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江颂只是一时兴起,但也没想到他面对父母时会这样……坦坦荡荡且理所当然。
仿佛他早就已经打算好了,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瞒着谁。
*
江颂随手挽起衬衫袖口,依言在他们对面坐下。
其实他明白这样是有些莽撞了,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因为楼上那个看起来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的人,内心还有沉疴隐疾,他也知道阮眠迈向自己的那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气。
所以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给他回应,甚至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般按耐不住,想和他一起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时间和空间如同静止般,偌大的房子,安静到掉根针都能听见响。
袁阿姨默不作声的端来茶水,放在三人面前。
会客厅通明的灯光不算柔和,落在江颂身周时却散成了温软的光晕,他也没什么表情,但来自父母的敏锐直觉让江爸江妈意识到,儿子身上似乎有种微妙的变化。
面前的茶几上,乱七八糟的摊满了零嘴,其中甜食占据了半壁江山。
院子里,度假三件套被惊动了,睡眼朦胧的排着队溜达到门边,齐刷刷的探出三只小脑袋。
袁阿姨眼明手快,赶忙过去轰的它们一缩头,摇头晃脑的四散而逃。
江昊安待人向来温文尔雅,身上却总有种挥之不去的不怒自威感。
他交叠起双腿,微微后仰,“怎么还养上狗了?”
江颂大言不惭,睁着眼睛说瞎话,“可爱。”
饶是江昊安见多识广,也不由得额角一抽。
这明显一窝的三只小土狗,长得和“可爱”两个字,实在是没有半毛钱关系。
江颂养狗根本就不是心血来潮。
很多年过去了,那些陈年琐事江昊安早就记不得了罢了。
其实江颂从小就喜欢动物,还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捡过一只小奶猫,只不过江昊安觉得养宠物会玩物丧志,趁他上学时“偷偷”送了人。
彼时江颂已经学会了沉默的顺从,寻常孩子那些哭闹打滚,他是不会做的,因为知道闹也没用。
江颂端起面前的花茶,抿了一小口,“原本打算想点法子让你们慢慢接受,既然今天撞见了,我也不想回避,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
文姿仪一直面沉如水的坐在江昊安身边,听到这,脸上仅剩的稀微血色瞬间褪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颂,“当然知道。”
文姿仪觉得荒谬极了,抱起手臂笑了出来,“我不要求你一定要找什么门当户对,甚至你们小年轻爱玩我也可以接受,但是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身边的人会怎么看待你们?”
“首先,我不是玩。”江颂无端觉得有些烦闷,从茶几上的零食堆里翻出烟盒,抽出一支,想了想,却只是夹在指间没有点燃,“就目前来看,除了您俩,我们身边的人都觉得很正常……妈,在国外呆过那么多年,我以为至少您不会带有偏见。”
“有偏见的不是我,平权离你们理想的距离还很远,你们现在依旧是异类,依旧要承担外界的指指点点,尤其是你,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知道吗?”
“没有您想的这么悲壮,我是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你怎么负责?作为继承人这样落人话柄,你让江家以后怎么办?我们丢不起这个人。”
“这才是心里话吧。”江颂自嘲般哑然一笑,“其实,你们在乎的从来只是事业和颜面,我的想法并不重要,小时候我就在想,你们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成儿子、当成一个人来看,或者我只是一件作品。”
文姿仪怔了怔,眉宇间沉重的阴霾顿时化作骤雨,盛怒之下还在尽量压低声音,不至于太过歇斯底里。
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体面,包括他们一手打造出的江颂,永远都是克制的、压抑的,气成什么样都会保持风度和理智,好像永远不会有过激的情绪。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看你是疯了!你怎么能这么想……”
江颂漠然出声打断,语气淡然却坚定,“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你们都不允许,我反抗不了,也在努力成为你们想要的样子,但这一次不一样,我好不容易才追到他的。”
他顿了顿,“我也并不是在征求意见。”
文姿仪极为压抑的倒抽了一口凉气,勃然的怒气使她胸口不断起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江昊安厉声喝道,“江颂你住嘴!”
江颂果然听话的住了嘴,江昊安低头捻了捻眉心,少见的有些颓然,“我知道,我们从小对你的要求严格了些,现在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但你没必要以这种方式来反抗。”
“与这无关。”江颂斟酌了片刻才问,“爸,我们这是一场平等的谈话吗?”
