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汤宗毓说原想给汤惜君和程景云买些好吃的,但物资又紧俏了,生意也不大好,所以铺子里没有几样好吃的,他只买了一种薄薄的、不怎么甜的酥,一小袋,放在了桌子上。
程景云把筷子放在每个人的碗旁边,嘱咐道:“吃饭。”
汤惜君在可怜兮兮地研究那袋酥,曾经连奶油糕点都顾不上吃的汤宅大小姐,现如今吃到了零食就是稀奇,好在汤宗毓是有一些本事的,这个时候若是生活在没什么钱的人家,连这些老掉牙的点心都吃不到。
“今天……又来人说亲了。”
汤宗毓的第一口饭还没有吃进嘴里,就被程景云的话打断了动作,他问:“你请他进来了?”
“进来了,还留了相片,让你看看。”
说亲其实是汤宗毓不放在心上的事,然而,程景云的好客使得他不得不多关注这个,他皱了皱眉,再次嘱咐道:“今后不要再请生人进来,外边乱,我又不在家。”
“不是生人,”程景云的眼珠动了一下,说道,“都是胡同里认识的,我还和有些人一起去买菜,我认识他们。”
“认识也不能放进来,”汤宗毓说,“我根本就没打算娶啊,放进来又浪费我的好茶叶。”
“我下次去买更便宜的,来客人了,喝杯茶总要的。”
程景云想事情很周到,总不想失了对外人的礼数,汤宗毓却没这么周全,他和程景云开了茶叶的玩笑,程景云并没有当真,但还是一字一句地嘱咐他应该怎样做。
原本是没有生气的,可是,当程景云真正将姑娘的照片拿出来时,汤宗毓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暗,他气得咬牙切齿,拿起照片就撕成两瓣,说:“你就是为了故意气我,才天天让那些人来家里,你知道我怎样想的,但你还是不愿意吗?不愿意也没什么,可是,你不能以为我的决定是随便说说,不能以为你拿来一张照片我就会娶她。”
汤宗毓的声音逐渐变得响了,汤惜君偷偷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吃着饭。
“你别生气了,我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
程景云没想到汤宗毓会发火,他还在柔声地劝他,汤宗毓却说:“你拿我的真心当什么?”
这大概也是,程景云在九年前最应该问的话,可他不懂真心究竟有什么样的标准,如果汤宗毓也是一片真心,当初的程景云应该比他真好多倍。
汤宗毓在悔改了,但程景云在他悔改之前已经失去了许多,因为“改”来得太迟,才要加上一个“悔”字。
“吃饭吧,涂涂。”
程景云这样子安抚着他,对他微笑,程景云有时候也是能说服自己的,毕竟,汤宗毓曾经是深宅里的少爷,他本就该是少爷们的样子,若是他太乖巧朴实,那他就不是他了。
是矛盾的,人生的许多事都是很矛盾的。
“对不起,”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大好了,又看见程景云在慎重地笑,汤宗毓立即变得低眉顺眼,他说,“对不起,我声音太大了。”
程景云给汤惜君夹了一些菜,也给汤宗毓夹了一块,说:“不要总说对不起,我也想明白了,日子好好过,填饱肚子,能活命,就是最好的。”
“那我呢?”汤宗毓挂上一副委屈的表情,问道。
“你不要再想了,没有可能的,别想了。”
若是程景云表现得绝情、愤怒,那么,汤宗毓心里倒是好受,可是现在的他看上去那样平静,甚至微笑着对他说 “没有可能。”
汤宗毓觉得,程景云现在对自己是没有一点在乎了。
“惜君,吃肉,”程景云给汤惜君夹了鸡肉,说,“你喜欢这个甜汤的话,我经常给你煮。”
“喜欢。”
“多吃点,惜君。”
汤宗毓伸出筷子,在碟子里别住了程景云的筷子,程景云转过脸,看见他的眼角都红了,鼻尖也红了。
“我觉得有可能,”汤宗毓笃定看向他,说,“不是有可能,而是肯定。”
“你为什么这样想?”
“我们……就算这辈子不见,下辈子也是要见的,既然这辈子见了,就是老天爷给的机会。”
“你还这样年轻,有一些钱,不要浪费你一辈子,我……如果那样,你被耽误了,如果有人问起来,都没法说。”
餐桌上的谈话总不会太直接,吃完了饭,汤宗毓和程景云在厨房里刷碗,汤宗毓把脏盘子放在案板上,进来就关了门,他从身后紧紧抱着程景云,急切地说话,甚至有一些哽咽了。
“我不管旁人问不问,你怎么能这样想?我不许你这样想。”
“我们……没可能的。”
“有,我说有就有。”
程景云沉默,汤宗毓想了想,问道:“景云,还喜欢我吗?”
