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醉的人不能仰卧,冷炽把他翻过来朝外侧躺,盖好被子。他正打算去收拾那盆秽物,耿京川的手突然搭过来,攥住他的手腕。他的体温很高,又或许是酒后热量发散,让冷炽有种粗糙的烧灼感。
他在那只手上拍了拍,耿京川用力回握,随即松手。冷炽听见他含糊地嘟囔了什么,把他的手塞回被窝时,耿京川已经睡熟了。
那天晚上冷炽睡得不太好,一是不适应耿京川的沙发床,二是担心他半夜难受。他睡睡醒醒,天刚亮的时候就起床,用电饭锅煮了一锅白粥,然后留了张字条,出门上班。
后来耿京川才告诉他,自己在为乐队的演出找门路。
乐队的第一批作品只有四首歌。除了《日蚀》是冷炽创作,其余的作品都是大伙合作。
耿京川和冷炽编写旋律,卫卫和巴音填上自己的声部。至于作词,大部分都是卫卫完成。她能按冷炽的风格,把他的残篇断句填成完整的歌词,也能把耿京川的曲子转化成文字。
冷炽越来越觉得这学妹挺有意思,和自己一样“不务正业”,也确实有点东西。他和耿京川写的东西都有种爆发式的热烈,卫卫的风格则冷静疏离。
戒指还在??婚姻去了哪里
睡眠还在??梦境去了哪里
寂静还在??安详去了哪里
世界还在??你早已离开
他们的风格一冷一热,非但不矛盾,还给乐曲很大的表现空间。
更让人惊讶的是巴音。这人平时低调到没什么存在感,虽然鼓打得不错,冷炽还是担心他能不能把那种暴烈的风格表现好。结果合奏的时候,冷炽被身后机关枪一样的鼓点轰得差点抱不住琴。
“枪毙五分钟也就这感觉。”
他挠挠被震麻的后背,又看一眼卫卫。
日蚀乐队的风格是重金属,对贝斯手的要求相当高——要协调鼓手和吉他手,鼓手的活儿要了解,吉他手的活儿也得懂,要像鼓手那样全程铺节奏,弹高速的金属riff的时还要用到复杂的轮指,和指弹吉他差不多。
冷炽对自己的速度颇为自信,试了一会儿卫卫的弹法,右手就抽筋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在她面前装逼。
这会儿卫卫又是云淡风轻,老成的表情扣在稚嫩的脸上,冷炽怎么看都想乐。
卫卫好玩是好玩,长得也漂亮,但他没有一点吃窝边草的念头,只当她是个有点个性的小朋友。其他两位也一样,特别是耿京川,简直把她当亲妹子照顾,谁也不能说他的贝斯手半个不字,否则就是找揍。
冷炽调侃说,你这就有点不尊重人,她不只是你妹,还是大伙儿的战友,同志——达瓦里希。①
不过这姑娘也确实出息,没因为自己是女的就少干活,实实在在地顶着自己脑袋上的一片天。
耿京川的位置自然不用细说,主唱加节奏吉他,台上带动气氛,台下走动关系,填词、作曲都少不了他,最露脸的是他,最操心的也是他。
相比之下,冷炽的角色显得很轻松。一首曲子中,唯一不需要全程演奏的就是主音吉他手,他只需要在关键时刻高调出场,成为台上的第二个焦点。
但轻松并不意味容易。他知道自己的角色是在钢丝上起舞,把活干好不容易,干砸却再容易不过。成则自己声名鹊起,败则要整个乐队蒙羞。
平时冷炽很喜欢说笑,按上琴弦,他脸上的笑容就无影无踪。耿京川笑他弹琴时一脸苦大仇深,冷炽干笑,心想自己的腿肚子都在哆嗦。
这种心态怎么上得了台?
他努力不去想这个问题,只把自己的旋律一遍一遍地练,以至于手中无琴时,他也能准确地弹出音符。
日蚀乐队每周排练三次,每次的时间不长,因为各自都有生计和学业。不过耿京川对自己的乐队很有信心,他有最优秀的伙伴,无论技术还是人品。乐队的磨合效率也很高,四首歌以惊人的速度排练成熟,比他预想的时间短一倍。
每个人眼里都写满上台的期待,耿京川越来越不敢和他们对视。
他一直在寻找演出机会,但地下乐队多如牛毛。每支乐队都和日蚀一样,瞪着饿狼一样的眼睛,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几年前有庄仲解决一切,如今轮到自己,他才知道有些机会,即使付出他能付出的极限,也没那么容易争取。
冷炽,卫卫和巴音,他们永远也不知道那些晚归的夜晚,他对各种机构的头头脑脑和联络人说了多少谄媚的话,露出过多少逢迎的笑容,喝下多少苦涩的酒。
他知道有几个女人手握资源,也知道一些时间和地点,只需要他爬上双人床。这不是一份艰难的差事,因为有些女人既不老也不丑。但他也知道,她们只把他当消遣,只垂涎他英俊的面孔和健美的肉体,对他的音乐毫无兴趣。他还知道,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付出就百分之百地值得,但是——
自己还有什么脸站在台上,行着金属礼,高呼“摇滚万岁”?
