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疼了。”
“咳嗽吗?”
喝了好几口水,汤惜君才把苦涩的药片全都咽下去,她吐着舌头缓解难捱的味道,回答:“有一点,其实我已经快要好了。”
程景云说:“药还是要吃。”
“我知道。”
汤惜君不由自主地对着程景云笑,举着她那两只被墨染过的手,伸出胳膊抱住了程景云,她从前倒是没有这样喜欢撒娇,从小只有汤宗毓一个亲人,所以,汤惜君在开朗的同时早慧,甚至有些许的冷漠,可是现在,她的心境被安稳的感觉笼罩,只是因为程景云的出现。
这是个能够相互扶持、相互取暖的家,三个人,不再心里不安,也不再感觉到寂寞。
程景云就拘起她的脸对她笑呀,说:“我看见你的小黑手了,写字怎么会写到了手上?嗯?”
“我这样子抱着你,没有弄脏你的衣服。”
“写完了吗?写完就去洗手。”
“还有三个字。”
虽然说有汤宗毓在催促,可是汤惜君还是抱着程景云不撒手,程景云又用手指摸汤惜君的眉毛,说:“你的眉毛好浓啊,今后都不用画眉毛了,这样就很好看。”
“汤惜君,快,收拾你的烂摊子。”
汤宗毓在说话,程景云闻声抬眼,发现他的表情比他的语气还要不好,可是,程景云不想再询问,更不想再吵嘴,他还算愉悦地说道:“惜君的眉毛和你的是一样的,天生就是这样的形状,我看人家都是要修剪一下才漂亮,但这种根本不用打理。”
“废话,她是我亲生的啊,不像我像谁?”
汤宗毓想聊的不是这些,可是,程景云就算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也不会刻意地顺应他,这一切导致汤宗毓很着急,以至于更加气愤,更加不愿意沟通了。
程景云又搓了搓汤惜君的脸蛋,说:“快去写大字,快去。”
来北平几个月,汤宗毓是很少这样赌气发火的,这一次由于张枕书,也由于求婚无果的疲倦,所以,汤宗毓的心态不一样了,他有了更深刻的倦怠和绝望,无法确定他和程景云之间的任何,人的精神像是陷入永久沉默,等待着十天之期的最后。
程景云喜欢与否、纠结与否、留恋与否,成了汤宗毓急需答案的问题。
他在想,那时的自己确实太笃定了,以为程景云有与自己一样浓烈的爱,以为他会停止嘴硬,以为他们之间会有个好结果。
事实却是,他只因为吃醋赌了一次气,程景云就真的打算离开。
“你出来,我有事要跟你说。”
汤宗毓留下这句话,就去了院子里,他头也不回,程景云跟在他身后走,问:“你又在想什么?”
“真的要走了?”
“嗯。”
“能去哪里?”
“绍州会馆……但是你可不要去找我,也不要告诉惜君我在那里,北平这么大,对吧?”
程景云看着汤宗毓的眼睛,他的言外之意是——这样大的城市,分开之后,若是没有意愿遇见,就肯定不会遇见的。
“你去吧。”
汤宗毓居然庆幸一般,松了一口气,程景云不会离开北平,那么就没有关系,见面与否且不说,至少,他有机会知道他是不是安全的。
程景云又说:“是你让我走的,你说让我去找别人,我……当然我也没有答应跟你,所以我们都同意了,没有什么矛盾的了。”
程景云的确是变了,他可以这样心平气和地讲很多话,可以讲一些逻辑和道理,而此时的汤宗毓真想大声告诉他——你看不出我在赌气吗?也看不出我在生气、在吃醋吗?我需要你向前走一步,给我一次确定你感情的机会。
然而,汤宗毓没有将这些说出口,因为他已经不知道程景云是不是喜欢他了,他失落地觉得程景云有更加在乎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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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二天早晨,汤宗毓换了一身很久没穿的、正式的西装,他站在院子里系领带,又让程景云帮他把外衣取出来了,他说:“谢谢,我晚上不回来吃,要……要去陪客人。”
“好。”
“走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程景云这才察觉到,汤宗毓变得十分怯,他没有了对感情的信心,所以看起来眼睛失神,他讲话时甚至有些卑微了。
“嗯,十天到了我再走。”
汤宗毓还想说什么的,但他欲言又止了,他拿了公文包,往门边走去,程景云还是照例送他出大门。
汤宗毓还是回了一次头,停下了,说:“公司的货出不去,我们老板请日本人吃饭。”
“嗯,”程景云想了想,还是决定多嘱咐一句,“你带着你的枪吧。”
汤宗毓点了点头。
平淡的一天再次开启了,程景云目送汤宗毓在路尽头消失,然后便是栓门、叫汤惜君起床,汤惜君能自己梳两个简单的辫子了,但看起来不十分整齐,所以,这件事总要程景云代劳的。
程景云给她梳头发的时候,险些哭了。
此时此刻,告别的氛围确实愈发浓烈,程景云最终还是乖乖收回试探的那只脚,继续躲在九年之久的黑暗里,他不会忘记汤宗毓对他所做的一切,可是现在,他完全有理由放弃记恨他了。
他们,各自离开了一次,以后就是不再亏欠、不再牵挂的了吧?
