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上已经退烧,时温没提,但他显然对昨晚的“失智”行为完全不记得。
他只知道,时温给祁望打了电话,要赶他走。
祁望看看他身上穿了三天的衬衣,嘴角抽了抽,说出去买包烟,便头也不回走了。
时温坐过来——祁望来了,他就没那么忌惮了,好像失控的孩子来了监护人,就不用再担心对方发疯——就还算客气地问:“吃过午饭了吗?”
万重为摇摇头,说:“不吃了,调味料需要忌口。”
西餐调料成分复杂,确实没法吃,附近中餐馆也大多做了改良,大油大荤,万重为要是吃了恐怕还没上飞机就又过敏了。
时温这话接不下去,只好含含糊糊地问:“不然……给你下碗面?”
早上时温就下了一小锅鸡蛋面,他做了不少,独自躲在厨房里吃完,临走前没跟万重为说什么。中午回来,剩下的半锅面果然没了。
早上吃了面,一般情况中午不会再吃了。时温也只是话赶话说到这里,没想到万重为打蛇随棍上,立刻应声说好。
时温做饭的空档,万重为得了允许,用浴室洗了个澡。
煮面很快,时温用两只大海碗盛了,端到沙发前面的小茶几上。落地饺子滚蛋面,是平洲的风俗,万重为吃完这顿就走,倒是很合时宜。
时温放下碗筷,忍不住打量了一眼一身水蒸气快步向面条走来的人。
“你这不是有换洗衣服?”时温终于忍不住问。
万重为穿了三天皱巴衬衣,时温还以为他没带衣物。
“哦,这样啊,”万重为不要脸地说,“你不在家,我不好擅自用你的浴室和毛巾。”
“那厨房你用的很顺手啊,早上锅里的饭也吃光了。”时温出言讽刺。
被人挑破,万重为没有脸上挂不住,反倒是惊讶于时温的鲜活和脾气,让他心头猛跳。他太久没见过这样的时温了。他极力压着兴奋,生怕时温看出来立刻收回这奢侈的态度,故作平静地说:“对不起,早上太饿了。”
得,又委屈上了。
时温鼻子里呼一口气,算了,这人正常和不正常的时候,自己都不是对手。还好吃完面就滚蛋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万重为看他一脸精彩纷呈,知道他在心里骂自己,心下只觉得高兴,他的阿温怎么这么可爱。
祁望掐着点回来,三个人相对无言气氛略尴尬地吃完了一锅西红柿鸡蛋面。
祁望一碗面下肚,一抹嘴,说“我去楼道里抽烟”,又走了。
拖拖拉拉收拾了半天,其实哪有什么可收拾的,拖延时间倒是真的。
时温坐在沙发上,交叉双臂,冷眼看着,直到万重为再无什么可收拾。
“我走了。”万重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行李箱,赖在时温这里三天两夜之后,终于像个成年人那样能正常说话了。
“等有时间……再来看你。”
多余的话没了,万重为再不舍,也得离开时温的世界。
“下次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好好保重。如果有事,可以打给褚冉。”
他不敢说“打给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也没再提“可以做朋友”的要求,时温最不需要感情绑架。
他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祁望扔了烟,上车前说自己手机落在楼上了,上来取。
时温打开门见他去而复返,知道他有话说,也不急,就等着。
祁望心里难免感叹一句,到底是不一样了。感情和谈判一样,双方的需求和位置变了,态度自然就变了。
“多久不回公司了,褚冉来弄不走,只有我来了。”祁望把落在沙发上的手机塞进口袋,欲言又止,“其实公司的事是小事,主要还有……总之他得回去了。”
祁望没再说下去,时温也不会问。下楼前,祁望又说:“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
说罢笑笑,脸上却压着心事。最终还是摆摆手,说了声再见。
第58章 失联
6月份时温的课题告一段落,便请了假,跟梁明照打了个招呼,一个人飞去了西北沙漠。
