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修寒沉默地拭去沿下颌流入领口的清洁液。
[擦得很好。]
[下次……]
顾修寒遏制住思绪。
[下次继续。]
阮语反应是慢半拍,但再怎么样,帮过几次后也意识到自己是在帮倒忙了。
而修寒哥居然连心音都作假,纵容他帮倒忙。
小鱼崽又蔫了。
于是,下一次维护机械臂时,顾修寒没再刻意回避阮语,而是把阮语抱到维修台上,让他观察机械臂拆解与维护的全过程。
机械臂什么都能做,唯一例外的就是自己维护自己。
[这件事我需要帮忙。]
[真的。]
顾修寒用左手拿起一件件工具,不太灵便地向阮语展示用法。
阮语睁圆眼睛,浅珀色虹膜清得透亮,映照出复杂电路元件的图样,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认真得脸颊都在憋劲儿,隆起胖鼓鼓的两小包软肉。
阮语不算聪明,思维比同龄的智人幼儿慢一些,却偏偏在观摩机械臂构造时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速度。
归根结底,在被那台沉默冰冷的钢铁巨人捞出海面的那一刹那,阮语就像偶然坠落在巨鲸身上的雏鸟,把鲸背当成了自己的全世界。
因此他拼尽全力运转慢吞吞的思维,对着工具瞪酸了眼睛,想疼了脑袋,唯愿能为顾修寒多做点儿什么。
十六年来,顾修寒一直是阮语最重要的人,是阮语生活重心的一部分。
然而,承载着多少爱,拥有着多少特权,人也就同时背负了多少责任。
越是懵懂纯真,触手可及,越该克制荒草般蔓生的妄念……
不可擅动。
……
阮语的分化期进行到后半程,尾巴疼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从几天一次发展到每天都发作,且发作时间也呈现明显的延长趋势。
军部研究院研制的人鱼止疼药效果不佳,为了让阮语少受点罪,顾修寒这段时间得空就去研究院。去了做不来别的,索性面无表情地杵在部长室,用沉默给药物研发部门施压,催促对方给出新方案。
“……一般来说,人鱼在分化期确实会因初次骨骼形态改变产生不适感。”部长翻阅阮语的化验报告,浓眉紧锁,指向其中一个数字,“不过人鱼种族有自己的对策,他们会分泌出一种类吗啡生物合成激素为自己止痛,将这种痛感限制在机体可承受范围内……您看,他这项激素的浓度是完全处于正常范围内的。”
言下之意,即理论上痛感不会强烈到难以忍受。
“嗯。”
顾修寒颔首,像是听进去了。
顿了顿,复读道:“有新方案吗?”
部长:“……”
“在可以耐受的基础上继续大量应用止痛药,对身体反而不好……”部长用手帕蘸了蘸鬓角,斟酌措辞道,“一般来说,只要激素水平正常,都是建议尽量忍耐一下,或者按一按,绝大多数人鱼在分化期都是这样处理的,不需要其他方案。”
字里行间,仿佛都在委婉地向顾修寒渗透“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你把你家人鱼养得太娇气”这一信息。
顾修寒的黑眼睛一转,扫视检查报告上的数字。
阮语娇气吗?
一些画面闯入脑海中。
阮语给他维护机械臂时,用手捏一小会儿工具,白嫩指肚就会被硌出棱状的红色凹痕。阮语放下工具时会捻着指肚揉一揉,显眼的胭脂红被揉散了,将鼓鼓的指肚整个染得粉融融……像被含吮过。
摆明是身娇肉贵。
顾修寒的喉结缓缓滚了滚,强行得出结论——
不娇气。
话虽如此,阮语分化期结束后,再过几个月就要去上学了,独立生活的能力是该培养一下。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阮语当幼崽一般呵护纵容,随叫随到……
顾修寒正思忖间,智脑传来一条新消息。
[阮语]:修寒哥,尾巴又开始疼了,这次还有点发烧。
后面跟着个小鱼流泪的表情。
[顾修寒]:马上到。
……
阮语这次发作得格外厉害,和之前那些次的程度完全不一样。
伴随着磨人的痒痛感,体温节节攀升,给顾修寒发消息时热度还不太明显,没过多一会儿,身体就变得滚烫起来。
尤其是鱼尾正中央。
在阮语因高烧渐趋混乱的意识中,那条柔韧的长骨犹如烧融的白蜡,被肌体深处来自遗传信息的无形力量扌柔捏、抻拉,欲重塑成两根适于陆行的腿骨。
热量自鱼尾处的核心辐射向全身。
原本温度适宜的湖水渐渐显得冷。
阮语打着哆嗦潜入湖底。
研究院离得不远,顾修寒的飞行器又可以走军部专用航道,十几分钟就赶了回来。
人工湖澄透得像玻璃,湖底,阮语乖乖地卷着尾巴尖,在湖底用来控温的加热器前蜷成一团,像人类在火炉前取暖。
他半搂半枕着一颗莹白柔韧的水母,耳后的鱼腮不停汲水,带动着耳鳍一摆一摆,脸蛋被加热格栅烘烤得红彤彤,唇瓣梦呓般翕张,吐出银链般的气泡。
气泡浮到水面破开,频率均匀。
“咕噜噜……咕噜噜……”
像一串串小呼噜。
“……阮阮?”
