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上课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冷炽要在琴行呆一下午,有时弹几首曲子,耿京川就放他离开,全看他进步的程度。
冷炽见耿京川的频率也不固定,因为他忙于生计,不是在商业画家的工作室当助手,就是在包工头手下画壁画,旱涝不保。考前班带课这种稳定工作固然好,可惜占用太多时间,他不得不忍痛拒绝。
一开始耿京川不理解他为什么来去匆匆,了解之后,他对冷炽的态度就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冷炽也能感受到这种变化,不过说实话,他有点吃不消。耿京川对他的要求陡然上升了一个台阶,之前是严格,现在几乎成了虐待。
比如最基础的爬格子练习,耿京川先是让他固定左手的食指,用其他三根手指按弦,然后用皮筋绑起食指和中指,只用无名指和小指。这样练习一个礼拜,冷炽的左手就像报废了一样疼,小指稍微一动,直接从手背肌腱疼到肩膀。
但这绝不是毫无意义的折磨。他练得越熟练,手指的变化就越明显,无名指和小指再也不僵硬,几乎和食指一样灵活有力。他的指尖也不再结茧,恢复和右手一样的光洁。
耿京川夸过他的手不错,手指长,并且能分得很开,不弹吉他弹钢琴,也是一双好手。冷炽用这双挺漂亮的手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过耿京川也不让他一味苦练,手最疼的几天,耿京川没教他新东西,而是给他按摩,从手指按到肩膀,再从脖子按到后背。
可惜冷炽一点也没享受到,他浑身不自在,结结巴巴地说着感谢的话。耿京川只好一巴掌扇在他背上:“闭嘴。”
他的手劲儿很大,捏到痛点时,冷炽忍不住叫起来。于是耿京川就加大力气专攻那点,一场按摩下来,冷炽差点喊破嗓子。
“你怎么那么能嚎?让人听见,不得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冷炽红着眼圈:“疼,就跟挨顿揍似的。”
耿京川不屑:“矫情。”
疼过之后,冷炽活动上肢,整个上半身都轻松了不少,不由惊奇:“哥,你怎么还会按摩?”
“我是学体育的。”耿京川一边收拾练习室,一边解释,“运动按摩是门课。”
冷炽更加惊奇:“那你练的是什么?篮球?”
“田径。”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似乎又很合理。冷炽回忆他对耿京川的第一印象,像一匹马,此刻这个印象又加深了一层,他确实很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
可耿京川不只是马,他比烈马多了几分温存,虽然他总是用冷硬的方式表达。
他收拾完,搭着冷炽的肩膀:“走,吃饭去。”
冷炽没反应过来:“吃什么饭?”
“七点了,我要去吃饭,你去不去?”
“去!”冷炽直接蹦起来,“我请我请!”
耿京川带他去的地方是个路边烧烤摊。老板每天出摊的位置不固定,在音乐学院后门的几条小路上和城管打游击,老顾客总要在附近转一会儿,才能找到组织。
冷炽没话找话:“这家烤得特别好吗?”
“一般。”
“那为啥有这么多回头客?”
耿京川吐了口烟:“便宜。”
烧烤师傅是西北人,下料猛,口味重。冷炽受不了辣,吃几根肉串就猛吃炒面。耿京川和他相反,他吃东西是为了下酒,一根烤串能下一瓶啤酒。
冷炽也不是不能喝,他只是刚意识到自己很饿。一盘炒面下肚,他还觉得差点意思,又要了份炒饼。
耿京川直皱眉头:“我训练那会儿都没你能吃。”
“年轻,长身体呢。”
耿京川没理他,自顾地喝酒。在琴房外面,冷炽发现他其实挺随和。但这仅限于熟人之间,因为他们没混熟的时候,冷炽不止一次被他的冷淡伤到自尊。
他很高兴自己得到了和卫卫、巴音一样的待遇,能在他面前随意开玩笑。细想之下,他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和他们比,因为巴音可以和他一起玩,卫卫可以靠面子让耿京川免费教自己弹琴。
自己充其量是他的小徒弟,还远远算不上朋友。
他真的很想和耿京川做朋友。
酒至微醺,人们通常会放松下来,表情也通常会很愉悦,冷炽却觉得,耿京川的酒是越喝越愁的。虽然他也在笑,可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反而有种荒凉。
冷炽不敢问,他倒满一杯酒,碰了碰耿京川的杯,仰头干杯:“哥,我敬你。”
耿京川举杯饮尽,没说什么。
冷炽满上酒,开始找话题:“哥,你为什么答应教我,是因为卫卫吗?”
