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潍州没再说什么,他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看报纸去了。
苏釉到厨房取了刘嫂给自己准备好的三明治和白水蛋,又从冰箱取了一包牛奶和火腿放进了书包里。
如果能够遇到大贝,他就会把火腿喂给大贝吃,如果遇不到,那么他就留给自己加餐。
大概是因为和路潍州聊了几句的原因,他出门比平时晚了几分钟。
走下主楼前面的一段楼梯时,恰逢路桥从泳池方向拐了过来。
远远地,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撞。
苏釉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下,随即和平常一样缓步下楼。
“苏釉。”两人在花圃前相遇,路桥叫他的名字,然后停了下来。
天这么冷,北方马上就要进入供暖季了,可路桥还在游泳。
浴袍裹住了他的身体,只露出一截肌肉线条紧致流畅的小腿,双脚踏过的地方有一点水痕。
他的头发和眼睫都是湿的,站在朝阳将出未出的庭院里,一双眼睛被映得清澈透亮。
苏釉顿住了脚步,一手在自己书包带子上轻轻滑动了一下,一手收进了大衣口袋里。
他看向路桥,眼神安静。
“我明天开始要出趟差,之后一段时间也会很忙,”路桥看着他,缓声道,“之后你可以在家里用餐。”
苏釉看着他,没有说话。
“天气冷了,不要把早餐带出去吃了,”路桥又说,片刻的沉默后,他的声音放低了些,“时间长了胃受不了。”
那声音低低,沉沉,悦耳,像是含了一些足以从耳朵到达心底的情感。
可偏偏行动却十分强势。
他挡在苏釉面前,好像苏釉不点头答应的话,他就不会为他让路一样。
苏釉抿了抿唇,片刻后轻轻点头:“知道了。”
路桥没再说什么,微一点头,绕过苏釉率先离开。
花圃之间的小道不算宽,两人擦肩而过时,苏釉能感觉到从路桥身上散发出的隐隐的凉气。
他抿了抿唇,不自觉回头去看他。
路桥的身姿是笔挺的,走路也和平时一样,身披浴袍却像穿着西装一样。
让他想起了他刚来路家时,细雨中见到的那个骄傲的青年。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内,苏釉才回过头来,他抬手紧了紧自己大衣的领口,继续前行。
大贝果然出来了。
天冷,李叔站在草坪上为它抛飞碟,此刻它正追着飞碟跑得飞快。
远远看到苏釉,它衔着飞碟就跑了过来,一双笑眼巴巴地看着他。
任谁被这样的眼睛看着都会心软,苏釉弯着眼睛蹲下身来,从书包里掏出火腿来喂它。
大贝嘴大,一根香肠也就够它两口,等它吃完,李叔也跟了上来。
“都十一月了,哥怎么还在游泳?”苏釉拍拍手站起身来,状似随意地问道,“不冷吗?”
“少爷一直都有冬泳的习惯,”李叔笑了笑说,“他以前爱玩的东西很多,不过……”
他顿了一下,“后来都没什么心思玩儿了,现在保留下来的,也就冬泳这一项了。”
“嗯。”苏釉沉默片刻,很轻地应了一声。
能坚持冬泳的人,意志力应该都非同常人。
路桥应该也是。
苏釉不自觉又紧了紧自己的领口,随后微微偏头往三楼看去。
晨光中,三楼的某道窗帘忽然微微晃了一下,那么轻微,让苏釉几乎以为是自己花了眼。
那是路桥卧室的窗口。
——
日子过得飞快,从路桥那天说要出差开始,苏釉有十几天没在家里见过他的身影。
之后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也是早出晚归,很少出现在餐桌上,两人更是没有什么机会独处。
每每吕少言问起他的感情进展来,总是会急得不得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十二月份,周茉的生日到了。
周茉生日当天,咖啡屋一般都会做八折活动,这个习惯一年一年地延续下来,算起来已经过了很多年。
可是今年,广告都发了出去,咖啡屋却意外地没能营业。
因为周茉的赌鬼父亲又来了,咖啡屋临街的一面玻璃窗被他砸得稀烂。
周茉则拎着高跟鞋,将老头子从店里砸了出去。
最后老头报了警,躺在地上不起来,还是在警察的协调下,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几乎每次都是同样的开端,同样的结局。
苏釉下午放学,看着人将咖啡屋的玻璃镶好,又陪着周茉重新打扫卫生,订制新的杯碟器具来填补被砸碎的部分……
直到吕少言提着蛋糕到了现场,两人才刚收拾的七七八八。
“要不下个面吧?”周茉擦了把脸。
“我去吧。”苏釉起身,取了条围裙向厨房走去。
“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吕少言咬着棒棒糖,“人家说的那句话可真对,叫什么来着……”