顾修寒拨了拨水。
阮语闭着眼抖抖耳鳍,翻了个身。
等睡着了。
顾修寒的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分化期多休息是好事,但阮语的睡容并不安稳,眉毛拧着,潮红的面颊乍看可爱,但隐隐透着病态。
显然睡得不舒服,还是得叫起来吃点退烧药。
“阮阮。”
顾修寒抬高声音。
阮语掀起酸困的眼皮,醒了,这短觉他睡得不舒服,因为尾巴一直疼着,梦里都是有人揍鱼。
他烧蔫了,醉汉般七扭八歪地游到岸边,脸蛋自暴自弃地往岸边石上一搭,软肉挤得变形:“修寒哥,我想上去,但是没力气了……”
“嗯。”
顾修寒抖开一条厚实的浴巾裹住阮语,随即俯身,一手勾背,一手浸入水中牢牢扣住鱼尾,把小人鱼捞出来放在长椅上。
头发在滴水,阮语奶狗似的甩脑袋。
人鱼的角质细胞结构特殊,水在头发上沾不住,上岸后甩一甩就能干得七七八八。
“别甩。”顾修寒眼疾手快地摁住那颗小脑袋,用浴巾盖住,轻轻揉擦。
发烧本来就头疼,甩几下还了得。
“能再给擦擦尾巴吗?”阮语轻声细气地提要求。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来自本能的暗示,他忽然不想让鱼尾巴沾水。
看这意思,说不定这次发作过后就能长出人腿。
长出腿就得学习行走,阮语发愁,除去精神领域的知识,他学什么都慢吞吞,想和智人达到同样学习程度总要付出双倍努力,因此一提到要学什么就犯难。但转念想到以后就和顾修寒一样了,阮语心中又泛起一股隐秘的雀跃,尾巴尖儿海草状扭来拧去,害羞似的。
顾修寒扯来两条浴巾,垫一条在鱼尾下,用另一条细细捋过致密绸滑的鳞片,最后单膝蹲跪在长椅旁,一片片展开阮语尾端敏感的鳍纱,小心翼翼地蘸去水珠。
全身都擦干了,阮语又小声问:“能抱我去卧室躺一会儿吗?我今天想睡床,还想盖被……我难受,不想坐代步车。”
顾修寒忍了忍,没忍住,还是抬眸看他。
阮语被教得好,礼貌惯了,提再小的要求时也习惯用“能不能”“可以吗”这一类措辞,调子也软乎乎,好像压根没脾气,拒绝他多少次也没关系。
可如果真的被拒绝一下,阮语会生很长时间的闷气。
更要命的是,外人也就罢了,如果是阮语认知中的亲族,那么他就算再气也不会采取冷战、嘲讽、大吵大闹之类的战术,只会憋着满肚子火儿,继续礼貌地和对方相处。顶多在无人时躲在湖底团成个鱼卷,默默委屈到变形。
让人想不娇惯着也不忍心。
顾修寒把阮语包得严严实实,连两条胳膊都裹在浴巾里,防止阮语贴上来搂脖子,包完,才把一脑瓜问号的阮语打横抱起来。
“手拿不出来了……”
小声抱怨。
“可以不拿。”
无理取闹。
“……”
修寒哥最近总是喜怒无常的,还是少惹他。
阮语嘴唇抿了抿,想挣一下,还是忍住了,老老实实在顾修寒怀里站军姿。
阮语平时都住在人工湖里,卧房有归有,但一年也未必去睡一次,纯粹是个象征,不是天天打扫。
被罩上不可避免的积了点薄灰,很少,若是换个人大约根本察觉不到。
“有灰。”阮语嫌弃地瞟着被罩,不肯躺下去,吐出两个字唇瓣就紧闭起来,像怕话说多了灰飘进嘴里。
顾修寒拿他没半点法子,只好退到房门外。
“去你房间可以吗?”阮语有气无力地枕着顾修寒锁骨,“我好困了,烧得浑身都疼,想快点吃药睡觉……”
都这么说了,哪还敢有不行。
想保持距离,却节节败退。顾修寒无奈,把阮语抱回自己卧室,放到床上。喂完人鱼专用的退烧药,顾修寒又给揉了好一会儿尾巴,见阮语迷迷糊糊地就要睡着了,便掖好被子打开暖风,静静走到一旁的椅子旁。
怕是亲哥也没有这么任劳任怨的。
鹅绒枕很软。
阮语的巴掌脸陷了一小半进去,显得更小了。
他在水里睡惯了,嘴唇为了吐气泡,偶尔会翕动两下,张开的瞬间,能看见一点点口腔内侧淡红的唇肉,反着一星水光。
