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处有着似乎他怎样也无法靠近的人,青年的背影离开他远去,两条双腿奔跑着,行动那样敏捷。
严景林想,如果对方真心要跑的话,他大概这辈子也追不上。
他所有的,只是无力的,撑不起任何身体的双腿。
阳光之下,花丛之中遍地是阴影,黑影笼罩在根里,那是拒绝了夏日的地方。
严景林觉得冷。
轮椅的车轮碾压过地面,踩过一个坑时,陷在坑里发出一声震响。
整个车身狠狠震颤了一下,严景林的身体弹起来,又迅速下坠。在下坠的一瞬间,严景林低头望见自己的腿,他试图调整身体,然而毫无力气的腿并不能帮助他迅速稳住,最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摔下去。
那是怎样的狼狈?严景林甚至无法形容。
他摔在轮椅上,再跟着侧歪的轮椅倾倒,在身体触碰到地面之前,他只能无力地看着,而没有任何拯救自己的能力。
轮椅撞在地面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其中一角撞在严景林的背上。
严景林感受到一阵疼痛,他发出一声闷哼,眉头紧闭。
身体火辣辣的疼,他也终于从追赶中停了下来。
严景林抬起头,望见远去的背影。
他见过很多背影,父亲去世前的背影,母亲出去工作时的背影,佣人的背影,朋友的背影,那些背影停留在过去。
只有这个背影在现在,或许也会在未来。
后背遭受撞击的地方很疼,疼得严景林不得不弯下腰勾着清瘦的背。他的手撑在地上,骨节用力而能够看出突起的地方。
或许等再休息一些时候会好,可此时此刻他还没有能够处理一切的力气。
在这片视线之内,紫色的薰衣草似乎长高,尖端的地方能够同他的视线平齐,严景林望着那些浅紫色的小花,它们如此美好地盛开在在鲁伯隆的夏季,年年如此,年年温柔。它们不被任何闯过来的人所打扰。是过路人私以为惊扰了它们的安宁。
严景林深深呼吸。
他闭上了眼睛,在这片无声的世界里,轻嗅花香。
这是再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感受鲁伯隆的温柔。
严景林想,无论如何,感恩相遇。
此时此刻,在这个角落,花香如此迷人。
脚步声渐渐靠近这里。
最初时严景林没听见,直到渐渐的,脚步声清晰起来。
是发现了需要帮助的残疾人摔在地上,因此跑过来的好心人吗?
严景林睁开眼。望见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在这一瞬间,一切调转了一般,想要逃走的人竟变成了严景林。
远方的青年抬腿跑过来,那样急切,严景林看不分明他的表情,日光将一切模糊,把地面上所有的景色涂抹上一层朦胧,可那样焦急的目光仍然穿过了遥远的距离而来,落在他身上,落在他身体上的每一处。
严景林感受到风从这边经过,阳光和鲜花也路过了他的身边,所有的一切都让这里变得热闹,世界躁动不安。
可是希伯来,我该怎么办呢?
青年匆忙地跑过来,站在严景林前方两米的位置,不近不远,就那样眼中噙着泪水地看过去。
青年望见严景林的裤腿,难过地说:“严先生,您怎么能这样呢?”
那条裤腿之下是瘦弱的腿,垂在地面无力地蜷缩着,裤腿上沾染着灰尘和泥土 ,和土地所映衬的,是脚上皮肤那让人觉得刺眼的苍白。
在这声质问之下,严景林感受到浓烈的愧疚。他不该逼迫希伯来做选择,他分明了解希伯来是怎样炽热又真诚的一个人。
他怎么舍得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严景林脸色苍白,疼痛让他的额头冒出冷汗,又因为尴尬内疚,他的脸颊发红。
“……抱歉,希伯来。”严景林虚弱地说。
可这一句却令希伯来落下泪来。
希伯来质问:“严先生,您不怕痛吗?您难道不知道这双腿已经不能再受到第二次伤害了吗?您怎么能不在意自己呢?”
