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一起时几乎不说话,各弹各的琴。心情好的时候,冷炽会弹唱几段,但他唱歌跑调,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唱什么歌都让人猜不出原唱。
卫卫从不笑他,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的手看。冷炽弹琴很投入,有时候闭着眼睛,他发现卫卫这个举动时,她已经看了很久。
冷炽边捏手边解释:“我才弹半年多,手还没适应。这琴的弦有点硬。”
他看了一眼卫卫的贝斯,发现那四根弦更粗更硬。可卫卫按弦的时候明明很轻松,不像自己那样,青筋毕露的,她手劲比自己还大吗?
“是你的手不对。”
“手不对?”
卫卫按了按冷炽的吉他,也有点吃力。
冷炽笑道,“这琴脾气挺倔的。”
卫卫端平吉他看了一会儿:“弦距也有点高。”
冷炽指着弦钮:“再拧就断了。”
他答非所问,一听就是外行。卫卫一两句解释不清,又不便手把手地教他,继续道:“你按弦的姿势不对。”
“我一直这么弹的,也没跑调……”
卫卫抬头望天:“我带你去找个人吧。”
音乐学院附近有不少琴行和培训班,和美院附近画班林立的景象如出一辙,冷炽也在这边逛过。
卫卫带他去了一家他没去过的琴行。那里位置有点偏,门脸低调,内部的装潢也很普通,左右两面墙分别挂着箱琴和电吉他,墙角码着一排音箱。
一个年轻人坐在柜台后面玩电脑,看到卫卫来,抬头打声招呼就钻回游戏。
冷炽被完全无视了。好在卫卫对这种事并不关注,他的尴尬只维持了一秒钟。下一秒钟,卫卫就推开收银台旁边的门。
电吉他的嘶鸣骤然冲出来,冷炽被轰得胸口一震。
有人在弹《Estranged》的间奏。
那是冷炽最喜欢的SOLO,喜欢到在被窝里打枪都要随着它律动。这个人弹得不错,只没有Slash那股黏糊劲儿,音色过于干净,显得有点中庸。
冷炽一边想着,一边跟卫卫走进里间。
里间不大,是个练习室,四壁是隔音墙,地上有几个圆凳和谱架,最里面是一套架子鼓和一条长桌。吉他手站在鼓旁,随着节奏轻轻摇晃身体,弹得很随意。冷炽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位鼓手在伴奏。这鼓手敲得也很随意,居然还有空抽烟。
卫卫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俩干嘛呢?”
冷炽从没见过她这样,不由惊奇。不等他开口,卫卫就从他肩头摘下琴包,递给鼓手:“川哥,你帮他看看吉他。”
架子鼓后面的人站起来,冷炽顿时换了个视角,从俯视变成仰视——这人身高至少得有一米九。
他留着一头过肩长发,打理得不太精细,凌乱地披着,让冷炽想到野马之类的动物。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脸,嘴唇棱角分明,鼻梁高且直,眼睛深深地卧在眉弓的阴影下,即使在笑,也有一种无法被柔化的,犀利的锐气。
这位鼓手的外貌太过出众,把旁边的吉他手衬得平淡无奇。虽然乐手不靠脸吃饭,冷炽还是觉得,他们的位置换一下,看上去就更像海报上的摇滚乐手。
有时候,他也挺讨厌自己这双画画的眼睛,净关注些没用的表象。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人其实是个吉他手,旁边腼腆低调的年轻人才是真正的鼓手。
那是冷炽对耿京川和巴音的第一印象。
他们混得相当熟之后,他才敢把这段以貌取人的误会说出来,当然,他收获了包括卫卫在内的所有人的一致嘲讽。
琴行老板刚搞到一把品相不错的二手Les Paul大金面,打算供在琴行当镇店之宝。在店里教琴的耿京川和他的朋友鼓手巴音近水楼台,调试一番就把玩起来。冷炽到访的时候,他们玩兴正浓,交换了乐器。
耿京川掐了烟,接过琴包看了冷炽一眼,见他点头后,才打开拉链。
然后,他就微皱眉头,深吸一口气。
冷炽有点忐忑:“学校旁边买的,挺便宜的……”
耿京川找个凳子坐下,随手按了几个弦:“你自己弹着不难受?”