江昊安本想说点什么,却在这一刻恍然回神。
他是在什么时候失去绝对话语权的呢?江颂再也不是那个任他修剪枝叶的小男孩了,他的小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不知什么时候连个头都越过了自己。
在晋元集团这短短一年半,江颂的种种表现称得上是自惟至熟游刃有余,他的继承人用一种出人意料的速度扎稳了根基。
如今的他们,确实站在了对等的位置上。
江昊安无话可说,只好点点头。
江颂缓了缓声气,心平气和的说,“最开始,我只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我丢失的东西,后来才发现,他像个熄不灭的小太阳,有着源源不断的能量和感染力,和他在一起,我总是很开心。”
“这些话,我对他都没有说过。”似乎是因为想到了阮眠,江颂浅浅的笑意像涟漪般轻轻漾开,神色温柔了许多,“我很喜欢他,也不会为了所谓的世俗规则和传宗接代去找一个人结婚生子,这是对自己,更是对别人不负责任,希望你们能理解。”
其实他很清楚这场争论不会有任何结果。
可他不想让什么无奈的现实横亘于他们之间,不想带着阮眠缩进阴暗的角落里偷偷摸摸,所以,他至少要表明态度。
许久,江昊安沉吟道,“如果我就是不同意呢?”
“那我只好带他私奔了。”
“你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江颂用近乎逼视的目光看向他,一字一句清晰的说,“我在正视自己的感情,并为之努力。”
江昊安愕然抬头。
内心深处有一缕微妙的情绪破土而出,像是在早已落定的陈事里,亮起了一盏忽明忽灭的残灯。
*
阮眠像高位截瘫一样歪在床头,望着虚空,担心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冷不丁的吓了一跳。
“怎么不开灯?”
江颂按开开关,灯光瞬间拨开黑暗。
他两步迈到床前,俯身捏了捏阮眠的脸,“又跑客卧来了。”
阮眠仰头看他,心里涌出一阵莫名的不安和恐慌,手臂一张,耍赖一样死死抱住他的腰,在真切的触碰到他时,悬着的心才重新落回胸腔,“当着你爸妈的面回你房间,示威吗?……他们这是走了?”
江颂,“嗯。”
阮眠,“有没有骂你啊?”
江颂由他缠着,轻轻拍了拍他后背,哄小孩似的,“没有。”
阮眠愁眉不展的把脸埋进他衣服里,“你会不会被停掉所有的卡,关在家里,然后被迫结婚。”
江颂哭笑不得,“没事少和耿湾湾一起看那些奇怪的东西。”
“你也太冲动了……”
“我得光明正大的把你领进门。”江颂抬手看了一眼时间,“放心吧,别乱想了,我们回去睡觉。”
自从和江颂正式同居以来,阮眠的作息正常多了,被他这么一说,加上神经骤然松弛,立马睡意袭来哈欠连天。
匆匆洗了个澡钻进被窝,明明困得不行了,还要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江颂说话。
江颂听他絮絮不休的问这问那,一会担心晋元集团会不会经济制裁老孟,从而迫使他就范,一会担心江颂老妈会不会出一千万让他离开她儿子,越说越离谱,终于忍无可忍的打断了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问你个问题。”
“嗯?”
“如果能回到过去,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阮眠想了想,“嗯……你两岁的时候,偷偷把你抱走。”
“两岁?”
“太小了不好养活,再大就该懂事了,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养成系,多爽。”
江颂低低的笑了一声。
阮眠给自己换了个姿势,“……如果我能从小陪着你就好了。”
“为什么?”
“你就不用一个人吃饭啦……”
阮眠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脑袋一歪,彻底沉入梦乡。
江颂看着他那张已然五迷三道的睡脸,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胀。
他总是孤身一人,尤其是在江愿结婚以后,他和谁都不亲近,无论亲人朋友,都只是维持着一种礼貌的生疏。
直到阮眠热热闹闹的出现。
他低头亲了他一下,轻声说,“谢谢你。”
阮眠应该是睡梦懵了,咕咕哝哝的回了一句,“……不客气,微信支付宝还是刷卡?”