大家在县招待所集合,当天晚上报到之后,举行了简短的欢迎仪式和赛前准备,并且根据以前的赛事成绩给大家分了组。
十个人一组,围坐在一桌,很快就聊得火热。
时温不太说话,听得多,被组员们的热情带动,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他早些年就十分向往这个徒步赛事,多场马拉松成绩算说得过去,报名之后很快就通过了审核。
大家情况差不多,都是热爱徒步和马拉松的跑友,各自分享了自己的赛绩,对接下来的比赛充满期待。
赛前有两天准备时间,大家熟悉了路况、应急处理、补给点、安全风险防控、通讯设备等。在一个天清气朗的早上,随着号令枪响,百余人的队伍正式出发,开启为期四天三夜共计121公里的戈壁徒步之旅。
第一天很顺利,时温所在小组十个人基本步调一致,晚上大家在一处风蚀土丘下扎好帐篷,吃了简单晚餐,便立刻整顿休息恢复体力。
风沙鼓噪,戈壁萧疏。
悬月挂在夜幕上,在这片经历过千万年风霜侵蚀的土地上,人的那点爱恨情痴渺小而无用。
时温倚在帐篷前的一块土石上,盯着头顶上的月亮发呆。
“在想什么?”一个人影走过来,紧挨着他坐下,手伸到眼前,递过来一罐啤酒。
是热的,烫过了。
“没想什么,”时温说,“就是觉得自己以前那些悲天跄地的情绪挺可笑的。”
“是吧。”那人也跟着乐,眉眼微挑,骨子里的洒脱和傲气跃然脸上,“来这古战场上走一圈,被这浸透着金戈铁马的冷风一吹,哪还有过不去的坎儿。”
两个人碰一下易拉罐,仰头把啤酒一口干了,顿觉心中畅快。
“刚看到分房名单的时候,看名字还以为你温柔内向,真想不到你这么洒脱。”时温说。
白离莞尔:“队长说,让咱俩住一间,除了赛事成绩相当,还有个原因就是咱俩名字看起来都文质彬彬。”
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聊着,时温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在。他和白离在招待所同住一间,特别投缘,很快就熟络起来。
一罐啤酒下肚,两个人便分头回帐篷休息,明天还有将近四十公里徒步,他们不敢马虎。
第二天的行程渐渐深入戈壁腹地。
原本结伴而行的队伍也分散开来,有时候走个十几公里也见不到一个同伴。
时温按定位和沿途标识一刻不停前行,有时候能看见远处影影绰绰的身影,是白离,有时候看不见。他并不胆小,也适应极限运动的孤独性和排他性,但他仍在看见队员身影时心头落定很多,这是人之常情。
风沙呜咽,天地静谧,对大自然的敬畏在每个人心头压着,对它的挑战又让每个人热血沸腾。
这段徒步之旅途径沙漠、风蚀雅丹、戈壁、盐碱地和砂石等复杂地貌,昼夜温差极大。就算赛事组做足了预案,仍有意外发生。
祁望接到梁明照电话的时候,正在参加术前最后一次全科会诊。一群脑科专家噼里啪啦说个不停,一大堆听不懂的医学名词让他心慌意乱。
一看是个陌生电话,更不想接了。但对方矢志不移地打过来,他很不耐烦接起来,刚要骂,只听了几句,脸色就变了。
他去楼下抽了半包烟,下了决心,回到病房。
万重为面色苍白,躺在病床上,护士刚给他备完皮,再次嘱咐一遍明天手术注意事项,生怕照顾不周这个重点病人。
见他站在门口不过来,脸色不对,万重为不耐烦地说:“有事说事,我还没死。”
祁望心一横,到底不敢自己做了主,便把事情三言两语交代完了。
五个小时后,他们在西北沙漠最近的飞机场落了地。
万重为一路都在打电话,他信不过赛事组,自己找了救援队和医疗队,不计代价营救。
中途抽空接了景清和范崇光的电话。景清说的什么不知道,但范崇光那大嗓门,坐在旁边的祁望听得一清二楚。
“你这不胡闹嘛!”范崇光嗓子都破了,“所有专家都到齐了,你他妈一声不吭跑了,手术怎么办?你还想不想活了?!”
专家和设备全是范崇光一手给置办的,朋友也是真心实意盼他好,没真感情不至于急成这样。
景清了解他,打个电话问问情况,知道多说无益,只求他事情一解决了立刻回来手术。范崇光不管这一套,他怎么也不能明白人怎么可以为了一件未知的事连命也不顾。
万重为等他劈里啪啦骂完,沉了沉,才开口。
“找不到他,还做什么手术?”
