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住处,其实是一栋居民楼的地下室。
那里曾经是个锅炉房,小区改成市政供暖后,锅炉就被拆除了。有人动了投资的心思,从物业把它买下来,砌了薄墙隔断,改成单间租出去。这种非法出租房环境恶劣,有些连窗都没有,但价格非常便宜,比巴音住的打工宿舍租金还低。
地下室里大部分房间都没有窗户,想要通风,就只能敞着门。隔断墙薄得只能遮挡视线,不仅能听清隔壁的电视,还能听到隔壁的隔壁吵架的声音。隐私在这里几乎不存在,能享受一晚上安静的睡眠,已经是难得的满足。
耿京川房间的一面墙上,接近天花板的位置有个两尺见方的洞,被装上了一扇小窗。窗台是斜坡的,那里曾经装着锅炉房进煤通道。六七平米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对面的墙上用角钢固定一尺来宽的长条木板,勉强能当桌子用。墙角堆着几个塑料箱,大概是装着耿京川的行李。
冷炽从没见这样的环境,在他的认知里,这比建筑工人的工棚条件还差。他租的也不是什么好房子,但和耿京川这儿相比,竟显得有点奢侈,因为他的房子里有一间小厨房,还有能洗澡的卫生间。
他站在门口发呆,耿京川以为他嫌屋子乱,忙把床上的书和衣服收起来,又擦了擦桌子——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他的东西少得可怜。
“坐床上。”
冷炽不急着坐下,他想知道的东西再也经不起一点等待。
“哥,你攒钱要干什么?”
耿京川笑笑把桌上的本子递给他,里面是自制的六线谱,上面用铅笔标着数字:“我嫌五线谱麻烦。”
那是他写的歌。耿京川和冷炽都很重视旋律,但他的风格更开阔,大起大落,颇有气势,适合有史诗感的词句。
冷炽坐在他的床上,把本子摊在腿上看得入迷。他脑子里过着旋律,突然发现耿京川的审美和口味和自己十分接近。他在整体把握上不如耿京川,但在有些时候,后者又写不出冷炽那样灵气四溢的片段。
这一点冷炽和耿京川刚好互补。
“我租了间仓库,位置在铁道旁边,附近没居民,刚好可以当成排练室。现在还缺点钱装修,不过也快了。”
耿京川也坐下来,劣质的弹簧床垫咯嘣作响。
“本来想收拾好再告诉你们,你也太急了。先别告诉巴音和卫卫,俩小孩打工的打工,上学的上学,都是从嘴里省的钱。”
冷炽心中五味杂陈,耿京川又说:“我想再试一次。”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说出口,冷炽自己也笑了。看乐谱那会儿他就明白了耿京川的意思,只是他心里还别扭着,怎么也得把气话吐出来才痛快——这当然很幼稚。
“是我说话太冲。” 耿京川有点不好意思。
冷炽赶紧让他打住:“你总得给我个正经邀请吧?我上赶着贴了那么久,得摆点谱心里才平衡。”
耿京川愣住:“怎么个正经法?签合同?”
“签你大爷的合同!”冷炽推他一把,“我之前求你带我,你爱答不理的,这会儿你得求我。”
“出息。”耿京川笑着骂他,但还是给足了面子,“我们乐队现在缺主音吉他手,我觉得你不错,你愿意跟我们一起玩吗?”
“行行行,我跟你混。”冷炽发现自己真受不了这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肉麻死了。”
耿京川目的达到,难得地继续开玩笑,伸出一只手,非要和他握手。冷炽满床逃窜,无奈空间狭小,他到底被耿京川按倒,攥住手捏得嗷嗷叫。
夜深人静,他俩压着声音说话,还是把隔壁吵醒。对面操着方言骂脏话,冷炽连忙缩着脖子说对不起。
“睡吧,天都快亮了。”耿京川掀开铺盖。
冷炽这才发现,他们不仅要挤在一张床上过夜,还得大被同眠,因为耿京川没有多余的铺盖。这时,另一侧隔壁又传来新动静。刚才吵架那对男女,此刻发出一种令人尴尬的暧昧声音。
他们正在做爱。
第10章
耿京川的床是张单人床,两个人身高体壮,挤得十分勉强。
他们之间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隔着空气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稍不留意,赤裸的皮肉就贴到一起——这两个人都只穿着短裤。
冷炽睡在里面,脑门顶着墙,这会儿另一个地方也顶着墙,胀得有点疼。他和那两口子只有一墙之隔,床板摇曳吱嘎都听得清清楚楚。本以为对面一会儿就完事,没想到他们办事和吵架一样持久,搞起来没完没了。
骂人那哥们倒是沉默,估计正和自己惦记同样的事。如果旁边没有耿京川,冷炽早就掏出来开打,他有些日子没干这事儿了。
耿京川显得很有定力,一动不动,呼吸平稳。可惜他仰面平躺着,身体的变化一览无余,冷炽用余光偷瞄,心中感慨“好家伙”。
“哥……”他咽下不存在的口水,嗓音发干,“他俩……总这么搞吗?”
