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宗毓说:“我不是上帝,也不是佛祖,我今天看见你跟他那样走,来北平几个月了,你都没和我这样走,也没这样看过我,这样对我笑。你还在恨我是吗?要是你和他在一起真的能高兴,你就走吧。”
程景云却说:“我怎么不敢相信呢,从小,你喜欢的东西就没有让过,而是要抢的。”
“对啊,我从这一次开始就变了,我答应你了,十天之后给我一个答复,你就可以去找他了。”
汤宗毓是绝望的,他从没见识过程景云对谁会比他好,他不敢想象程景云会去在意别的男人。他觉得程景云那些喜欢、溺爱、关照是独一份的,自始至终是只属于他的。
汤宗毓很是懊恼,他再次懊恼十年前没有在结婚之前带程景云离开,他问:“你还不去睡觉吗?我要睡了。”
“要不是……”程景云哽咽着说出三个字,汤宗毓才发现了他在掉眼泪,他说,“要不是惜君今天晚上哭了,我可能真的会走,你都不留我了,我还在这里做什么。”
“你不要生气了,”程景云又说,“今后好好地过日子,明天送了惜君去学校,我就走,我怕她哭,晚上你去接她放学,好好地哄哄她。”
汤宗毓哪里是真心实意地希望程景云离开呢,他只是陷入了暂时的绝境,认为程景云喜欢别人胜过喜欢他了,他赌气的想法是:如果你还是最喜欢我的,那么,看见我这样生气,你会立刻答应跟我结婚吧。
可是程景云没答应,他真的打算走了,他很决绝,甚至,连汤惜君都无法留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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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程景云第二天并没能走得了,十天的期限还没有到,汤宗毓不准许他走,还带着他去公司,让他在街口茶摊那里坐了一天,汤宗毓在楼上看得见他,他喝茶,来了两个日本人,他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他有些害怕,但想着汤宗毓在楼上看着他,他又不害怕了。
后来,汤宗毓下班了,西装革履地来找程景云,他对他说:“今天晚上我陪老板和客人去陕西巷消遣,你也和我们一块去,那边有馆子,你和惜君去吃个饭,我很快就出来找你们。”
程景云不用问的,他知道陕西巷是什么地方,八大胡同那里有北平数一数二的青楼,有好多女的男的戏子,现在的北平城到处有日本人,所以,青楼里连日文的牌子都挂出来了。
程景云说:“我不去。”
“我又不是叫你去消遣,你在外边等我,我安顿好客人,就出来了。”
“不安顿好你自己?”
“我不想,没那个兴致。”
汤宗毓答得真诚且干脆,他自然没可能再去那种地方,他只想着用剩下几天时间得到想要的回应,能叫程景云愿意跟他。
他尚且不敢十分确信程景云喜欢张枕书,那是很荒唐、很令人恐惧的。
再来烟花柳巷,汤宗毓有略微的心虚,他不敢向程景云讲自己在广州的那些事,他今天会是很安分的,到北平之后的每一天都是,他不想再糟践自己,也不渴望来这种地方。
“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脂坡上行”,说的就是这闻名四方的八大胡同,汤宗毓开车载着程景云,先是去学校接汤惜君,然后再往那地方去,汤宗毓告诉程景云:“不但有女的,还有男的小唱,扮成女人样子的。”
“你很清楚嘛。”
“我听到别人说的,我又没去过,自从到了北平,除了上班的时候,我天天都在你身边待着。”
“我不想听,你想去就去,我又不是要管着你。”
程景云都打算要走了,他并不想和汤宗毓多聊这个,汤宗毓要和谁睡觉,要找情人还是娶太太,那都是他自己有资格决定的事。
待续……
第64章 圆肆·斜立领凤凰扣
别人哪里会觉得汤宗毓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当他告诉老板自己要先走,老板还是有些吃惊的,二人共事的时间不算长,不熟悉的时候,他尚且能认为汤宗毓是有所防备,所以假装正经,但是今天到了这种情境、这种地步,汤宗毓还是那样矜持,没有暴露旁人料想中“本性”。
“真的要走啊?”