顾修寒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瞳仁晦暗不明,十条人鱼凑一堆也读不出他在想什么。
然而……
分化期能对阮语采集脑电信号的感知器官产生刺激,使其获得二次发育,精神力也会渐渐增强。
这是王族血脉独有的特性之一。
但十六年前幸存的王族仅有阮语一条,科研院对这方面的研究几乎为零,以至于连阮语本人都不太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顾修寒缓缓将手伸向阮语。
用指背,隔着一至二公分的距离,从眉心虚描至鼻尖。
阮语呼出的气热烘烘,潮乎乎,勾缠着指尖,诱他去触。
但是……
[够了。]
顾修寒弯起手指,紧攥成拳,端正地摆回膝头。
……
阮语睡得不太踏实。
迷迷糊糊间,大概是做梦,他感觉精神网的能量有短暂的增强。
在他的感知范围内,庄园中那一个个精神体的色泽变得更加细腻,层次也比之前更清晰,不再只是一团混沌笼统的情绪。
他能读懂更多了。
在庄园的众多精神体中,有一团颜色怪异的精神体格外显眼,而它的主人好像就在离阮语不远的地方。
它亢奋不安,翻涌着一种阮语读不懂的,强烈又禾周热的谷欠望。
它还发出了一句奇怪的脑电信号,没头没尾的——
[会很软吗?]
什么东西软不软的啊……
阮语耳根倏地发烫,没听懂,却莫名觉得隐秘又羞耻,还有点儿生气,他挣扎着往后缩,想回避那团吓人的精神体。
像是感知到阮语的抗拒,精神网能量倏然回落到正常水平。
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
阮语踏踏实实地坠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鱼崽:好像遇到变态了qwq
上将:。
第6章
吃过药,又有人给按尾巴,阮语这一觉睡得酣甜安适。
滚烫的身体把被窝焐热了。
床垫像是变成了一泓柔暖的春水,阮语惬意地沉入水底。
睡了不知多久,睁开眼,水面波光摇曳。阮语下意识地摆动尾巴游起来,游着游着忽然觉得哪不太对,回头一看,鱼尾变得短胖圆润,巴掌大的几片小鳍纱神气地抖动着。
阮语梦到了幼年。
当时他对顾修寒卸下防备还没多久。
因为有过多次吓哭阮语的经历,顾修寒不太敢擅自接近他。
那晚,顾修寒处于精神力爆发前夕,精神体扭曲得不成样子,头痛欲裂。怕好不容易解冻的关系再次冰封,他没叫阮语来给自己做精神疗愈,而是像往常一样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默默忍受。
小阮语感知到顾修寒状态糟糕,为了安抚重要的亲族奋力拱到岸上,决定自己过去。
从人工湖到主宅很是有一段距离,此前谁也没想到这条见人就往湖底钻的小鱼崽会有上岸到处溜达的需求,所以没人想到要给他安排载具。而且时间太晚,佣人也大多休息了,小阮语只好“啪嗒啪嗒”摆尾弹跳,效率奇低地朝主宅移动,没挪出多少米就累得软趴趴地瘫在鹅卵石小路上,像块晒化了的粘糕。
在阮语真正的记忆中,当时是有一台负责运送物品的机器人路过,要将缓解精神力爆发的药物送到主宅。阮语拦住它,用在湖里偷听来的几句塑料帝国语混着人鱼语奶声奶气地朝它咿呀了一通,让它送他上楼找顾修寒。人工智能理解不了阮语发出的指令,只能勉强识别出“顾修寒”三个字,杵在原地艰难运算了半天,险些出bug。最后,它将阮语端起来放在一个大托盘上,连同药物一起送进顾修寒卧室。
小阮语以为这轮沟通大获成功,在托盘上神气活现地翘尾巴,鳍纱抖得飕飕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