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才知道,那台人工智障可能是因为检测到了鱼尾,所以把他识别成了一盘肥美的宵夜……
这场梦境与真正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梦中的小阮语并没有等到送药机器人出现。
他在鹅卵石小径上艰难地啪嗒啪嗒了一会儿,忽然鱼尾一摆,也不知怎么,视线蓦地拔高……像人类一样站了起来。
阮语低头,看到两条长着奶膘的小胖腿稳稳杵在地上。
“咿。”
阮语新奇地叫了一声,尝试像人那样迈步子,然而空气稠密得像胶水,他挪动得相当艰难。
怎么回事啊……
阮语急着去找顾修寒,鼓足劲儿,拼命倒腾那两条短腿。
……
卧室中。
一双脚丫正在被窝里瞎扑腾。
梦中走路太吃力,阮语扭来扭去,挣得脸蛋通红,嗯嗯唔唔地哼唧。
怕阮语临时出情况要叫人,顾修寒已经在一旁守了几个小时,用智脑处理了不少军部的事务。
战乱平定后,几昼夜不眠不休剿杀异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闲下来后,顾修寒只需要配合媒体偶尔露面,维系凛然不可侵的保护者形象,给予公众足够的安全感即可。
都是不费脑子的宣传工作,为了不闲着,顾修寒索性揽过一部分本可以交给下属处理的事务。
可惜,再繁琐的公文也难以杀灭蔓生的绮念。
“唔……”
阮语又冒出一声黏糊糊的梦呓。
“……”
已心浮气躁了好一会儿的顾修寒手上终于失了力道,险些把光屏怼碎。
他深呼吸,将脸偏过一个矜持的角度,半看不看地朝阮语掠去。
床上,被子浅浅浮起有别于鱼尾的线条,像是已分化完毕了。
新分化出的下肢力量不足,阮语蹬了半天也没成功蹬开被子,仍被裹得严实,只从被子边缘漏出了几公分足尖,粉白的,荷花瓣的色泽。
顾修寒蓦地挪开视线,走到近前,沉声道:“阮阮,醒醒。”
本就挣扎在现实与梦境边缘的阮语猛地醒过来。
原本是鱼尾的地方传来异样的触感。
新生的细腻肌肤,敏感得近乎脆弱,轻擦过棉织物,酥酥痒痒的。
“我的尾巴……”
阮语揉着眼睛坐起来,知道顾修寒立在一旁,仍毫不设防地掀开被子查看。
晃眼的白,嫩得连膝盖都晕染着淡粉,浅浅陷在深灰色的织物中。
阮语倒抽一口气,抬手就扒拉顾修寒:“我分化成功了!你看!”
人鱼激动时会扭尾巴,奈何构造已经改变了,于是阮语只勾了勾足尖。
“……嗯。”顾修寒的视线被勾得潦草又闪躲,忽然偏转身体大步走开,哑声道,“我去拿衣服。”
依常理而论,人鱼分化出腿没什么意义。
人鱼灭族时,科技还停留在田园牧歌的水平,文字资料留存甚少,仅有一些纂刻在石板上的大事纪要,口耳相授的传承太容易断代,因此发展到现在,连人鱼都不确定分化期的意义何在。
帝国研究院的人鱼研究学者倒是提出过一些猜想,其中较为主流的是“陆行能力与性成熟期一同出现是因为人鱼曾经有与某种陆行生物通婚的习惯,在进化过程中的某一段时期他们需要上岸寻找配偶”。
[为了寻找配偶……]
顾修寒眸光黯了黯。
[会是谁?]
正炽热的精神体被这个念头浇了一盆冷水,暗淡得近乎阴郁。
这段时间顾修寒陆续给阮语定制了许多衣物,都放在阮语的卧室里。
衬衫、长裤、袜子……他每样拿了几件,堆在床边让阮语选,自己走到门外等着。
左等右等,不见阮语穿好,反而屋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摔了?
顾修寒疾步推门查看。
卧室里,阮语正手撑地毯趴跪着,白衬衫扣子还没系,松垮下摆制造出一抹灰影,堪堪将该遮的部位遮掩好,长裤在脚踝处堆成狼狈邋遢的一团。
“修寒哥,我站不稳,”阮语怕顾修寒偷偷嫌弃他笨,瞄着顾修寒莫名阴郁的面容,小声解释,“腿和脚好像不太会用力气……”
被枕头压乱的银发还东一撮西一撮地翘着。
像只娇生惯养多年,却忽然被养育者拒之门外的小猫,茫然但听话地尝试独立,结果起手就撞了一鼻子灰。因为知道这波是自己太笨,这么简单的事都搞砸,赖不到别人头上,于是撞疼也老老实实忍着。
肌肉与骨骼结构已经大变样,还在使用鱼尾的发力方式,维持不住平衡也正常。
顾修寒沉默片刻,走过去用双臂卡住阮语肋下,抱猫般架起来,让他搭床沿坐下。
阮语在铺得厚厚的地毯上磕了这么一下,瓷白的膝盖骨顿时洇开两团浅红。
这种程度根本谈不上是磕伤,顾修寒本想保持沉默,长裤提至膝窝时,还是淡淡问了句:“磕疼了吗?”