希伯来哽咽说:“可我却无法不在意您啊。”
泪水从希伯来的脸颊流下,伴随着一起落下的是青年赤城的话。
这话如同火焰一般将人燃烧,又如同海水一样把严景林淹没。
而严景林此刻回应得只有沉默。
在这片长久的寂静里,唯一的声音是滚了几圈最后烫进心里的哭泣。
良久之后,严景林才叹息一声,说:“可是希伯来,我怎么也无法追上你啊。”
前方的青年摇摇头。晶莹的眼泪落在暗黄的地面上,将朦胧的暗色留在土地之上。
“可是严先生,无论我跑多远,我还是无法不爱您呀。”
于是希伯来转过身。
第78章 亲吻
希伯来将严先生抱起来的时候,望见一片绯红色。
长而浓密的睫毛掩住乌黑的眼睛,微微颤动,如同蝴蝶盘旋在花丛中时轻轻扇动的翅膀。
希伯来的心神一动,嘴角不自禁地跟着扬起来,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怀中人的裤子上沾染了泥土,土地的黄将裤子点缀上新的颜色,一点一点,如同开在裤子上的花。希伯来将轮椅从地上扶起来,将严景林轻轻放上去,蹲下身清理泥土。
这些泥土多半是干的,太阳将泥晒成了硬块,拿着纸擦一擦就掉下去回到原本的地方,有一些约莫是浇水浇多了留下的,水将泥土打湿,变成深色。
希伯来卷起裤腿,细心地查看上面是否有伤口。他的动作很是小心,仿佛一不小心会再次碰伤轮椅上的人一般。
日光之下,严景林坐在轮椅的垫子上向下看,只一眼就见到希伯来的手触碰光 裸的腿,那双腿细瘦,并不好看,他甚至不敢看第二眼。严景林想要收回去。等到扭动身体发现腿部动弹不得才发觉,他已经无法失去了支配腿部的能力。
新的失落涌上心头。
然而很快这样的失落被新的感情替代。
希伯来的手扶过那落着丑陋疤痕的腿,待到从小腿的上部抚摸到下部,希伯来满眼心疼地说:“严先生来找我时一定很艰难吧?”
这样难为情的场景让严景林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的目光躲闪,移开视线落在旁边的花丛中。
浅紫色薰衣草温柔地盛开,在风中碰撞,摩挲在一起。暧昧丛生。
尽管腿上没有知觉,严景林却仍然觉得有一双手扫过皮肤,带来微微的痒。
“严先生,腿上没什么问题?身上有哪里受伤吗?”仔细检查一番之后,希伯来从地上站起来,半弯着腰靠近严景林。
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地发生,在温热的呼吸落在脸颊两侧的时候,严景林躲避着,牵动背部的伤口,轻抽一口气,惹来希伯来的注意。
当希伯来将严景林后背的衣服掀开时,立即为上面的青紫心疼。
“我不该跑的,抱歉,先生。”希伯来内疚地说。他的眉头皱起,手指轻轻抚过严景林后背上青紫的地方。
严景林的后背倏地僵直,他伸手抓住希伯来的手腕,眼眸低垂,望向地面。
“我没关系的,希伯来。”严景林逃避一般地看向前方的路,轻声说,“我们回去吧?”
希伯来仍旧不放心,再三确认没有大碍才肯让严景林出发。
“请您务必开慢些,先生。”希伯来说。
这样喊着严景林的希伯来语气听着十分不妙,严景林脸上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在希伯来的注视下调节轮椅的速度。
轮子缓慢地行走在泥土小路上,路上的木棍石子众多,希伯来不放心地抓住严景林轮椅的后方架子,跟随着轮椅缓慢地走着。
轮椅的速度在希伯来的制止下越来越慢,直到犹如以一个老妪一般,这样的速度若是让旁人看见恐怕只会觉得 有些离谱和好笑,然而严景林什么也没说。兀自纵容着在身后担忧着他的人。
两人渐渐走出薰衣草花丛,浓郁的香气渐渐浅淡,伴随着的是路旁不知名的野花。教堂在身后远去,扭头看过去的时候,只露出一角。
在即将转弯的时候,严景林侧身呼唤希伯来。
“希伯来。”严景林的眼神冷静,表情平淡,他的目光落在希伯来身上,在希伯来看过来的时候,又落到了远处的教堂上。
“严先生,怎么了?”希伯来微微俯身。“是后背不舒服吗?我就说您不应当坚持的,起码让我来帮您……”
严景林的目光落在教堂的塔尖上,洁白的建筑上方有一个圆顶,圆顶最上部的位置竖立起高高的塔尖。有一刻,尖利的塔尖如同一把闪着银色光辉的剑,不多时便会落在某个人的头顶。
如同主降下惩罚一般。
严景林感受到突然的恐慌,他抓住希伯来的手腕,仰起头看着希伯来轻声说:“希伯来,我们要离开教堂了。”
这声音如此轻,说话的人希望听话的人没听见,可希伯来确确实实听见了。不仅听见了,还听得十分清晰。
