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希伯来的手离开严景林的头发,这种黏在一起的感觉停留了一会儿迅速消失,令希伯来产生一种失落感。
丛生的杂草从街道边缘生长出来,蔓进道路上方,原本这些草植距离道路还有一些距离,负责休整道路的人特地这样安排,然而没过多久,野草和野花就延伸了过去。
那道特地空出来的隔道未能阻挡他们,夏季滋生的欲 望就此疯长,随着风,随着太阳,随着清晨的雾气与夜晚的寒凉。在雨中矮下一些,待到晴天到来之际,就有不甘的心试探着迈向更遥远的地方。
直到周围的景色变得越来越熟悉,熟悉的道路和房子,还有屋子外居瑟普的妈妈最爱的百里香。并不十分惹人注意的花朵轻易融进周围的风景里,包容着所有路过的人。
老旧的木门“吱呀”打开,屋子里仍旧是那位太太离开前的模样,在重新回到这间屋子之后,居瑟普保留了妈妈在屋子里所有的装饰与摆设。
卡尔森今日不在,居瑟普叔叔的妻子也出门工作去了。
这意味着这间屋子里将只有希伯来、严景林与居瑟普。
这间屋子并不大,狭窄的空间使人安心,希伯来以往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
只有这一次,这间屋子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木制的门刷着棕色的漆,门锁还是老旧的锁,打开尚且需要一会儿。
在进入门之间,希伯来在心中祈祷。但愿居瑟普叔叔能责怪他,但愿居瑟普叔叔只责怪他。
身旁传来一道注视的目光,希伯来扭头朝身侧看去。前方,严景林正侧头看着他,那样平静,如同夏夜的湖水,看起来如此安稳而坚定,带给希伯来信心。
先生,请留在我的身边。
愿主的责难全然降临在我身上,希伯来愧对于主,愿我于明日之明日不得安宁,而严先生仍能接收到来到鲁伯隆后的那个夜晚收到的祝愿。
一愿健康,二愿快乐,三愿明天早晨您收到一束刚采摘下的鲜花。
最好由我挑选,在屋子后面的山坡之上,所有生长得最旺盛的花朵之中,我只想赠您最健康的那一朵。
百里香的味道悠悠传过来,一缕光从窗子外倾泄下来,投落在那盆百里香之上。
紫色的小花如此温柔地摇曳着。
第80章 希伯来的过去
沉默的一餐,即便是饥肠辘辘的胃也未能让两位客人多吃一些。
居瑟普叔叔始终没有出声,他沉默着将希伯来和严景林带回来,沉默地做饭,一直到晚餐食用完毕也没有说话。
碗被放进了洗碗机,在希伯来站起来帮忙收拾桌子的时候,居瑟普坐在沙发上静静盯着希伯来的动作。
作为深知希伯来家庭的人,居瑟普一直都很照顾这位幼年丧父丧母的孩子,他甚至将自己看作是希伯来的第二个父亲,真因此,此刻他的心情无比复杂。
他想不到自己应当怎样对待希伯来。
那是一个孤独的坚强得惹人心疼的孩子,他很不容易地爱上了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甚至无法独自生活的需要人照顾的男人。
居瑟普很同情这位可怜的先生,但他很难毫无芥蒂。
毕竟,希伯来那样真诚而对人毫无保留。
房间里传出来细碎的声响,椅子擦过地面声音粗糙,像是一位年纪很大的老人缓慢地谈话。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可这声音却又让人焦躁。
居瑟普想说什么的,他同严景林对视,听见严景林率先打招呼,不带任何不情愿地回应着严景林。
他在回来之前,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试探一番这位青年,然而他在与对方对视的过程中望见那抹郑重,这令他再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他隐隐感觉到在这场角逐中,他们甚至不带任何对错。
可这一切究竟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又是为何开始的呢?
将屋子收拾好,希伯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的沙发前,坐在严景林的身边。
他做得端正,望向严景林,见到严景林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稍稍松了口气。
希伯来坐直与居瑟普对视着。
“居瑟普叔叔。”希伯来开口。
这一声之后,居瑟普点了点头,希伯来没再说话。
居瑟普的头脑已经陷入了风暴,他有太多话想说,他想劝告希伯来不要做挑战天主教戒律的事,忠诚的教徒将无法原谅他,无尽的灾难也会降临。
然而居瑟普更想知道这一切究竟为何会发生。可他又怕自己一旦听完了就会心软。
于是居瑟普问:“希伯来,你还记得自己究竟为何会信仰天主教吗?”