“还行吧,它是比别人的琴硬一点。”
冷炽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左手指尖已经没那么难看,但依旧有层浅色的硬皮。耿京川把那口气叹出来,端枪一样把琴拎起来瞄了瞄:“弯了。”
他把吉他平放在桌上支好,拉开长桌抽屉,拎出一只小工具箱。他先用变调夹夹在弦枕附近,手指轻轻按了按六七品的位置,给冷炽看琴弦和琴颈之间的弧形缝隙。
“看到没有?”
冷炽点点头,同时暗中惭愧。他自诩艺术家,眼力出众,琴颈弯成这样都看不出来。
耿京川又找了只六角扳手,在琴头和音孔里拧动,然后去外面取了三张崭新的纸币叠起来,把一角插进缝隙。他一边活动纸币,一边细微地调整扳手,直到缝隙的宽度在两张到三张纸币之间,这才拆掉变调夹,重新调弦。
他降低了弦距,弹了段《加州旅馆》试琴。一连串高把位推弦看得冷炽目瞪口呆,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吉他音色都清亮了不少。冷炽自己弹琴用蛮力也推不动这里的弦,这人把钢丝弦的民谣吉他当电吉他弹,还能和右手一起护弦,看上过去毫不费力。
耿京川弹完,把吉他竖在琴架上,点了支烟:“凑合弹吧。”
见冷炽还在愣神,他又说:“琴桥还能磨一磨,低点,手感更好。”
冷炽如梦方醒,连声道谢,抱起吉他老老实实地爬了一段格子。在高手面前,他不敢卖弄。弹着弹着,他就发现怀里的琴变得温柔许多,自己用之前那么大的力气弹还会打品,一时有点不适应。
卫卫指着他的手,转向耿京川:“太别扭了。”
耿京川点头,起身捏住冷炽的左手食指,把它调整到垂直琴弦的角度,按住:“接着弹。”
冷炽弹了几下,就想恢复习惯的姿势,耿京川像铁钳一样夹着他,让他的手指只能垂直挪动,不能倾斜。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这样弹比之前轻松不少,手腕也不用拧来拧去,就不再较劲。
手稳之后,冷炽弹得很舒服,渐渐忽略了耿京川已经松开他的手。恢复自由的左手离琴头越来越远,直到按下《Sweet Child O’ Mine》的第一个和弦,然后就一发不可收,几乎弹遍了自己喜欢的SOLO。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发现琴声多了一个音部,抬头就看到耿京川坐在他对面,抱着那把昂贵的Gibson Les Paul,微笑着扫弦。
冷炽立刻跳起来,惶恐地攥着琴带。脖子上的破琴给它伴奏都不配,何况自己的技术那么烂。被美院业余选手衬托出的自尊碎了一地,但他服得彻底,耿京川是他亲眼见到的第一位真正的吉他手。
“那个……”他犹豫了一会儿,叫了声“哥”。
“你,你能弹一段旋律吗,就那个,Estranged,行吗?”
话音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连谢谢都没说,就要求对方弹琴。耿京川长得并不面善,甚至有点冷峻,冷炽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耿京川没有介意,嘴角一扬:“行。”
冷炽满心期待琴声响起,最先撞上耳膜的却是低哑的歌声:
“When you’re talking to yourself
And nobody’s home
You can fool yourself
You came in this world alone
Alone...”
在他暂停的心跳还没恢复时,温柔的伴奏突然变调,令人战栗的嘶鸣扬起来,像一道无形的浪墙,把冷炽的灵魂拍出肉体。
不知不觉间,巴音的鼓和卫卫的贝斯也切进来,耿京川不再唱歌,专心地SOLO。
贯穿整曲的旋律吉他像连绵的呜咽,恍然间,冷炽如同站在雨中。面前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倾诉者,回想着过去的时光,低语变成呻吟,又变成力竭的哀鸣。
原曲的钢琴部分也被吉他代替,Gibson细腻的音色在清澈低柔和高亢磅礴间起起落落,像一艘失控的船,也像酒醉的眩晕。
冷炽仿佛真的被冷雨淋透,第一次听摇滚时战栗的记忆汹涌地复苏。
如果录音机里的乐声像子弹穿胸而过,他此刻就置身于爆炸的核心。他一动不动地凝固在原地,连呼吸都无声无息,乐声停下许久,他才感觉脸上的凉意。
他哭了。
作者是个连53231323都弹不明白的智障,音乐部分大家看看就好,不必当真
第3章
冷炽臊得浑身发麻。
太丢人了,上次当众流泪还是小学,这下可好,在生人和熟人面前一起丢脸,以后在卫卫面前也不好意思以学长自居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耿京川忽然走到他面前,拎起他的左手,在他手背上用力一捏。
“啊——”
“疼了?”