“嗯。”
也许是错觉,他感觉耿京川的呼吸也有点重。后者翻身背对着他,像要掩饰什么。不过他只是翻身,没有动作,冷炽也不好意思放纵,浑身发热地顶着墙,盼那两口子快点完事。
对面似乎是到了尾声,所有的声音都激烈起来。冷炽感到墙皮都被自己烤热,四周没有一片凉快地方,索性蹬了被,趴在床上。
耿京川早就把棉被掀开,露出热腾腾的裸背。冷炽燥火难耐,隔壁的速度却忽然慢下来,气得他小声开骂:“操,有没有完了……
“床头有纸。”
“我才不用!”
冷炽脸皮一烫,当场爆炸,随手抡出去,刚好拍在耿京川屁股上。“
啪”地一声,两个人都沉默了。
隔壁的声音被这沉默衬托得更加清晰,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忽高忽低,越来越快,一阵破音的尖叫之后,地下室彻底安静下来。
难以描述的尴尬又回到两人之间,一拳之隔的两个后背都在冒热气。
冷炽硬着头皮开口:“哥,我我我错了……”
“睡觉。”
耿京川的声音好像压着火,冷炽浑身发热,心里发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住这儿。血气方刚的身体一时没法平复,他只能任它不屈不挠地竖着,好像在向这操蛋夜晚竖中指——中指代表的不就是这玩意吗?
门外传来不知道哪个房间的鼾声,此起彼伏,颇有节奏,冷炽渐渐被这声音的浪涛催眠,滑入春梦的陷阱。
梦中的身体充满激情,像一匹烈马,他不得不使出全力驾驭,征服得酣畅淋漓。他很久没做这么刺激的春梦,以至于快要醒来时还在回味。
现实让他彻底清醒。
先是下身熟悉的粘腻,然后空气中暧昧的味道,怀里柔软的一堆……是耿京川的棉被,胡乱地卷成一条,被他连抱带骑地搂着。昨晚那销魂的快感八成由它提供。
自己抢了被,耿京川这一宿怎么睡的?
还有那个梦,有没有说梦话,做没做过丢人的事……冷炽被自己的想象臊得像只熟透的螃蟹,一个劲儿往被窝里钻。
耿京川已经洗漱完,衣衫齐整地站在床边,毫不留情地掀了他的壳:“起床,吃饭去。”
冷炽一边穿衣服,一边偷偷地瞄,总觉得耿京川的表情里带着怒气,心虚得不敢抬头。,趁耿京川没注意,他偷偷把内裤揣进外裤兜里,挂着空挡从床上跳下来:
“我请吧,哥……”
“不用。”
完了。冷炽垂头丧气地闭嘴,脑子里闪过无数最坏的可能。他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强打精神地随耿京川离开地下室。
地面上阳光灿烂,冷炽眯着眼睛,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重见天日的感觉太美好,他再也不想回到那地下的洞窟——他实在不愿意把它称为“住处”。
然而耿京川是要回去的,在纸醉金迷的俱乐部衬托完人间奢靡,等着他的只有老鼠洞般的不见天日。冷炽回头看了一眼地下室黑黢黢的门,觉得那就像深渊的巨口,以吞噬人的理想和希望为生。
再看耿京川的脸,冷炽忽然发现,他刚才表情不是愤怒,而是淡淡的疲倦。
早市上有许多小吃店,耿京川带他走向装修最干净的一家。这是家早餐连锁店,一个包子的价格可以在小摊上多买一碗粥。
冷炽鼻腔一酸,直接攥住他的手腕:“哥,我早上吃不下油腻的。”
耿京川有点意外,温和地坚持:“喝点稀的,不能空着肚子。”
他试着抽回手,冷炽却异常倔强,双脚钉在原地,攥着他不放:“去我那儿吧。有挂面和蛋糕,吃的比外边好,还不用花钱。”
耿京川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冷炽这才松手。他看到耿京川的手腕被他捏出四个发白的指印,心里又开始愧疚,后者却笑着搂住他的肩膀:
“你可真记仇,昨天我没使这么大劲吧?”