“有这个原因,”耿京川举了举杯,又干了一杯,“也有别的原因。”
“是什么啊?”
耿京川终于有了点笑容:“你这人挺好玩的。”
“好玩?”
“是啊,当着生人的面,说哭就哭,小孩似的。”
“哎,这篇翻过去吧!”冷炽满脸通红,喝酒掩饰。
“还有你那个劲儿,一本正经地搞创作。说你理想主义吧,你又挺现实的,赚钱过日子那一套比我都熟练。”
“那还不是逼的?我妈说不给学费,就真的一分钱都不打。我爸说气话,说就养我到十八岁,尽了义务就让我滚蛋。”
“换成别人早就服软了,你还挺硬气。”
冷炽又觉得脸热,无所谓地笑笑:“我这不是得活着嘛……”
耿京川却没有笑,满满地倒了两杯酒:“我敬你。”
“啊?哎!”
冷炽一口闷下整杯啤酒,碳酸气冲得鼻子发酸,有点想哭的感觉。他坚信这是酒喝得太猛,而不是两年来,第一次有人和他聊这个话题时,认同他的选择。
那天晚上冷炽喝多了,被耿京川架着胳膊送到宿舍楼下,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然后不省人事。
在梦里,他置身太空,脑子里转着Muse 的《Space Dementia》,钢琴换成失真拉满的电吉他。失控的飞船不停旋转,把他从一面墙甩到另一面墙。他趴在舷窗上往外看,弹琴的人在真空中越飘越远,琴声却越来越清晰。
他不顾一切地摆脱飞船,向那个方向追去。
第4章
冷炽不是个安分的人,他宁愿把自己折腾到头破血流,也不愿意过那种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
虽然每幅画都是新的挑战,但做个画家,一辈子闷在画室里,偶尔出去写生也像囚徒放风,这绝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要一直在路上。至于方向,他还要一边走一边寻找。
摇滚乐有一百多个分支,冷炽喜欢的类型大都很浓烈,比如各种金属,口味最轻的也是硬摇滚。木吉他太温吞,达不到他的阈值。他要更多变、更有表现力的音色,要像海水和火焰,要像钢刀一样直刺人心,绝没有中庸的可能。
他做梦都想有把电吉他,像他最喜欢的那些吉他手,站着弹琴,一边奔跑一边弹琴,用整个身体来弹琴。
然而电吉他和配套的音箱、效果器的花销加起来,比他一年的学费还高。这仅仅是入门配置。
之前在画家村给画商业肖像画的老外打工,专画人物之外的纯体力活,比如背景的墙纸图案。这份活朝九晚五,晚上有足够时间练琴,日薪又是麦当劳的几倍,在学生兼职里,已经算是不错。可惜他只有周末可以打工,这点工资只够生活。
在墙绘公司画壁画又脏又累,冷炽不在乎这些。他只恨不能每天呆在工地,干完一场大活,他就能买把入门的电吉他。
他没赚到什么钱,赚钱心切的样子却让公司的老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临时工不用买保险,工资也比正式员工低,至于高空作业的培训,现场找个老人随便教教就好。就算出事,看心情赔点钱,或者干脆不承认,又没签合同……
冷炽只看到更高的工资。
他被简单交代了一点注意事项,就被放进工地,连安全带的用法,都是现场学会的。
整个十一假期,耿京川都没见到冷炽。
平日即使打工,他也会抽空来琴行看一眼,实在脱不开身,也会用电话沟通。七八天假期过去,冷炽一个电话都没打过。开学之后,卫卫也没见过他,这实在反常。
耿京川直接来到美院,冷炽的宿舍楼下。
他不知道冷炽住哪一间,连问了几个人,都被客气地回绝。他想去宿管办公室登记,路过门口的镜子,才发现大家回避自己的原因。
耿京川长得人高马大,穿着一身黑衣,外加满脸霜寒,任谁见了都觉得他来意不善。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个给小孩上课的和善表情,又问几个,才打听到冷炽的房间号。
他敲门进来的时候,冷炽正躺在铺上,塞着耳机,一脸甜蜜地在买新吉他的美梦里徜徉。而耿京川看到的是,一个满身伤病的,气息奄奄的病号。
冷炽一只脚上打着石膏,胳膊和腿上有好几处绷带,裸露的皮肤上有青黄的淤痕。他头上还裹着的网状的弹力绷带,像一顶可笑的帽子,好不容易留长的的头发也因为缝针剃得精光。
耿京川起了一股莫名的心火,压着怒气敲了敲他的床栏:“怎么弄的?”