一句话让范崇光熄了火。
飞机迎着夕阳呼啸,小隔板外面的日光直射进来,耀眼,寒凉。
万重为眯了眯眼,头靠在椅背上,侧脸漂浮在跃动的尘埃中,仿佛没有实体,几近透明。
祁望隔着一个座位伸手过来拍拍他肩,说没事的,这个赛事很成熟,估计也就是迷路,肯定能找到。
万重为紧绷的肩膀落了落。他说了太多话,嗓子哑了,嘴唇也起了皮。过了一会儿,他说:“把衣服给我吧,我不能穿成这样去见他。”
宽大的病号服脱下来,接过祁望递来的衣裤套上,又拿了一顶毛线帽戴上——是时温冬天喜欢戴的那种——他头发全剃光了,连鼻毛都剪了,手术前一刻却因为梁明照一个电话,什么也不顾了。
“他戴着那么可爱,怎么我……”万重为照照镜子,盯着自己毫无血色的、瘦了一大圈的脸,有些不满意。
“你戴着也不丑。”祁望勉强笑一笑。
时温的卫星电话是在第三天上午没的信号,追踪器搜不到,队员们也没人和他在一起。最后一次见他的人是白离。
风沙突起,气温骤降,前两天的日光有多好,这一天的阴云就多浓。
上午九点,时温消失在漫天风沙的无人区。
飞机落地时已经晚上八点,救援队还在连夜营救。出了这个意外,赛事组已经紧急把所有参赛队伍集合起来,不再让大家分散徒步。
大家聚集在一起,在群里关注着时温的消息,白离和小组几个队员留下来,帮忙寻人。
无人区的夜晚,气温在零度以下,没有帐篷,应急包里的水只够半天,有狼。在这里一旦迷路意味着什么,大家很清楚。
离开了补给点,能不能撑过当晚都不一定。
卫星电话一个个打回来,都没有结果。正常情况下,在无人区晚上搜救是极其危险的,很有可能人找不到,搜救队也出事。但连夜赶来的家属支付了大额搜救费,几乎是这些搜救队干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大家二话不说,又扎进了浓浓夜色中。
万重为站在距离时温失踪的最近的补给点帐篷外,在听到那些不抱希望的电话时,像是入了定着了魔,整个人凝重而迟缓。
深夜十点,大自然的杀意终于扑到眼前。
距离时温失联已经13个小时。
万重为拦下一辆回来的陆巡,自己坐进了驾驶室。祁望正忙得焦头烂额,等他发现万重为不见时已经晚了。
“他的卫星电话应该是出了问题,要么摔坏了,要么被风吹跑了。”坐在副驾上的白离拿着地图画圈,猜测时温最后可能迷失方向的位置,“他很专业,也很谨慎,出现意外一定会想办法自救。”
白离最终圈好了几个位置:“搜救队的纵深距离大概在直径15公里以内,我们没必要走那么远,就去这几个近处的风蚀岩林碰碰运气。”
“谢谢。”
万重为从没这么真心实意地谢过一个人。他的车刚调了一个头,就被蹲在不远处一块土石上抽烟的白离拦下了。他将手中的烟一扔,跟着跳上了车。
车厢外面的世界像一个黑色巨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吞噬一切脆弱的生命。万重为紧握方向盘,睃巡着前方的夜幕,舔舔干枯的嘴唇,一声不吭。
“喝点吧,”白离递过来一瓶水,“我们要先保证自己没问题,才能把他救出来。”
万重为一瓶水喝光,又听白离问:“你是他哥?”
“爱人。”万重为说。
第59章 他来过是吗
他们很快就无路可走,弃车步行。
万重为完全没有野外生存经验,基本是听白离分析和指挥。他们走走停停,一路寻找着时温有可能留下来的痕迹。
地图上白离圈画的地点,他们找过三个,凌晨三点,依然没有任何发现。
下半夜更冷,夜色深处偶尔传来狼叫声。万重为终于体会到为什么人们会把“鬼哭狼嚎”组成一个词,那叫声仿佛是死神在召唤,渗人得很。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也很危险。”白离心里有数,他们两个人的体力都已到极限,于是建议先回补给点,等天一亮再出来。
“你先回去,”万重为把车钥匙扔给白离,“我再找找看。”
“这不行,你完全没有户外经验,我怎么可能留你一个人继续找?”白离有点急了。
“可能我多走一步就能找到他了,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他会害怕。”万重为不容反驳,“我丢下过他一次,这次不能了。”
从接到电话知道时温失联,到落地这片他从未踏足过的陌生土地,当他站在夜幕下遥望远处,当他听到一个个电话打回来说没有结果,他的脑子里就循环播放着同一幅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