居瑟普凝望着希伯来。
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在走偏的时候审视自己的来路,是否能够走回最初呢?
希伯来,我的孩子啊,究竟为何要走上一条万分艰难的路呢?
-
在十七岁那年,一切都变得艰难起来。
希伯来的妈妈生病了,与他家经常往来的居瑟普叔叔一家已经离开鲁伯隆几年。
贝尔玛奶奶年纪渐大,已经到了不能够再操心的岁数了。
希伯来和妈妈原本在商量是否要希伯来的姑母喊来。
然而这边正在闹罢工,交通工具将近一个月没开通了。
开车过来更是艰难,这将是几天几夜的行程。希伯来的妈妈不愿意麻烦亲人,告诉希伯来就此作罢。
希伯来长久穿梭在医院花田与学校之间,生活的重担突然压在他的肩上。
好在希伯来上学的时候,邻里之间也会过来帮衬,因此尽管艰难,倒也还能过得下去。
只是夏季的暴风雨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暴风雨将花田里大部分的花摧毁,而更加糟糕的是,希伯来妈妈的病情更严重了。
夜里的时候,希伯来时常听见妈妈的咳嗽声,他担忧地起来倒水,照顾重病的妈妈。
不久之后他发现妈妈夜里不再咳嗽了。
本来他还在为妈妈病情的好转开心,然而一天夜里窗外的风很大,吹得窗户震响。
现在希伯来的妈妈几乎不怎么不下床,他担心着妈妈房间里的窗户是否关闭,于是在窗子震动中,他急匆匆地下床走向妈妈的房间。
在屋子外面的时候,希伯来什么也没听见。
他担心吵醒睡着的妈妈,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他需要检查窗户是否关好,亦或者其他什么东西需要注意。
门悄悄地被推开。
打开房门的时候,风没有从屋子里挤过来,这让过来查看的希伯来瞬间松了口气。
看来他已经关了窗子。
然而希伯来仍旧不放心,他准备过去看看。
他没有开灯,走路的声音也十分小,希伯来不愿打扰妈妈的睡眠。
他走到窗边,检查窗玻璃是否已经闭紧。
“咳咳咳!”
细微的声音从窗边传过来,声音闷闷的,像是原本响亮的声音被什么捂住了一般。
希伯来匆匆离开窗前,走到床边的位置。
借着隐隐的光,他发现床 上是一团被子。中央拱起,没有什么从四周伸出来。
“咳咳咳!”
咳嗽声从被子里传出来,希伯来霎时间明白了,希伯来的妈妈不想他发现自己的病情更严重了。她如此小心地掩藏着。
雨水打在玻璃上,每一雨水都像是憋足了力气一般,拼了命了朝着这间屋子、这扇窗而来。
像是要摧毁希伯来所拥有的一切。
他如此厌烦着这个夏天。
事情的好转是在居瑟普叔叔回来之后。
也不知为何,离开了旧家,重新奔赴去几个小时开外的城市里工作的居瑟普,在异乡工作了几年事业安稳的时候,带着妻子和儿子回到这里。
居瑟普的妻子是位十分善良的女性,工作能力强,处理生活事宜也井井有条。
在听说了希伯来家里的难处后,时常过来帮忙。
这一年的夏天,希伯来家中总是进进出出很多人。这些人都是有着善心的好人,他们不吝于在他人遭遇困难的时候向他人伸出援助之手。
因此生活虽然艰难,倒也还过得去。
然而最终谁也没能留住病床上的那个人。
希伯来在一夜之间长大,理解了离别的含义。
很长时间里他痛苦不堪,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在他的梦境里妈妈还活着,现实里却已经离去。
暴风雨在这似乎格外多,竟一下子来了两场。雨水拍打地面,袭击玻璃,敲碎他的生活,也损坏了希伯来和妈妈辛辛苦苦培育出来的花。
落了一地的花瓣像是被打碎的生活。
希伯来突然蹲下身大哭起来。
再也没有人陪着他了。
那一年夏天太难过了。是空无一人的屋子,是再也得不到回音的厨房,是广阔花田的田埂里永远缺少的身影。
空荡荡的桌子上再也不会有热好的饭。
希伯来艰难地度过这些日子,逼迫自己习惯它。
然而有一天,向日葵开花了。
在暴风雨过后,还是有一些向日葵盛开。
好像一切都会过去。
那么妈妈呢?