其实生活还有很多种方式,而更加高尚的生命甚至可以不用生活,张枕书告诉程景云的那些新鲜事,程景云全都回想过好几遍,全都记得,他原本是胆怯的,只能活在已知的世界里,但是现在,他有了独自离开的勇气,能一个人去面对未知了。
“景云,我们晚上吃什么?”
汤惜君在惦记着晚饭,程景云要在心里盘算一番,再回答她,程景云知道汤宗毓有的是钱请保姆,可他忽然担心起这两个人今后吃不好。
他说:“你先想一想啊,今天就吃你喜欢的,你爸爸不回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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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惜君像往常一样去上学了,程景云和映桃家里的小媳妇去买菜,买不到太多的好菜,还遇上了日本人枪决“特务”,程景云挎着篮子站在人群之后,枪响的那一瞬间,他闭上眼睛没看,他回过身就急匆匆地离开,不敢往那里多瞧一眼。
还有一件事要做,他想着,将欠小媳妇那一些零钱还了。
小媳妇说:“景云,你着什么急,下回我万一要借你家的。”
“下回再说。”
程景云在想,自己在这胡同里有太多不舍的了,这大约是他人生中最像样的一段日子,有那样温柔的、对他钟情、对他好的汤宗毓,有总令他记起儿时的汤宗毓的小惜君,有几位热心的邻里,有映桃全家,有惜君的玩伴春妞,有一盏照着路的灯……
程景云真想将胡同里的一切都看个够,回家的路上,他再次走过窄路,站在那颗大树下边,小媳妇去家里拿了半袋小米给他,说:“听说惜君病了,给她熬粥喝。”
“太多了。”
“拿着吧,打着仗呢,要是搁在以前,我就多准备一些,今后春妞和惜君就是一起玩儿大的姐们儿,你记得把米多泡泡,水开了再下米,这样啊,那米就是开花出油的,你跟汤先生也喝,”小媳妇比程景云年纪小许多,她笑着,说,“我知道汤先生平时打小就是吃好的,就当是尝尝鲜了。”
被街坊这样真心地对待,程景云简直无法倾诉自己的感激,他只好也对她笑,说道:“谢谢了,我让少爷给映桃婶和你们弄点绍州的茶叶。”
“不用了,汤先生那里的都是贵东西,还不把我家死男人的嘴喝叼了?”
这小媳妇好是质朴,好是勤恳,又好是热络,家里算不上穷,但是吃饭的人多,全家上下的吃穿用度都是她一个人在操劳。
程景云提着那半袋小米,跟她说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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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又要下雨了,看天色,猜得出是那种响着滚雷的、倾盆的暴雨。
傍晚,程景云接了汤惜君回到家,乌云已经在天上堆积起一层又一层,平时这时候还有太阳,但此时此刻,天色瞬间变得暗淡,没开电灯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清楚。程景云打着手电筒,从抽屉里找到了几支蜡烛,他说:“惜君,要下大雨了,可能会停电,咱们先把蜡烛准备好。”
“要准备一个油灯吗?”
汤惜君站在门里看外边,程景云让她再站进来一些,他说:“没有油了,点不了油灯。”
“要是我爸爸在就好了,他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他。”
雨说下就下,雷声像是那种巨大的牛皮鼓的声音,闪电晃动起白色的亮痕,弄得人眼花了。
汤惜君往窗户外边瞧,说:‘’天黑了。
几乎不到五秒钟的功夫,雨水已经从急促降落到瓢泼倾泻,程景云站在汤惜君的旁边,也往窗户的外边看,那些水珠编织成了帘子,正从房檐上挂下来。
院子的地像是湖面一样,全都是白颜色的水花。
“惜君,没事的,雨停了他就回来了,他去陪朋友吃饭了。”
程景云转念想,那些日本人倒算不上朋友,他们欲想断人家做生意的路,人家又怕死,只好硬着头皮讨好讨好,程景云问汤惜君:“你凉不凉?要不要加衣服?”