坐在沙发上的妓女,不知在用什么香,只要一靠近了,就有一股暖烘烘的、迷惑人的气味,汤宗毓站在自己老板的一旁,俯身讲话,那妓女就一边摸着老板的腿,一边盯着汤宗毓瞧。
汤宗毓答:“真的要走,惜君今天有一些咳嗽,我还想给她买一点药,让她早一点吃了休息。”
“宗毓,”老板将雪茄换了一只手,他热情地抓住了汤宗毓的手腕,让他再往前站一些,说,“今天难得有空闲,咱们也是不常来的,又不是那些人,天天来。”
“我知道,您好好地玩,放轻松玩,我就先回去了。”
“你说说你,连太太都没有,还这么安分,我甚至想不明白了。”老板扬着下巴,那妓女就知道给汤宗毓拿一支烟点上,汤宗毓很客气地去接,说了谢谢。
那妓女微笑,在汤宗毓的脸上瞧够了,又往他的身上瞧。
汤宗毓将烟吸了一口,轻笑着说:“您今天开心开心也是好的,我家里有孩子,也没别人,什么都需要靠我。”
“你今天,”老板眯着眼轻咳一声,说,“带着家里的仆人来了?”
“不是仆人了,”汤宗毓说,“我又不在老家园子里了,现在相处得和家人一样,没谁高人一等。”
“你劳烦他照顾惜君,你坐一坐,喝几杯?”
屋子里亮着叫人晃神的电灯,这里头管事的又来了一次,看见汤宗毓没人陪着,开始愧疚自省,说是怠慢汤先生了,他正要喊人来呢,汤宗毓摆着手,说:“不用,我要走了。”
他又转头对老板说:“今天真的不留了,改天咱们去吃个海味,我请您。”
几番说辞之后,汤宗毓总算是从这暖烘烘的地方脱身了,外边也是热的,但是有凉风一阵阵地刮,天那边是橘红色的晚霞,它的那种光,带着一些澄净的蓝,其实又是黄红色,十分漂亮。
汤惜君大概有些着凉了,程景云说她连粥都没有吃完,两个人坐在餐馆门外的凳子上等汤宗毓,汤惜君嗓子沙哑,还吵着有些头晕。
“没事的,着凉了总要过几天才能好。”看程景云有些忧虑,汤宗毓才这样说的,他把汤惜君抱了起来,这样大的孩子了,抱着总不大便利,但看到她实在那样累,汤宗毓想叫她省一些力气。
“买点药吧。”程景云说。
汤宗毓说:“回去的路上去医院看看,别担心,小孩子就是总生病的,长大之后就好了。”
汤惜君的腿搭在汤宗毓胳膊上,她靠着他的肩,一抬头,能看到街边那些有灯光的招牌,程景云在汤宗毓的身边走着。
“往前走一走,看看有什么小吃,买一些来吃。”
这里的人还算是多,比侵略下的北平其他的街区热闹多了,吃过晚饭走走路,人的心情都能变得舒畅起来,程景云问:“你跟老板讲清楚了?”
“讲清楚了啊,我说我不留,家里有事情要打理,他就让我走了。”
“你想吃什么饭?我回去就给你烧。”
程景云现在总想着自己要走了,所以,无论什么事都变得像是告别,他感觉到了不舍,尤其当他开始幻想离开时候的、离开之后的情景。
三个人这样在夕阳下散步,今生都不会再有了吗?
“你给我烧?”汤宗毓问。
“回去也还不晚,快想一想,你想吃什么,我知道你现在不喜欢吃外边的东西。”
程景云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自己在主动地对汤宗毓好,而且,对他更加体贴、温柔了。汤宗毓转过脸来看他,看着他的眼睛。
好一会,说:“给我做一碗甜酒鸡蛋吧,我想吃老家那种甜酒鸡蛋了。”
“好,还吃不吃别的?”
“有什么我就吃什么。”
程景云其实想好了,如果自己去别处,那第一站一定是绍州会馆,那里有好多的绍州人,自己做个帮厨打杂的活,或者做力气活,好处是不会觉得孤单,能跟那里的人讲得上话,还可以听得到绍州的戏和小曲。
前边没有多少小摊贩,有些店铺早早关门了,开着的生意也很冷清,有卖果子的,是半青的杏,以及一种早季的、类似于苹果的小果子。
于是,两个人商量着买下了一袋杏,又买了一旁铺子里的煎豆腐,煎小年糕。
程景云付了钱,将包好的东西拎着,这时候,他发现汤宗毓怀里的大小姐已经睡着了,这孩子被汤宗毓放进汽车里,程景云忽然圆睁着眼睛,低声说:“枕书是不是还在家外边等我们?”
“他不来了。”汤宗毓说道。
“你今天见他了?”