“祸害遗千年。”周茉疲倦地瘫倒在沙发上,“不过他也没有几年好嚯嚯了,今年明显感觉他体力不济,再过一两年,看我不打死他。”
“姐,”吕少言沉默片刻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来递给周茉,“不想他了,你想想我和柚子,想想我俩多开心。”
又说,“生日快乐。”
周茉慢慢伸出手来,把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接了过来,鼻尖和眼圈慢慢被镀上了一层浅淡的红。
“不值钱,”吕少言赶紧道,“姐,你别吓我。”
“我拆开了。”周茉低着眼睛说。
吕少言点点头,期待地看着她。
周茉抿着唇把礼物拆了,里面是一对小小的,黄金打造的玫瑰耳钉。
“你还上着学哪来的钱,”周茉眉头蹙起来,把盒子放下,“拿去退了。”
“这是我哥带我选的,钱也是他出的。”吕少言忙说,“我还特意选了最小的,才几百块。”
“你哥出的钱?”闻言周茉又将耳钉收了回去,“他怎么这么没良心,不说选个大点的?”
“什么大点的?”苏釉从厨房出来,一手一碗地端着热腾腾的菠菜鸡蛋面。
“漂亮吗?”周茉将耳钉盒子托在掌心里,眼睛亮晶晶地让他看。
“嗯。”苏釉含笑点点头,不自觉想到洛颀每天戴的,那些几乎不见重样的珠宝首饰。
其实周茉当年也过过那样的日子。
说不清是泥潭,还是销金窟。
十岁那年,周茉之所以能够带着自己找到洛颀,就是因为她和洛颀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对彼此的动态都很清楚。
但周茉去过这样的生活初心,和洛颀并不一样。
洛颀是主动追求并以进入这样的生活为荣的,而周茉却是逼不得已。
她母亲那时候需要很大一笔钱救命,而她父亲却只知道赌博,回家拿他们母女发泄。
和路潍州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旧街那样的地方,这种人其实很多。
越没有本领越堕落,越爱拿妻儿撒气,也越能算计。
后来,周茉在母亲去世后,很果断地从那种生活里抽身而出,用剩下的积蓄盘了这家店下来,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直到现在。
而洛颀,则嫁入了路家。
如今,洛颀珠翠环身,而周茉却对这么一对小小的耳钉都无比珍视。
苏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很是讽刺;
他弯腰将碗放下,又进厨房端了最后一碗出来。
“姐,生日快乐。”他说,将围裙从身上扯下来,弯腰去找打火机,点燃蜡烛上的二和九拼成的数字。
周茉不小了,一个人打拼了这么多年,却无法摆脱她那个吸血的垃圾爹,现在连个人大事也无法解决。
不过,她好像也无心于此。
父母婚姻的失败,恶劣的成长环境,以及她误入歧途的那几年中,见过太多有家室的男人在外面打野食采野花,周茉早已对「婚姻」这码事儿失去了信心。
在两个孩子「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中,她阖目许愿。
希望他们来年高考都能考出好的成绩,未来一片坦途。
“姐,”唱完生日歌,苏釉将自己带来的那个灰不溜丢的巨大纸袋递给周茉,“那天买礼服的时候恰巧看到了,觉得很适合你。”
周茉疑惑地将纸袋接到手里,看到纸袋里面还有一个崭新的的纸袋,纸袋上面的LOGO当年她也见过,一件风衣就要小一万了。
“这怎么行?”她说,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手才把那件大衣掏出来,“这得赶你好几年的学费了,不行,太贵了,得退了。”
“都过了时间了。”苏釉端起自己的面条来吃了几口,又说,“但我也确实想给你买点东西,没有姐的话,我可能连学也上不了。”
苏釉抿了抿唇,又说,“等将来我自己赚了钱,还给你买更好的。”
常在这条街上出入的人,都知道周茉为人泼辣。
一个女孩子开着家咖啡店,也遇到过不少寻衅滋事的小混混,外加还有个常年吸血动不动过来骂街打砸的爹,可她都能咬牙撑下来,
就算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从来没有向谁低过头,是块最为难啃的硬骨头。
可这块硬骨头此刻却抬起手来捂住眼睛,忍不住潸然泪下。
人过的太难了,遇到一点好反而更容易泪腺发达。
“哎,姐,”苏釉笑,捏着纸巾为她擦泪,“今天是个好日子,别哭。”
周茉握住了他的手腕,将自己的眼睛怼在了他手中的那块纸巾上,强忍鼻尖的酸楚。
门外忽然响起了敲击声,吕少言揉了揉自己发酸的眼睛,起身过去开门。
大门打开,外面的路上,何显正带着两个小弟站在外面。
“今天怎么没营业?”何显奇怪地问,又问,“你怎么也在这里?苏釉呢?是不是也在里面?”