阮语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可能是因为在忍疼,透出些薄嫩的鼻音。
顾修寒手指一僵,还是隔着长裤在阮语膝盖上敷衍地轻揉了几下。
就不该问。
“扶着我站起来。”顾修寒道。
阮语依言扶住他双肩站直,让他帮着提裤子。
裤子拽起来的一下,指背不可避免地擦过腿侧,新生的皮肤,水豆腐般腻滑。
“……”
快疯了。
为了熄灭不该燃起的火苗,顾修寒不得不反复朝自己泼冷水。
阮语还太稚嫩。
刚刚分化成熟的小人鱼,几乎什么都不懂,不应该被他这样肖想。
况且此前的十几年中,阮语一直是被顾修寒视为幼弟般的存在,也说不清究竟是从哪天开始……
微妙的悖德感,刺得顾修寒心头隐隐作痛。
都不用集中能量看精神体,顾修寒的气压肉眼可见的越来越低,阮语有点儿慌神,不敢等顾修寒伺候,低头不太利索地系起衬衫扣子,边系边表决心道:“这些我很快就能学会了……真的。”
顾修寒心软得发酸,静了静,低声道:“慢慢来,没嫌你笨。”
伺候阮语穿好衣裤鞋袜,顾修寒吩咐AI管家送来了一台定制款学步机器人,否则阮语显然寸步难行。
这种学步机器人大多是供人类幼儿使用,能辅助学步以及矫正不良走姿,但也可以根据定制需求调整高度,满足不同种族顾客的需求。
学步机器人,主宅上上下下新铺的厚地毯,以及家具边沿增设的软包装……这些都是顾修寒和沈婧雅这段时间吩咐人布置的,为了方便阮语学习双足行走。
阮语分化成功是大事,顾修寒召来机器人,又用智脑通知了母亲沈婧雅和父亲顾戎元帅。
他只告诉了两个人,但好消息藏不住,几分钟后,庄园上上下下,但凡有主宅活动权限的人都借故涌上二楼看阮语。
主宅虽已高度智能化,可有些琐碎事务离不了人,负责宅中日常饮食起居的佣人们都喜欢阮语喜欢得不行。还有负责维护机械装置与人工智能的技师团队,平时毫无存在感,这会儿都众星拱月地上前调试那台崭新的学步机器人,这儿拧两下,那儿紧一紧,严谨得毫无必要。
“……阮阮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沈婧雅喜气洋洋地挽住阮语手臂,搀他起身,又将阮语上下端详着,“修寒给你挑的这些衣服穿不穿得惯?”
“没有不舒服了,”阮语弯腰扯了扯裤子,小声道,“就是有一点儿怪……”
“习惯就好了。”沈婧雅温温柔柔地示意阮语握住学步机器人的握把,“你试试看,有它辅助能不能走路。”
阮语踩着拖鞋,很新鲜地跟随提示音挪动了几步,走姿笨拙,但有机器人护着,至少不担心摔跤了。
走廊上,在顾家庄园工作的佣人和技师们看过一眼都不舍得走,继续围观阮语学走路。
毕竟平时可没借口这么近距离地盯着阮语瞧。
人鱼王族的精神疗愈能力太强,阮语就算什么都不做,光是静静待着,也能自然传递出一种能令周围生物体沉浸在喜悦与宁静中的脑电信号,生物体基因等级越低,受影响越明显。
阮语幼年时,庄园里还有人因此闹出过笑话——那是一名新来的园丁,年龄不大,基因等级也只有平平无奇的D级,受雇为沈婧雅照料花房中的异星植株,负责指挥几台园艺机器人。结果半个多月过去,花房中珍贵的异星植株越照顾越蔫,几台园艺机器人放着一堆活儿不干,整天无所事事地在花房中游荡。这才有人发现这名园丁每天一路过人工湖就脚不听使唤似的,被蛊得坐到湖边双手托腮,目光慈爱且恍惚地望着湖中与宠物鱼嬉戏的小阮语,一看就是大半天。
小阮语脾气软,又能感知到园丁友善喜爱的情绪,于是不撵人,不告状,还游到湖边模仿对方的样子,胳膊肘支着岸边石,举着小肉手,笑眯眯地和园丁托腮互望,间接助长对方怠工摸鱼的气焰。
类似事件发生过几轮后,阮语日常活动的人工湖区域就被管家设置了权限,不是随便谁都能进入了——佣人的工作效率倒在其次,关键是那种受蛊惑般失去理智的喜爱可能会使人对缺乏自保能力的小人鱼造成伤害。