“不加。”
“你咳嗽了。”
“景云,我不冷啊。”
汤惜君这样子说了,可程景云还是帮她取了一件衣服披着,闷雷响了几声,炸雷也响了几声,程景云堵上汤惜君的耳朵,汤惜君还在笑。
她觉得雷声可怕,也有意思。
程景云从没有一刻像这一秒钟这样心慌,他觉得自己听错了,但是回味起来又不像是幻觉,他听到了连着三声尖锐的枪响,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程景云堵在汤惜君耳朵上的手滞住了,他深喘一口气,他能够猜到,若是响枪了,大都和日本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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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着尺八,弹起三味线,不仅仅有日本女人献舞,还有她们穿着和服,跪上来斟酒。
外边下着大雨,雨声快要变成了扰乱人心的噪声,汤宗毓在饭局上没有别的心思,他只想着老板能顺利地将事情解决掉,自己能顺利地走出这个房间。
但是,他们好似聊得不太畅快,翻译的人说着蹩脚的中国话,老板额间的汗汇聚成了汗珠,滑下来落在腮边,又流淌进衬衫的领子里。
老板也咬牙切齿,可是,只有从汤宗毓这个位置才看得见他紧绷的颌骨。
汤宗毓看了一眼表,雨已经下了几十分钟,尚且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时间算不上晚的,但雨天赶路总会很慢,况且,这吃饭的日式餐馆距离家里很远。
饭还没有吃完,汤宗毓已经在想着回去了。
然而,在家中的程景云甚至比他更加急切,程景云见过了白天街上的枪决,又听见了暴雨中短促的几声枪响,这一切感觉混杂着,恐慌的他怎么会不担心去见日本人的汤宗毓?他给汤惜君弄了面条吃,而他自己紧张到什么都吃不下。
“景云,你也吃一些。”汤惜君还在劝他。
她又问:“你是不是很担心我爸爸?我也很担心,也有可能他要等雨停了才回来。”
“我待会就吃,惜君。”
程景云坐在桌子旁边,没有什么事要做,也没心思去做事,他脑子里全都是不好的预想,他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只能用紧张的静默来缓解。
一杯热茶被喝成了冷的,还剩下大半杯,程景云站起身,去柜子里找外衣换上,他不需要穿得太多,这种暖和天,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他又去找雨伞。
手碰一下,桌上的烛台滚落到了地上,程景云慌忙蹲下,把它们捡起来,汤惜君站在他身后,说:“景云,我爸爸还没有回来。”
“惜君,你去做功课,惜君,我们再等一等,要是他还不回来,我就去公司接他。”
再次,程景云攥着手坐了下来。
汤惜君问:“为什么雨还不停啊?”
“雨太大了。”
“我爸爸再过一个小时能回来吗?”
“我不知道,惜君,不要担心,我会去接他的。”
程景云知道汤宗毓并不在公司,但他不能跟汤惜君说汤宗毓今晚的具体事务,雨下得屋子里全都是土腥气,要是出去走十米,大半个裤脚就已经湿透了。
好久没下过这样大的雨了。
接下去每一秒钟的等待都是煎熬的,程景云不能流露出太多,他哄着汤惜君写完了作业,又哄她上床睡觉,他盯着汤宗毓买来的那个钟表,看指针走了一圈接着一圈。
很晚了,汤惜君攥着程景云的手沉睡过去,睡着之前还要强忍着困意,说:“我爸爸要是回来了你就叫醒我。”
“快睡吧,我知道。”
程景云深吸一口气,极度的担忧使得他的气管都开始难受,手心里的冷汗仍旧没有消散掉。
他锁了门,去映桃家找人了,说:“映桃婶,惜君没有人照看,我家少爷还没有回来,我想去公司问问。”
“让春妞妈去,春妞妈——”映桃扯着嗓子喊人,她攥着程景云被雨淋湿的手,说,“你去找吧,要不然让老头子和儿子都陪着你?这么晚了。”
“不用,映桃婶,能帮我看着惜君就可以了,”程景云颤抖着手从衣袋里掏东西,他说,“这是大门上的钥匙。”
“给我吧。”
小媳妇接了钥匙就去拿伞了,程景云也匆匆地和映桃一家告别,撑着汤宗毓平日上班会带的伞,走进了瓢泼的雨幕里。天真是黑,程景云能记起来的只有多年前那个仓皇的、心死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