他说着便探头要往里面看。
身后两个小弟不自觉对视一眼。
他们老大最近变得特别奇怪,以前最是看不惯苏釉,天天觉得苏釉是BKING转世,恨不得堵住人家好好教训一顿,现在却一天到晚苏釉的名字不离嘴。
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发展的感情,毕竟何显大部分时候都是和他们在一起的,也没见他和苏釉单独相处过几次啊。
有这种想法的显然不止他们两个,因为吕少言很快问出了他们的疑问。
“干吗?你和柚子什么时候这么熟了?看见我却只顾着问他,你不会喜欢上我们家柚子了吧?”吕少言语气不善地道。
两个男生闻言,立刻张大眼睛翘起了耳朵来。
“胡说八道,”何显愤愤然地反驳,“老子喜欢的是女生。”
又刻意强调这两个字,“女生!”
“哦,”吕少言神色缓和了些,偏头往里面叫了一声,“柚子。”
不过片刻,苏釉就端着个大碗低头出来了。
“何显,”他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人,问道,“你今天又逃课了?”
何显莫名有些心虚,他摸摸自己的寸头,片刻后指了指吕少言:“吕少言也逃课了。”
“今天是我姐生日,”吕少言说,“我和柚子来为我姐庆祝,怎么了?”
莫名地,何显心里酸溜溜的。
苏釉下午帮着周茉打扫了好一阵,这会儿正饿,他靠在通往里间的小门上,低头吃面。
何显明明吃过饭了,却又忽然觉得饿了。
“苏釉,”他问,“你吃的什么,怎么看着这么香。”
“你没吃饭啊,”苏釉抬了抬眼,“进来吃点吧,有蛋糕,我面也下的多。”
“你自己下的啊?你怎么什么都会?”何显摸摸鼻子,往后看了一眼,对两个小弟道,“你们先回去吧。”
两位小弟:……
等人走了,何显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姐姐生日啊,可是我没带什么礼物。”
“没事,进来吧。”苏釉说着转身进去了。
何显也只得进了门,听吕少言在身后重新把门关上。
苏釉为何显盛了碗面,绿油油的菠菜叶,上面飘着一点油星。
苏釉将面碗放在何显面前,看何显拿着筷子捞了捞。
“不知道你要来,我就下了三颗蛋。”苏釉说。
“没事,”何显低头吃了一口,“还挺好吃。”
何显经常带着两个小弟过来喝咖啡,吃蛋糕,出手很阔绰,周茉和他虽然算不上熟悉但也不陌生。
三个男生在旁边说话,她便坐在一边定拼配的豆子,不时和苏釉商量上一两句。
哪个豆子多一些,哪个豆子少一些,或者哪家的豆子日期不够新鲜,哪家的品质不够稳定……
何显边吃面边忍不住赞叹:“苏釉,你懂好多啊。”
苏釉喝完最后一口汤,弯腰收拾碗筷,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一声,“如果你天天接触这些,只会比我懂得还多。”
“对了。”何显看着苏釉细白的手指收拾碗筷时无比熟练的动作,不觉咽了咽口水,瞬间觉得自己像个废物,到嘴的话都给忘了。
“怎么了?”苏釉问。
“下个周末就是变装晚会了,你准备好穿什么了吗?”何显问。
“柚子你也要去吗?”吕少言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你不是从不参加这些活动吗?”
“什么变装晚会?”苏釉疑惑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那天郑太太寿宴上你不是答应我了吗?”何显着急起来,“反悔我可是会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