“我在门神画后边留了纸条给他,他看了就明白了,今后都不会来了。”
汤宗毓说得那样轻巧,程景云心里还是有一丝伤感和可惜的,可汤宗毓原本就在因为张枕书生气,而请教师花的全都是人家自己的钱,所以,程景云不好再说其他的了。
程景云只好问:“你要怎么跟惜君说。”
“说……张老师有别的事情要做,不能给你教课了。”
程景云觉得累,尤其是在张枕书有关的事情上,他不想再生事端,所以没有过问太多,回到了家,果然,汤宗毓放在门神画后边的纸条已经被拿走了,又换了一张笔记本上的纸,上边是钢笔字——“惜君,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程景云看不懂纸上的内容,汤宗毓瞧了一眼,就把纸条揉成了一团,在手里攥着,看样子是打算扔掉,程景云瞥他一眼,抱着汤惜君率先进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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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景云已经在脑子里温习了十几遍去绍州会馆的路,要怎样走,经过几个岔路,拐几次弯,经过哪几家铺子……这些全是程景云要放在心上的,他不敢在路上多问什么,到时候就按着计划静悄悄地走,带几件衣裳,再带攒下的一点钱。
想来想去,他的财产里最值钱的是汤宗毓送的那只镯子,东西是好成色的,程景云不敢戴出去,所以早就包起来收好了,那东西能卖不少的钱,可程景云没想过卖掉,他打算着临走之前将它放进汤惜君的柜子里。
没什么要嘱咐的,也没什么需牵挂的了,不知道绍州会馆的日子有多么苦,但总是比在傅家要好太多,更何况,现在的程景云没那么好欺负了……
他躺在床上,把该想的、不该想的全都想了一遍。
程景云想看看柜子里还有什么能带,打开柜子门,第一眼看见的却还是那两身新衣服,抬手摸上去,能够触碰得到细腻无比的绣纹,颜色沉稳奢华,绣的东西也丝毫不俗气。
朱红色的,喜气的,结婚时才会穿的。
程景云就那样站着发呆,一动不动地盯着衣服看,心里想着十天的期限,也想着他和汤宗毓的过往,想着离开这里之后生活的景象。
他有了更加可怕的想法,那便是——现在变成他在辜负汤宗毓了。
斜立领、凤凰扣,好的料子穿起来都是清凉的、熨帖的、重的,程景云第一次试这身衣服,他系好扣子才去镜子前看一看,多么好的料子和做工,穿起来使得他变了个人。
程景云忽然觉得,这样的好的衣服,应该搭配一个愉快的表情,他抬起嘴角打算笑的,但还没笑出来就开始难过了,他没有多么狠的心,他穿着汤宗毓精心准备好的衣服,试图预设汤宗毓全部的失落。
他能够知道,如果自己走了,汤宗毓看着这些东西,该是怎样的心情。
程景云逐渐有些看不得镜中这身衣服,他的呼吸紧促,连喉咙都开始涩痛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象汤宗毓穿上另外一身的样子,想象他与自己站在一起,看彼此,膝盖头落在蒲团上,拜天地、拜祖宗。
待续……
第65章 圆伍·吴蚕到了缠绵
汤宗毓很希望能和程景云再聊聊,,连着三天,程景云都是很早就回房休息去,汤宗毓往往还站在汤惜君房里的桌子旁边,一边给她扶纸,一边给她磨墨,陪她花功夫练习写得算不上好的大字。
汤惜君还不知道,几天之后,程景云很可能真的要走了。
她写了一句王安石在《泊船瓜洲》中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她说:“爸爸,你是江南的人,景云也是江南的人,这一句诗就像是在说你们。”
“你也是江南的人。”汤宗毓提醒着她。
“但是好像……这个江南不是说我们的那个江南。”
汤惜君懂的东西实在是多,她弄得懂算术,也喜欢文学,算是遗传了秦婉莹机智、有才情的脑子,也沾染了汤宗毓那种傲气凌人的性格。
“快点写,”汤宗毓的心思不在这房中,而在别处,他心不在焉地催促她,说道,“写完了早些睡觉。”
汤宗毓知道,他和程景云吵完架之后,两个人皆默认了程景云要离开的计划,只是,程景云将那个当真,汤宗毓只是在决绝地赌气,他彼时在气头上,此时已经遁入了绝境。
程景云推开门进来了,端着一杯水,说:“惜君,你的药忘了吃。”
“去吃药吧。”
汤宗毓推着汤惜君的后脑勺,没什么好情绪,给她使眼色。
汤惜君接了水,又把瓶子里的药片取出来,程景云摸她额头,问她:“喉咙还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