希伯来冲出家门,一路疯跑在花田里,抓住借着开花过来慰问的神父,他仰起头质问着,眼中落着痛苦不堪的愤怒。
他究竟为何要经历这些?难道主拒绝了他的祈愿吗?
希伯来未做错什么,却受到了世间最深重的惩罚。
第81章 我们终究相会
夏天的时候,卡尔森几次邀请希伯来到自己家做客,前几次希伯来都拒绝了,他实在没有心情出门。然而卡尔森那样的赤诚,真心担忧着希伯来的状况,几次来到希伯来家看他。
在这样的情况下,希伯来终究还是答应了去卡尔森家里。
一切都是那样平淡,希伯来在卡尔森家里和他的妈妈、居瑟普叔叔交谈,这一家人总会聊起一些有趣的话题让希伯来发笑。
今日,卡尔森邀请了希伯来留宿。
夜晚的明星挂在天空之上,卡尔森早早睡着,希伯来却难以入睡。
他听见一切的声音,卡尔森的呼吸声,风声,夏日草丛里的虫子叫唤的声音,小动物跑过草地发出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同他以前没有什么差别。
这些景色似乎一成不变,从希伯来小时候就是这样了。变化的只有人。
希伯来失眠了。
他悄悄地掀开被子,起身走出房门。
漆黑的屋外,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轮明月投下粼粼微光,在这种静谧之中,希伯来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望向院子。
院子里是一丛丛的百里香。
在居瑟普叔叔离开鲁伯隆之后,这个院子一度成为野草的聚集地,疯长的草甚至长到了将近一米高。
居瑟普叔叔回来后,重新打理院子,在这里种满了百里香。
门“吱呀”一声打开。
“希伯来?”背后传来居瑟普叔叔的声音,希伯来连忙站起身,看着居瑟普的表情有些无措。
然而居瑟普什么也没问,只是走上前,坐在了希伯来旁白的台阶上。
居瑟普拍拍台阶,对希伯来说:“来,坐下吧。”
坐下之后的居瑟普跟随着希伯来一同看向院子。
院子里的百里香散发着清苦的香气,在夜晚的时候,它的花瓣看不太清晰,然而气味已经彰显了它的所在。
长久的静默让希伯来有些尴尬,他明白居瑟普叔叔留下来是想要安慰自己,为了表明自己没什么问题,希伯来转移话题:“居瑟普叔叔,为什么您突然回到了这里呢?”
除非居瑟普自己想要回来,否则希伯来不太相信他的工作做得好好的,会突然从巴黎转到鲁伯隆来。
要知道,在巴黎站稳脚跟可不容易。
居瑟普静静听着,他的目光落在院子里的百里香上,一丛丛的花在夜色里显露出隐隐约约的影子,居瑟普突然笑起来。
是愉悦的笑声。
居瑟普说:“啊,因为我想念我的母亲了,希伯来。”
居瑟普的父母是老来得子,去世的时候,居瑟普也还年轻,一切都是那样突然。然而按照人们寻常存活的岁数,居瑟普的父母离开的年龄也没有太早,顶多是个多数人的正常水平。
在其他人看来,这是可以接受和理解的事情。然而对于居瑟普来说,这一切几乎击垮了他。
“当你突然听见别人告诉你,家里人去世了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心情呢?”居瑟普说,“那时候我站在街道旁,有人朝着我跑过来。我现在还记得他脸上的难过与慌乱,以及那满头满脸的汗水。那几乎成为了我后来长久的噩梦。希伯来,你知道吗?我听着他说完,听见他告诉我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家人。在那一刻,我眼前的街道变得灰白,脑中的声音与光也一同跟着消失,我以为我将要跟随着世界一同死亡。”
“久久难以忘怀之后,我怀着深刻的痛苦逃离了熟悉的地方。”
希伯来回过头,他静静看着居瑟普叔叔,居瑟普叔叔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并不是痛苦的,而是带着一种柔和的让希伯来无法理解的平静。
他沉默着,听见居瑟普继续说:“直到很多年后我走过巴黎一个老旧的小巷,一切都和我在鲁伯隆的景色那样相像。我路过一个早已破旧的家,从屋子门板打开的一条缝隙里,望见窗外泄露的微光照进旧房子里,干燥而温暖,从被带着花香气的风吹开的门缝里我望见它,刹那间好像妈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