因此,和阮语日常接触多的,除了精挑细选的几位家庭教师就只有顾氏一家三口。
阮语扶着学步车,在走廊慢吞吞地走来走去。
佣人们近距离看着阮语,心尖像有小猫儿用肉垫浅浅地踩来踩去,又酥又软。
他们不像顾修寒有SSS级基因还有精神屏障,脑电信号清晰得阮语想不听都难,纷纷扬扬,雪片般繁密。
[小人鱼没有尾巴的样子也好可爱。]
[呜呜呜可爱得心都化了,可惜庄园内不允许拍摄。]
[学走路为什么小脸蛋也跟着使劲,想掐软软鼓鼓的脸蛋肉,等等,听说人鱼能读心,艹艹艹,别想了,想掐,别想了,想掐……]
人鱼一族正常的生活环境其实就是这样的,周围生物体在想什么都能听见,但阮语平时很少集中听见这么多人的心音,完全不能适应,于是急忙管理表情,放松面部肌肉,不让脸蛋也跟着使劲儿。
耳朵尖蒸出一缕热气。
这学步机器人的高度是调整到成年人适用的范围了,但内置的语言系统没改,阮语顺利走完一圈,机器人奶声奶气地冒出一句:“小朋友表现得很好哦。”
阮语挨了一句幼稚的表扬,耳廓慢慢红透了,但因为这种事害羞本身好像也很孩子气,于是加倍别扭起来,脑袋都快耷拉到胸口了。
他一不好意思,周围心音的密集程度顿时飙升至一个新的高峰。
实在忍不了了,阮语纠结半晌,还是轻声细气地撵人,表示大家如果有工作要忙就不用陪他了。
害羞了。
顾修寒唇畔浮起一抹极淡的笑,随即淡声道:“都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鱼崽被迫接收大量内心弹幕……果然宇宙的尽头是直播(
顺说,喜欢鱼崽的配角和路人们大部分是觉得鱼可爱的妈妈粉阿姨粉姐姐粉和……爸粉(?
第7章
人散尽了,阮语又红着脸撵顾修寒和顾戎,只让沈婧雅陪他练走路。
阮语对沈婧雅的称呼是“沈阿姨”,但心里是偷偷把沈婧雅当成妈妈的,无论再怎么笨拙幼稚的模样,让妈妈看见也不丢人。
顾修寒被撵回卧室,阮语翻拣过但没穿的衣物还散乱着,他挨件叠好摞整齐。军人当久了,简洁整肃的生活习惯已深入骨髓,连巴掌大的短裤都在无意识间折得棱角分明。
正要抻平皱巴巴的c单时,顾修寒的手顿了顿。
他睡觉基本不乱动,一觉起来,寝具常常平整得像没人躺过,从来不会像这样……
织物凌乱堆叠,隆起处流动着丝线般的细光,像一湖揉皱的春水。
顾修寒眸色沉沉,在c边立定了小半分钟,忍了忍,忍得发痛,终于闭起双眼躺进那摊凌乱中。
阮语的味道残留在寝具上。
阮语在他的被窝里睡得热乎乎的,白糯皮肉被体温烘得暖甜,糖粽似的。
还有一点清新薄淡的湖水气息。
很熟悉。
阮语在黏人的幼崽期常缠着顾修寒一起睡。
一开始,是顾修寒深夜精神力爆发那次。
症状发作时,SSS级精神力洪流般涌向四面八方,铺满庄园,顾修寒会临时获得五感之外的精神感知。
这种感知方式过度敏锐,顾修寒甚至能轻松捕捉到百米开外的一只昆虫用节肢挖掘砂砾时造成的细弱响动,但他不懂得如何掌控筛选,于是海量无效信息便如病毒般侵占思维内存,并引发一系列重度神经紊乱症,人体能感知到的一切负面体验都有可能出现。
脑髓深处肆虐着冰锥凿刺般的剧烈幻痛。
少年时的顾修寒已惯于忍耐,他侧躺着,将牙关咬得沁血,眸子却仍沉冷得像两块黑冰。
冷漠的基因以族群繁衍为己任,赋予了这些高等级个体保护族群的力量,却毫不在乎他们是否能拥有幸福舒适的生命体验。
顾修寒本来在等机器人送强效镇痛药,可机器人送来的不只是药物,还有一个趴在送菜托盘上臭美的小阮语。
尾巴圆墩墩的鱼崽从托盘边缘滚下来,砸在床上,一双带蹼的小肉手啪地按住顾修寒疼痛欲裂的头,用奶甜的嗓音把新学到的几个帝国语词汇颠三倒四乱唱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