他只能独自吞咽烈酒,浇灭因生出这个念头而带来的耻辱和恶心,然后吐得一干二净。
“哥,没事吧?”
“没事。”
他必须没事。
迷离中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叹气,身体摇晃着,越来越轻松,最后陷入一片柔软。这张床的味道有点熟悉,脑子太混乱,想不起来……他循着声音抓住一只手,那只手很热,很倔强,带着吉他手特有的茧,让他感到温暖,安全。
他用力攥了攥那只手,想起一个名字。
“冷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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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达瓦里希,俄语товарищи的音译,意为“同志”
第13章
冷炽早听说过“树海”,那是圈内有名的摇滚场子。老板叫段岩,年轻时玩过乐队,写过几首歌。后来他转行做生意,赚了点钱又回归初心,开了家专做摇滚的livehouse兼酒吧。
树海的酒不贵,没有演出时门票免费。无论有没有演出,这里的人气都很旺,因为树海装修冷峻又怀旧,很有摇滚范儿,既好玩,又适合装逼。段岩弄这么个地方花了不少钱,回报也不错。用他自己的话说,专业加情怀,缺一不可,否则就是烧钱做慈善,干不长。
滚圈儿里有不少有名有姓的角色都在树海演出过,这里面有些人在国外巡演过,有些人在万人体育馆开过演唱会。他们每年至少来树海演一场,不为别的,就为他们在默默无闻的时候,喝过段岩的酒。
下个月是树海的六周年,段岩请了不少朋友,打算搞个大趴体乐一乐。这里面有成名已久的摇滚教父,也有籍籍无名的地下新人,凑在一起,抵得上半个音乐节的阵容。
耿京川给日蚀也搞了张入场券——为大牌工业金属乐队“锈枪”暖场,虽然只有一首歌的时间,也足以让几个年轻人乐得发疯。
冷炽自不必说,一蹦三尺高,直接骑到耿京川背上弹空气吉他。卫卫瞪着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之前只有看师傅上台的份,现在轮到自己,她一点也不比冷炽从容。巴音摸着军鼓发呆,仿佛想起以前的事,不过他毕竟年轻,很快也兴奋起来。
耿京川依然淡淡的,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被冷炽咯吱着才露出笑容。其实他心里不比任何人平静。初生牛犊不知道恐惧和痛苦,他却要假装没有从前。
在冷炽的撺掇下,他答应带着大伙去“踩点”。天色刚擦黑,他们就在地铁站口集合,一起出发。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不太明智。因为这几位的形象单拎出来都会被路人侧目,站在一起就更像某种黑恶势力——长发过肩一脸凶相的大高个,跟他勾肩搭背的是个嬉皮笑脸的小流氓,后面跟着个黑瘦的少数民族青年,外加一个剃着圆寸的姑娘。
果然,刚下电梯,执勤的警察就围过来:“请出示身份证。”
耿京川掏身份证的动作熟练得让人想笑,冷炽刚乐出声就被警察瞪了一眼,连忙老老实实地掏兜。
他的身份证是高中时办的,照片上的自己顶着傻逼兮兮的三七分头,面带白痴般的微笑。这是冷炽压箱底的秘密,绝不肯轻易示人。他一边用身体挡着朋友们的目光,一边往旁边瞄。从卫卫和巴音的动作来看,他们的照片也有点羞于见人,耿京川倒是很大方。
因为他的照片帅得让人心态扭曲。
和现在相比,他的面容略显青涩,但那目光明亮如炬,自始至终却从没变过。那时他的皮肤黝黑,头发还没留起来,是再普通不过的短发,看上去确实像个利落的体院学生。冷炽被他帅得心服口服,暗自得意,这样的人居然是自己的朋友,四舍五入相当于自己也很厉害。
查完身份证,他们又被盘问了几句才得以离开。
来到树海时,里面的演出已经开始。台上的是支全女性的朋克乐队,台下大多是她们的乐迷,穿着打扮和台上的几位差不多,满眼都是五颜六色的头发和设计匪夷所思的衣服,如果那玩意能叫衣服。
日蚀这几位走在街上略嫌扎眼,站在这里就低调得可怜。四个人一身金属黑,被这些爆炸的调色盘衬托得好像他们的影子。不过观众也不全是朋克爱好者,偶尔能看到些披着黑色长发的金属党混在人堆里POGO。还有几个一脑袋大脏辫的雷鬼迷,拥挤的人群硬是给他们闪出一圈空隙——谁也不想被他们的脏辫抽脸。