“这篇翻过去吧……”
冷炽边走边介绍住处周边的配套,医院银行菜市场,商业街和小饭店,他上班的地方,买书的地方,偶尔放纵的网吧,可以看黄片的小影院……
耿京川双手插兜,听得想笑:“你怎么跟中介似的?”
城中村比小区热闹。村口的早餐摊前学生扎堆,有美院学生,也有培训班里的应考生,偶尔有几个年轻的美院老师起床晚,也在这里对付早饭。冷炽和一个人打了声招呼,然后对耿京川解释:“刚留校的,我上学那会儿他还在读研。”
“你在这片混得不错。”
“住惯了,懒得找新地方。要不你搬过来吧,我罩着你。”
耿京川笑笑没回话,跟着他走进一栋小楼。
房东家和租户之间有道结实的防盗门,里面是装修阔气的三室两厅,楼上则是宿舍一样的统一规格,都是三十多平米的开间。
冷炽的房间装修很简单,不过是白墙瓷砖地,但因为有扇不挡光的大窗和独立的厨房卫生间,在那间地下室的衬托下,俨然成了豪宅。
“随便看。”
冷炽在厨房烧水的时候,耿京川就在客厅里四下打量。
一个两米乘三米的空画框象征性地把开间隔成两部分,一小半是小卧室,一大半是客厅。客厅一角是沙发和乐器,还有个塞得满满当当的矮书架。冷炽看书很杂,博而不精,全凭好奇心和求知欲。
引人注意的是另一面墙,那上面挂满油画,墙角也堆着不少。冷炽偶尔也画画,画架上还有一幅刚完成的抽象画,散发着生涩的亚麻油味。耿京川不懂画,只觉得它色彩明快,笔触洒脱,和他的毕业创作一样,有种难以捉摸的灵气。
他弹琴也是这种气质,同样的旋律总能被他弹出不同的味道。耿京川有时会形容他的吉他有种妖气或鬼气,锋利,飘忽,能在人心头划出印痕。
“开饭。”
冷炽火急火燎地端出两碗鸡蛋面,烫得直咧嘴,耿京川两步迈过去接下一碗——确实很烫。
“放哪?”
“茶几。”
冷炽没有餐桌,吃喝都在小茶几上解决。他让耿京川坐沙发,自己拎来写生用的小马扎坐在对面。一个人用茶几吃饭不感到局促,两个人就有点挤,同时低头吃面的时候,他们的额头差点碰到一起。
想起昨天晚上的尴尬,冷炽顿时浑身发麻,脸皮滚烫。
耿京川浑然不觉,吃得颇为专注,冷炽的厨艺很对他的胃口。直到一碗面见底,他才满足地叹息:“有点意外,你还有这个手艺。”
“我煮面条还行,炒菜就只能自己吃。”冷炽吃出一脑门热汗,这倒掩饰了他通红的脸,“我毕业之后才开始学做饭,再练练就能给别人吃了……”
“挺好的,比我有出息。”耿京川笑笑,下意识地掏出烟盒,又揣回口袋,“你这儿房租多少?”
冷炽说了个数,是地下室租金的三倍。
“其实不贵。你那儿不能做饭,住是便宜,吃的开销大,算下来更贵。我这儿还能洗澡,也不用去澡堂花钱,而且晚上……能睡个整觉。”
“这不比你看片刺激?”
冷炽又是满脸通红:“说真的,你搬过来吧。当咱俩合租,比你住那边还划算,又不遭罪。”
耿京川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但仍有点犹豫:“你不带女朋友回来吗?”
“我哪来的女朋友?上学这几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处个对象,青春虚度。哎,也不能说虚度,青春总不能就这点追求吧?”冷炽想到他的画和吉他,又得意起来,“我这不是有老婆吗?你看我大老婆,还跟新的一样。”
他取出那把依班娜,果然光亮如新,保养得当。
“有些问题你老婆解决不了。” 耿京川的表情有点怪异,好像藏着什么事。
冷炽不解:“什么问题?”
“隔壁都没有你能叫,真的,我还是头一次见人一边睡觉一边叫唤……”
“啊?”
“说了床头有纸,你非要抢我的被,干得惊天动地的。”
“我——操——”
耿京川终于笑出声:“我想抢回来,你差点连我一块儿办了。”
“操,别他妈说了……”
冷炽羞愤欲死,恨不能当场投胎。缓过尴尬,他又不死心地找补:“那你呢?”
他印象里,耿京川从没交过女朋友,也没带过哪个姑娘来琴行——他那破住处,绝没有可能带姑娘去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