说完,他拱了拱身子,手从江颂的睡衣下摆塞进去,摸了两把,心满意足的吧唧吧唧嘴。
江颂,“……”
浪漫的小火花,总是能被他无情摁熄。
第63章
▍ 在那场措不及防且并不愉快的见家长风波之后,阮眠又开始试图躲回客卧去睡,甚至一度想回家薄
在那场措不及防且并不愉快的见家长风波之后, 阮眠又开始试图躲回客卧去睡,甚至一度想回家避避风头, 生怕被捉奸在床, 但最后都以被江颂用武力镇压再拎回三楼而告终。
就这么心惊胆战的过了一周,居然真的无事发生,除了江愿来了解了一下状况, 甚至都没有人再提过这件事。
也有可能是提了,江颂见他那个鹌鹑样, 所以没说。
今年的秋老虎格外凶猛,好不容易整理完入秋的衣服,掏出薄毛衣,结果高温杀了个回马枪, 直接杀回三十多度。
在一个体感不知道飙到什么高度的正午,顺义某个尚未完成建设的新楼盘前, 站着几个人,顶着炎炎烈日,行迹可疑。
“叠拼加洋房,一共七个户型, 我们分三组,我和耿湾湾,严瑾和顾霖, 王老急和小曲, 混进去之后遇到哪个就量哪个,量到的在群里说一声,别量重了, 可以吧?”阮眠把提前打印好的户型草图分发下去, 抬头悄悄觑了王老急一眼, 发现他面色平和,没有什么不满的前兆。
王老急本名王惟恩,因为他这个人非常较真而且老是急眼,就得了这么个诨号,时间久了,猛然一下大家都想不起他的本名了。
阮眠性格大大咧咧,情商都用在了谈客户上,私生活里没有太多盈余,所以一直不怎么和他打交道,生怕哪句话不过脑子把人给得罪了。
现在行业内卷的厉害,为了抢占先机,在房子没完全盖好前,就得冒着生命危险进去搞到精准尺寸,做研发方案。
这样约客户时才有底气,我对你的房子比你了解的还多,比其他公司也多,你不找我找谁呢?
最开始的几家签的越早越好,甚至不惜将价格压的极低,只为了做另一种意义上的“样板间”,开头开的漂亮,这个盘就会成为一片沃土,一条康庄大道。
毕竟大多数人都会有从众心理,见左邻右舍都选这个公司,内心的天平就会倾斜,全当作是前人探路后人享福,有人提前蹚过雷了。
可惜打头阵的设计师们,日子就不是很好过了。
他们被当成偷钢筋的小贼轰出去过,被擦着脑袋掉下的碎石吓到魂飞魄散过,诸如此类的状况数不胜数。
所有建筑工地都不会让非施工人员入内,他们只能像铁道游击队似的,趁着下雨天或者正午时分,工人们休息的时候混进去。
阮眠记忆最深的就是有一次暴雨,蹚着没过小腿的浑浊泥水往里走,一不小心陷进淤泥坑,脚下千斤重,拔萝卜般使劲拔出腿,结果“啵叽”一声,脚上没了鞋。
大门肯定是走不得的,整个建筑工地都被蓝色铁皮围的严严实实,几个大老爷们带着一个不是大老爷们胜似大老爷们的耿湾湾,站在好不容易找到的“防御漏洞”前陷入了沉思。
豁口在铁皮墙的墙根处,呈U字型,阮眠掀门帘一样掀起铁皮探头看了一眼,嘴里“啧”的一声,刚啧完,肩膀处又探出一颗脑袋。
他们原本以为这个豁口已经够考验身材了,没想里面为了防止铁皮的破损扩大,上方还钉了一大条木工板,堪堪卡出个“狗洞”。
严瑾拿卷尺量了一下“狗洞” 的极限尺寸,讷讷道,“好家伙,长六十九公分,高四十七公分,弟兄们,这钻起来要点技术啊。”
说着,他直起腰比划了一下冯宇,拍了拍对方挺拔的小肚腩,“你在外面放风吧,这不片点肉下来,大抵是进不去的。”
冯宇张了张嘴想反驳,看了看洞,又看了看自己挺起来就看不见脚面的肚子,突然觉得很无力,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蹲下身,帮忙掀着铁皮,“行了行了,英雄们赶紧钻吧,速战速决,记得多拍点现场照片。”
没等他说完,顾霖已经在洞口跃跃欲试,连换了几个姿势方得要领,一马当先的钻了进去,一进去立马有了当贼的觉悟,极力压低声音,“得先伸条腿进来,小心铁皮上面有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