“疼,疼……”
耿京川松开他的手:“再这么弹,你手就废了。不是手指头破皮,是手腕报废。”
冷炽捏着左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耿京川给他看自己的左手,指尖干干净净,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冷炽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练习方法可能确实有问题。
“你可真够轴的,撞了南墙都不回头。”耿京川这才笑起来。
冷炽低着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玩个乐器,至于那么认真吗?”
“我不是玩儿!我想当吉他手!”
话音落下,冷炽也愣住了。比起画画,他是更喜欢弹琴,可他从没考虑过要把它当成追求。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句话。
不只是耿京川,连巴音和卫卫都没了笑容,莫名地沉默。
冷炽的心怦怦直跳,面前的耿京川给他一种压迫感,让他不敢直视。他不能挪开目光,这事关尊严,也关乎他尚未觉察的执着。
耿京川皱着眉打量他一会儿,嗤笑:“你知道个屁。”
回去之后,冷炽弹琴就找不回手感了。他努力回忆耿京川帮他矫正后的手形,结果越努力,姿势就越别扭。
下铺看不下去:“你是想把琴撅折,还是把你自己撅折?”
冷炽懒得理他,转身背对他,继续和吉他较劲。
下铺推了一盘红警,恍然大悟:“我操,你也被她蹬了?”
“谁啊?”
“卫卫啊。”
“我俩就没那一腿。”冷炽转回来,“还有你哪儿来的‘也’?人家搭理过你吗?”
“你这就没意思了……”下铺干笑着结束话题,“饭点到了,一食堂还是二食堂?”
“不去,烦。”冷炽活动活动手腕,又开始死磕。
下铺摇头叹气,抓起饭卡出门了。
冷炽的宿舍是六人间,除了去吃饭的下铺,其余四位都在外地写生。不过即使他们都在,冷炽的郁闷也无处诉说。他花那么大代价考上美院,不到两年就改变主意,任谁听到,都不会理解。
巴音,卫卫,连耿京川都不理解。冷炽自己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做什么都没长性,三分钟热血。
在想明白之前,他已经背着吉他迈上公交车。
琴行看店的年轻人依旧在打游戏,他看到冷炽有些诧异,但还是和他打了招呼:“里面在上课。”
冷炽点头道谢,轻轻推开隔音门。略显稚嫩的琴声传出来,弹琴的是几个小孩。
耿京川扎着规规矩矩的马尾,高大的身躯蜷缩着,蹲在一个小女孩身边,柔声细语地讲解。冷炽有点想笑,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抿住嘴。
进屋之后,他就一直站在墙边,静静地等耿京川讲完。
“大家先自己练。”
耿京川安排作业,给他一个眼神,冷炽就随出来。耿京川来到路边的垃圾桶旁,掏出烟,递给冷炽一支,后者摆手:“我不会。”
“你怎么来了?”耿京川收起烟,自己也不抽了。
“我,那什么……”冷炽发现自己在他面前莫名地怯,“哥,我想跟你学琴。”
他发现耿京川又用那种略带嘲讽的眼神看着自己,心中窝火,他极力保持客气:“你们这儿学费怎么算?”
“学琴干嘛?当吉他手?”耿京川笑笑,“我自己都混不明白,拿什么教你?”
冷炽那股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由愣住:“你弹得那么好……”
“所以说,你什么也不知道。”耿京川搂着他的肩膀,往他来时的方向带,“回去好好画画,当艺术家不比卖唱强?”
“我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当艺术家,有时候,画画表达不出来我想要的东西。”冷炽挣开他,倔强地站在原地,“所以我想试试,换一种方法。当不当吉他手不重要,哥,我想学吉他,你教教我吧。”
耿京川点了支烟,默默地抽完,叹了口气。
“我只能教你弹琴,别的,你自己解决。”
“哎,谢谢哥!”
冷炽得意忘形,踮起脚搭耿京川的肩,被一把揪下去:“少来。”
“那个,学费怎么算?”
“你带着琴来就行,不多你一个。”
话虽如此,耿京川并没有让冷炽随孩子们一起练琴,而是单独找了个时间,一对一地指导。这让冷炽很感动,好几次买了饮料和烟带过去,又都在下课时被耿京川塞回手里:
“心领了。”
冷炽没敢坚持,他隐约感觉这种事再来一次,耿京川就会翻脸。他不笑的时候很严肃,让人心底发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