“从来没喜欢过。”
“你说假话,”汤宗毓用脸颊贴着程景云的脸颊,然后,在他嘴上吻,说,“景云,你说假话,你喜欢我的,现在我不知道,但从前肯定是喜欢的。”
程景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在他嘴角抹了一下,忍不住笑,说:“吃完饭擦干净嘴。”
两个人四目相对看了好一会,汤宗毓一下子吻在程景云嘴上,两个人的眼睛都闭上了,谁都有些失态在,都有些按捺不住,只是多和少的区别。
程景云没有推他,没有拒绝,喘气有些急,后来又变得缓,汤宗毓吻完之后抱着他,说:“景云,答应我,求你答应我,说‘愿意和我做夫妻,过一辈子’。”
“难道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其余事随意,这件事最好是听我的。”
“如果不听呢?”
程景云觉得汤宗毓在逼迫他,他可不敢答应这种荒唐的事,于汤宗毓来说,自己当然成不了他体面的太太,于自己,要是这样做,是撕裂曾经的伤口,一次次剧痛,永远无法愈合。
程景云还是没有答应他,而且,拒绝得太果断了。
待续……
第56章 圩陆·现在乃至以后
车头那里挂铃铛,所以,北平人都管电车叫做“铛铛车”,就是要去天桥那里坐的,程景云的胳膊上还搭着汤惜君的薄外衣,现在天热了,车上的人不多不少,汤惜君坐在程景云腿上,看着程景云从衣袋里摸出钱来,他从人挤着人的缝隙里伸过手,把钱交到了售票员手上。
程景云问汤惜君:“你热不热。”
“不热。”
还是有些热的,好在给汤惜君穿了短袖衫,加一条薄薄的裙子,她嘴里含着半块梅子,手上还抱着读到一半的故事书,车开起来,从天桥开到永定门,汤惜君自顾自背着她昨天学会的宋词,说:“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翁媪,翁媪……”
汤惜君抬起手,抹了一把汗津津的头发,她脑子里能想出来的诗词实在多,恰这一句怎么都接不上,程景云见她着急了,就拿着手帕给她擦汗,说:“惜君,忘了?”
“忘了,”汤惜君眯起眼睛对他笑,随着车的摇动晃着头,又想了想,说,“我回去翻一翻那本书,才能想得起来。”
“别急,你慢慢地想。”
“我想喝酸梅汤。”
嘴里吃着梅,汤惜君自然而然想起了解渴的酸梅汤的味道,她用有神的眼睛盯着程景云看,程景云就冲她点头,说:“家里还有两副,咱们回去就熬着喝。”
“凉的才更好喝。”
“对。”
程景云护着坐在腿上的汤惜君,旁边坐着的人长得又宽又高,满身横肉,使得略微拥挤的地方更拥挤了,程景云抬起了头,看见另外一旁站立着的乘客已不是方才的女学生,而是个穿着蓝灰色大褂的年轻男人,他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聪明、温和,他大概是在听汤惜君和程景云所说的,觉得小姑娘可爱,所以默默地笑了。
他微微抬高声音,用手碰了一下汤惜君的肩,说:“闺女,大儿锄豆溪东——”
“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男人提示了一句,恰是汤惜君忘记的那句,她有些激动了,顺利地将接下去几句全背了出来,男人于是也笑了,说:“背得真好。”
“谢谢叔叔您夸我。”
来了北平没多久,北平人的口癖倒叫汤惜君学去了一些,陌生的俩人忽然就聊起了诗词,程景云没有了插嘴的余地,他只是默默听着,发现男人的大褂真是熨帖干净,直到男人问汤惜君:“这是你爸爸?”
