈是什么时候拍的,林爱贞的注意力又被引过去。
他背在身后的手捏着照片撕扯,过了塑没那么容易撕毁,等他妈走了他就剪掉,烧掉,扔掉,再也不要看见。
恶心。
第九十三章 (下) 小猪
祝成礼在祝余小学三年级时花大力气让他插班到一个师资优越的实验小学,他对陌生的新环境十分恐惧,怯弱地站在讲台作自我介绍,时不时看看走廊外的爸爸。
但祝成礼很快就走了,祝余需要一个人面对新班级新同学,他被老师安置在一个靠墙的空位置,同桌是个很顽皮活泼的男生。
林爱贞从小不怎么让祝余吃零食,他拘谨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大橘子殷切又害羞地问同桌吃不吃。
同桌大笑,“我知道这是粑粑柑,粑粑哈哈哈哈……”
祝余不矜不伐地告诉他,“我爸爸说它的学名叫春见,春见柑橘,就是春天见。”
同桌并不感兴趣,跑出去玩了,祝余有些气馁,没什么孩子还在教室了。他沮丧地环顾一圈,才发觉后面坐着个不声不响的男孩子,黑眉凤眼精致得不像真人,没什么表情地睇着他。
祝余鼓起勇气问他,“你吃吗?”
男孩子懒洋洋地打量他一眼,指着橘子上面那层筋络,带着种天生的养尊处优,“我不吃这些白的。”
祝余那时候还是乖纯的孩子,听了居然真的给他撕起来。
男孩子撑着头看他服务,来了兴头似的,“之前坐你这个座位的人叫张子钰,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祝余懵懂地摇头。
男生忽然诡异地笑起来,“他出车祸死了,死得很惨,听他们说肠子都被撞出来了,头是扁的,你说他会不会回来看?搞不好现在就在看着你这个占了他座位的人呢。”
祝余脸都吓白了。
男孩子又笑,轻慢地看着他手里的橘瓣,颐指气使,“剥好了就给我。”他吃着橘子,倨傲地乜着祝余说,“我叫傅骧,凤翥龙骧的骧。”
祝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他关系好上的,但至少在小学,他和傅骧的关系非常好,好到形影不离,还一起上了清泉那个不怎么样的初中。
但进入初中后傅骧异常暴戾不服管教,或者说他本来就是那种性子,我行我素,仿佛天生反骨,很快就被坏学生们簇拥起来,连对祝余都时冷时热。
有次他犯事之后,祝余一直在年级组外面等他等到快要七点,天都暗下来了,傅骧出来看见他吓了一跳,也没说什么直接走了,祝余连忙跟上去。
天已经晚了,祝余一直没等到回家的公交,傅骧才不耐烦地说,“走吧,我载你回去。”
从五六年级开始,男生们其实就出奇的讨嫌了,祝余长得很乖,但是实际上也不怎么安分。
傅骧的山地车没有后座,他就站在后轮轮轴的外凸处,还淘气地揪着傅骧的耳朵,不时会低下头在男孩子耳边笑着讲小话,叽叽喳喳。
但细究起来,好像就是那次之后,傅骧不理他了,无由来的躲避与冷漠。
但当时刚进入一个新环境,也正新奇,大家一边融合一边建立自己的小圈子,祝余人俊俏成绩好性情也温和,简直左右逢源,和谁都处得来,他也没太把傅骧放在心上了。
他那时候的同桌是个小胖子,成绩好脑子活,刚上初中眼镜已经在鼻梁上压出一道褶了,有张白嫩可爱的圆脸,说话时却自有一股老气横秋的腔调,言语谐趣有天生的喜感,慢悠悠的,像个可爱的老干部。
祝余特别喜欢他,经常隔着好远就叫他名字,吃饭做操讨论作业干什么都和他一起,因为体态宽吨位重,祝余喜欢从后面推他,还笑着说自己是“余公移山”,小胖子也不恼,索性懒洋洋地往后一倒,就让他推回教室去。
他们甚至约好了下次还坐同桌。
变故在初一期中考后,祝余听到别人传话匆匆赶到体育器材室,同桌正被人用篮球在砸,身上全是脏鞋印,充血肿大的眼皮耷拉下来,人中有被殴出来的鼻血,染红了校服前襟,被两个不知轻重的初三混混揪着,像个肮脏肥大的蛇皮袋。
这是祝余第一次亲眼目睹校园暴力,暴力程度远超乎他的想象,他一瞬间都吓懵了,下意识就去拽一侧的傅骧,“他们干什么?快停手,你让他们……”
他手触到傅骧胳膊的那一刻就被重重甩开了,傅骧以一种全然陌生的阴毒眼神盯着他。
他甚至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遍体生寒,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跑去找老师。
后来同桌家长来学校闹,闹得很大,傅骧却还是照常来上课,似乎赔了钱,不了了之。
同桌回到学校后,再没有和祝余讲过话,也再不和班上其他人说话,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转走了。
从那时开始,傅骧尖刻的讥讽和祝余如影随形。
“听说你妈在朝一市场摆摊?”