清晰地感受到开口人的惶惶不安,以及他所有的眷恋。
希伯来的心由此安稳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扬起脸看着他的严先生身上,落在那一双俊俏的眉眼,落在白皙的脸颊,落着泛红的唇,他俯身轻轻在严景林唇上落下一吻。
轻柔的,温暖的,燥热的,像在饭间和一个温热的豆腐相触,严景林的呼吸乱起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唇舌干燥,让他忍不住轻舔嘴唇。
在触碰到那片柔软的时候,严景林的脸滚烫不已。
手指攀上轮椅,抓住希伯来的衣领。缺少技术含量的吻,是莽撞的,连吻带咬,这样不纯属的方式自然无法让人满意。因此很快,严景林就被拿走了主动权。
热。
比来时更热。
汗水从额间冒出来,沿着脸颊向下流淌。
夏季所有的一切都在升温,在这片炽热之下,人的脑子也跟着晕晕乎乎的。一切思考都随之而去,留下来的,只有交错的呼吸,以及躁动不安的心跳。
夏季的鸟雀还在高歌,蝉虫啼叫,此处也有人路过,脚步踩在地上发出沙子摩挲鞋子一般的声音。
严景林的眼睛紧闭着,握紧的手微微发颤。
声音渐近。
两人匆匆分离。
在分开的瞬间,两个躲藏在转角处的青年不约而同地红了脸。
希伯来在恍惚之中伸出手,眼神迷离,那一双棕木一般的眼睛终于呈现出不同的景色,如同蒙上了早晨的雾气。
手指触碰到严景林的脸颊,两人在这瞬间感受到电流一样僵住,回过神来正经危坐。
他们急急忙忙地朝着路的前方看去,对上前面那一身朴素衣服,表情严肃的脸。
希伯来愕然出声:“居瑟普叔叔?”
第79章 去居瑟普叔叔家
从教堂到居瑟普叔叔家大概半个多小时。以往若是在弥撒之后遇见居瑟普叔叔,这绝对是一件令人开心的幸运事。居瑟普叔叔待人友好,他们又是熟识,一路上他们交谈着回去,说些鲁伯隆的趣事亦或者新闻,不厌其烦。
然而这一次,一切都变了。
居瑟普叔叔难得保持沉默。
待人向来友好的居瑟普在面对初见的人时总是很体贴,他向来可以找到很多有趣的话题来度过初见时候的尴尬。他只在干活的时候保持沉默。
然而这一次是例外。
希伯来的心惴惴不安着。
日光刺眼,前路铺在一片金色光辉之中,亮得让人无法直视。周围寂静无声,居瑟普叔叔也沉默得令人害怕。
在这样的安静之中,希伯来望向居瑟普叔叔的背影,那宽厚的后背背对着他,幼时希伯来还坐上去过。
手指握紧轮椅后面的横栏,希伯来低下头向下看去。严先生正襟危坐,目视前方。这时候希伯来看不清严先生的表情,可他感觉严先生会是紧张的。
他贴近严景林的耳边,对他说:“严先生,您别担心,我会在您身边的。”
在希伯来说完这句话之后,严景林侧头看去,他望见希伯来额头上晶莹的汗水。日光毒辣,谁也没带伞,严景林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过希伯来的额头、脸颊。
在这种体贴的照顾中,希伯来流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人群路过伫立在道路两旁的树木时,休息在树上的鸟发出一声鸣叫飞向湛蓝色的天空。天边的云朵柔软,不急不慢地在远处漫步,多看一会儿它们,就连心情似乎也被感染,莫名地平和下来。
居瑟普回头看去,望见身后他从小看到大的青年低头朝着轮椅上的人微笑。
那是幸福的笑容,静谧的,默契的,只存在于相爱的人之间,其他的任何人都无法侵扰。
居瑟普忧虑地叹了口气,回过头去。
作为希伯来进入天主教的引导者,居瑟普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这条路漫长,长到希伯来心焦,此时此刻他的内心煎熬着,为愧疚于居瑟普叔叔的教导。在多年之前的那个夏夜,希伯来在居瑟普叔叔这里得到新生,他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在居瑟普叔叔这里结束这一切。
但他不能后退。
如果他要离开,严先生一定无法追上他的。可他怎能欺负那样好的严先生呢?
前方人的头发后侧沾上汗珠,希伯来伸手轻轻揩过。湿热的头发从指尖掠过,希伯来一瞬间产生一种难言的不舍,他的手顺着穿过发梢,乌黑的发贴着他的手指,微微有些痒,手指的皮肤能够感觉潮湿,柔软的发贴着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