冷炽正纳闷,这是何方神圣,能让互看不顺眼的几伙人齐聚一堂,人群里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的声浪:
“歇逼!歇逼!歇逼……”
不愧是朋克啊!冷炽只知道喊“牛逼”,喊“歇逼”的还是第一次见。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乐队就叫“歇逼”。他忍不住也跟着喊了几嗓子,以表敬佩。
冷炽不大喜欢朋克,因为他们太闹,而且吉他弹得不怎么样。虽然摇滚吉他手被古典吉他手和爵士吉他手一齐鄙视,但在摇滚圈内部,金属玩金属的吉他手总会鄙视朋克吉他手。当然,在他们眼中,处于鄙视链底端的民谣和流行吉他更没有人权。
台上这几个女乐手水平还不错,特别是主唱。目测她身高也就一米五,顶着一脑袋红头发从头蹦到尾,气息纹丝不乱。这一点耿京川也不容易做到。
他正站在冷炽旁边,双手插兜,轻轻跟着点头,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
冷炽好奇道:“你听说过她们?”
耿京川点点头:“挺有意思的一帮人。”
演出结束的时候冷炽听到别人议论,说这几个女的别看乐队叫歇逼,她们的逼是一天也没歇着,每场演完都能收到一帮孙儿。而且这些孙儿都是一次性的,她们玩完就甩,坚决不吃回头草。
冷炽只听说过女骨肉皮,也和耿京川调侃过哪天成名了也收几个果儿,体验一下摇滚巨星的感觉。不过他也就敢过过嘴瘾,真要和姑娘搭讪,他能紧张到手都不知道往哪搁。
比如这会儿,他愣在原地,看着一个头发染得蓝不蓝绿不绿的高个儿姑娘分花拂柳地走过来,好像眼里飘进一片清澈的湖。
“你们是玩儿金属的?”
她的眼睛像水面的波光,睫毛像湖畔的垂柳,修长的脖子让他想到慵懒的天鹅……划得像百叶窗一样的黑T恤形同虚设,透出里面荧光桃红色的三角胸罩。
“什么乐队啊?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他听见耿京川轻描淡写地答话,姑娘的眼睛在他们之间来回地瞄,目光好像毛茸茸的小刷子,扫得他浑身发痒。
“真的啊?那天我肯定在。”
她笑的时候上半身轻轻摇晃,饱满的胸脯颤颤悠悠,短裤下的两条长腿不时交换重心,她的腰也荡出迷人的弧线。
“我先走啦,朋友那儿有局,改天来找你们玩。”
临走时,她在他脸上扫了一眼,像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抚过面颊,又在快离开时不轻不重地勾了他的下巴。
“啪!”
后背突然挨了一巴掌,冷炽吓了一跳。
耿京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魂儿给勾走了?”
“没有的事,我琢磨吉他手的和弦呢。”
“那有个屁琢磨的。”耿京川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抻开一个小纸条,“我这儿有她电话,你要不要?”
“我是那种人吗?”冷炽搓了搓脸,他的脸到现在还是麻的,“那俩人呢?”
“吃冰棍去了。”
冷炽顿时觉得巴音和卫卫的选择更聪明,跟这儿杵一晚上,蹦了场莫名其妙的迪,还被一果儿给戏了,不如出去吃冷饮。
最可恶的是耿京川,用眼神揶揄他:“第几次了?”
“她就不是我的菜。”
冷炽死鸭子嘴硬,强行把话题转移到树海上,耿京川就和他简单聊了聊。期间又有个梳着粉色马尾的姑娘撞过来和耿京川搭讪,冷炽装不认识他,站在一旁赌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生的哪门子气。
倒不是嫉妒耿京川讨姑娘喜欢,他自己长得也不差,只不过和耿京川是两个类型。比起不苟言笑的酷哥,他这种眼中带笑的闷骚型显得不太靠谱。何况他的玩世不恭只是不堪一击的纸老虎,稍微逗逗就满脸通红,在经历丰富的果儿面前,他就是个炸毛的小男孩。
场子里的男男女女互相搭讪,互相撩拨,一切平时不敢做的,以摇滚的名义就名正言顺——冷炽突然发现自己看不惯的是这个。
都他妈是来干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