“用的什么洗发水,臭死了。”
“你怎么走路扭屁股?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旁边有个和他时常一块厮混的男生捧场似的笑出了声,笑声还没落就被一脚蹬翻了,傅骧睨着他,笑得很冷,“让你笑了吗?”
以后再没有人笑,但全班都会静下来,随着傅骧的讥讽看向他,那种尖锐的混杂着嘲笑与怜悯的目光把他扎成了刺猬,少年时最骄傲也最脆弱的自尊碎得一干二净。
最生气的一次是他在祝余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让人移走他的椅子,祝余一下坐空,整个栽下去,后脑勺狠狠嗑在傅骧的课桌上,摔得狼狈又滑稽,四脚朝天,教室里爆笑如雷,又迫于傅骧先前的威胁死死捂住。
祝余眼睛立刻红得充血,站起来直直往傅骧那里冲,泪被锁在眼眶里,牙关震颤不已,“你是不是有病?!”
被老师飞快拉开了。
后来祝余想法子弄断他一条胳膊,但第二天傅骧吊着只手就来了,漫不经心地坐在祝余后面用那只无碍的手拨弄他发尾,好一会儿才把发尾扔开,“换发水了?还是臭。”
祝余无数次做梦一刀把他捅死,不对,不止一刀,他疯狂地连接捅了无数刀,捅得傅骧肠穿肚烂,脏器全毁,残破的心脏流出浑浊污秽的臭血,两颗眼珠空洞又悔恨地睁着。
他有一段时间持续做这种光怪陆离充斥着血腥报复的凶梦,早上醒来一身黏汗,他冷静下来想想,都不知道在梦里他是畅快还是后怕更多。
他每天都盼望着能有某种不可抗力或者人为推力导致傅骧横死街头,重压之下,那段时间他心理极度不健康。
后来他渐渐麻木起来,学会忽视和隔绝,他只专心干他自己的事,外界的嘲笑和目光都和他无关,他不理会也听不见。傅骧似乎也玩腻了这个游戏,又或许是长大了一点,不再执着于讥笑他,他喜欢上跟在祝余后面走。
虽然教育局明令禁止,但清泉在初二下学期时还是悄悄分了精英班,班主任是个威严的男人,就是闻歆容的爸爸。他很喜欢祝余,上课夸他,下课和他谈话,偶尔还会叫他去家里指导写作。
闻歆容应该就是在她爸爸耳濡目染的夸奖下喜欢上祝余的,她要是见过傅骧当众嘲弄他的样子,一定不会看上他这个曾经的“落水狗”。
并且可笑的是,因为傅骧常跟在他身后走,这一下就成了其他人忌惮他的资本了,一时间所有人都默契地遗忘了傅骧对他明目张胆地霸凌。
最开始他和所有人一样,以为傅骧有什么新的捉弄他的法子,但日复一日,傅骧都仅仅只是跟在他后面走,莫名其妙的诡异行为,祝余从最先的警惕又回归麻木,他花任何一分精力去理睬这个人都是浪费。
这种跟随甚至会延续到放学后,傅骧会跟着他回家,一直到他们小区门口。祝余从不问他干什么,也不会回头,他们一前一后走着,一句话也不说,是同路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