冷炽睁开眼睛就看到耿京川阴沉的脸,吓得差点蹦起来。
“哥、川哥……你怎么来了?”
“看看你死没死。”耿京川的脸还冷着,声音已经缓下来,“出什么事了,怎么不跟我说?”
“出去说。”
冷炽神秘地笑笑,靠双臂和没受伤的腿下床,单腿蹦着到墙边取了拐杖。他看上去依旧灵活,也不让耿京川搀扶,后者稍微松了口气,心中依旧憋闷。
他们在人工湖边的石头上坐下,玩吉他的人在不远处荒腔走板地弹着。耿京川默默地看一会儿,点了支烟。
冷炽往他身边凑了凑:“哥,我能买个依班娜的入门款了。”
“你哪来的钱?”
“十一假期,我接了个活。”冷炽犹豫一会儿,决定实话实说,“给幼儿园外墙画壁画,需要爬高,所以工钱挺高的。”
耿京川一动不动地看着冷炽,让他有点心虚。
“有一天风大,我被吹得拍墙上了。不知道怎么搞的,绳子也松了……不过没事,才三楼,地面有塑胶,也就……稍微崴了一下。”
“没骨折打什么石膏?”
“不算骨折,裂个小缝而已,过俩礼拜就好了。”冷炽全不在意,又笑起来,“这一身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大伤。老板人挺好的,还给我个红包压惊。”
他不愿意多谈这场事故,转而聊起电吉他:“琴行里那把RG421就挺好,玩金属都够用了。指板还薄,我偷着摸了几次,手感真不错。哎,我可太喜欢依班娜的琴头了,干脆利索,还有蓝礁石的颜色,骚得恰到好处……”
冷炽越聊越兴奋,没注意到耿京川的脸已经沉下来:“放假寒假之前再努努力,还能搞个小音箱。”
耿京川把烟头怼在石头上,用拇指挨个地掰其他四指的关节,发出一阵脆响。他得攥紧了拳头,才能不把冷炽拎起来,一脚踹进湖里。
冷炽依旧沉浸在美好的期待中,耿京川却突然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石膏和绷带拆掉很久,耿京川也没搭理冷炽。每次冷炽来找他,不是扑空,就是看到一张冷脸,没说几句话就被打发走。
他一头雾水,搞不懂自己哪里得罪了耿京川。就算作死,那也是自己的事,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冷炽不想失去朋友,又不知道怎么挽留,决定先去找卫卫。
卫卫见了他只是叹气,很久才说:“他是伤心了。”
冷炽十分意外,想说“至于吗”,忽然看到卫卫的表情,竟然也黯然的,好像自己做了件大错特错的事,不由忐忑。
“和你没关系,别往心里去。让他缓缓。”
卫卫安慰他,却没解释原因。无论冷炽怎么问,她都拒绝回答,被问得急了,就甩开他跑进女生宿舍。
冷炽目瞪口呆地站了一会儿,只好去找巴音。
那时他和巴音不熟,很少聊天,只算得上点头之交。倒不是因为巴音讨厌他,而是这人太腼腆,除了打鼓时能放得开,其他时候都很拘谨。每次冷炽接近他,他都只是微笑,然后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众人聊天的背景。
冷炽磨了他几天,他才答应见面
他们约在耿京川常去的烧烤店。
刚落座,冷炽就叫了一提啤酒,每人面前摆上一瓶。他先干了一杯,学着社会人的样子,说了点客套话。巴音红着脸喝了半杯,连忙摆手:“别别,冷哥,我不会喝酒。”
“不是都说内蒙人特能喝吗,我还没要白的呢。”
“我真不行,喝一点就醉……”
冷炽见他不像是假装,也不勉强,自斟自酌,让他随意。
“对了,你都工作了,怎么叫我哥呢?”
巴音的脸又红了:“我、我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
“不是吧?你乐理这么厉害,能编曲,还会好几门乐器,我还以为你是音乐学院的。”
“我在一个民办的音乐学校学过两年,其实,我卫卫还小一岁。”巴音喝了一口酒,“她,不让我管她叫姐……”
冷炽没忍住笑了。他喜欢巴音的实在劲儿。
他又干了一杯:“我真佩服你,这么年轻就自己出来闯。”
“应该是我佩服你。”巴音脸皮薄,不得不跟着他喝酒,“我连高中都考不上,你一年就考上美院,画画那么好,吉他也弹得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