“不是——”
“老板,这是我主家的大小姐,不是我女儿,”程景云怕汤惜君答不好,所以抢着说了这些,他又说,“谢谢你刚才教她。”
“不用谢谢。”
聊的天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可是,又有了新的情况发生,所以有了交流的机会,售票员管男人要钱,男人摸遍了身上,也没找到足够的钞票,他十分羞窘,对着售票员点头哈腰的,说道:“真是抱歉,我的钱被偷了,我这就下车,明天把钱送过来。”
“你这人,没钱就不要坐车,谁知道你明天在哪儿,这收的是公司的钱,不是我自己的钱。”
“对不起。”
“嗯……我这里还够,我帮你付吧。”
程景云的这句话说得很轻,他一边说,一边拿钱出来,数过了,就递到售票员的手上,他看了那男人一眼,说:“不用还了。”
男人长得高,当程景云站起来时,才有了更加明确的感觉,他将汤惜君的手紧紧牵着,说:“我们到站了,先走了。”
男人也跟着他下了车,说:“你叫什么?家在哪里?我明天送钱过去。”
“没有多少钱,如果真的要算账,我会跟我家先生说,你教了惜君背诗。”
程景云实际上没多少和陌生人交际的章法,他也想过了,这人或许就是个混迹街市的无赖,虽说他穿得干净整洁,又有学问,可这些都无法表明他是个好人。
权当是行了善事吧,程景云想。
男人继续问:“你们住在这附近吗?”
汤惜君回答:“不是,叔叔,我们去买东西,然后才回家。”
看上去,男人是没有多少年纪的,不知道有未有三十岁,他只是不穿衬衣或者汗衫,而是穿了有年纪的人爱穿的大褂,脚上是一双半旧的布鞋,但鞋子未落灰,洗得很干净。
“我从前是教书的,现在……不教了,我不能白用你们的钱,我肯定要还的。”
“好罢,”程景云原本就是容易被说服的人,对方语气若是强硬一些,他更加招架不住了,他听说对方是老师,所以少了一些戒备心,说,“老板……先生,我改天来这里,你拿钱到这里来就好了。”
“我叫张枕书,叫我枕书就可以。”
“张先生,我还是这样叫您,我从小就是做下人的,习惯了。”
男人皱起眉头,接着,很刻意地放松着情绪,他问:“你叫什么?”
“程景云,叫我景云就好。”
“你签了卖身契?”
“我老家在绍州,以前是山里的佃户,我爹为了抵债,就送我去主家府上,我陪着少爷从小到大,后来,又跟着他来了北平,”程景云仔细地想一想,他得需说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他说,“也算是卖身,我没有其他的打算,只是想一辈子都陪着我家先生和小姐。”
说起了这些,程景云倒不再有悲观,他相信了张枕书是个儒雅的读书人,又看他算是面善,才多说了一些,张枕书却说:“现在,乃至以后的时代,世界上都不将有奴役,也不再会有‘下人’这种说法,人是有尊严的,不能当做钱和物用。”
程景云站在原地,牵着汤惜君的手,拿着汤惜君的衣裳,说:“张先生,我没有什么学问。”
他的言外之意是,觉得张枕书的话有些难以理解了。
内心里本以为,这位老师清贫寒酸,可这天的后来,程景云才知道他有一些家底,有个小院子,过得算是不错的,他父母早逝,平日里都是一个人住,他还带着程景云和汤惜君去家里小坐了一会。
程景云问:“你多少岁?”
“今年三十岁。”
“我主家才二十七岁,不过你们看起来是相同年纪的人,都很年轻。”
程景云下意识不将自己与张枕书比较,觉得自己不够资格,张枕书家中有好些藏书,他硬是要送给汤惜君几本,虽说都是孩子读的书,可他还是告诉她要藏好了,防止日本人来查。
程景云只能对他说谢谢,说:“改天有时间了,来我们家里喝茶。”
说着话,他将张枕书还的钱揣好了,他觉得自己与他偶然遇见、萍水相逢,可是汤惜君却说:“景云,今后张叔叔就是你的朋友了。”
朋友,这个词语对程景云来说太陌生,缘由是他从小过得低微贫苦,在茴园里几乎没有朋友,而在少爷太太们眼中,他大概也没有交朋友的资格。他那时最亲信的人是汤宗毓,到了现在,最亲信的人还是汤宗毓。
和汤宗毓是朋友吗?显然不是的,他们做着主仆,曾经偷情私会,也有过分崩离析。
“惜君,我很少有朋友。”程景云居然是有些高兴的,他想象自己有了朋友,那么,定然是在单一的关系以外找到新的、纯粹的温暖和快乐。
待续……
第57章 圩柒·甘甜与否你尝
熬一副酸梅汤,里头的东西有好些样,气味最香的是桂花,山楂清酸,乌梅芬芳,还有经常见到的陈皮、甘草、薄荷,以及不常会吃的桑葚干和洛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