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瑾面无表情的给了他一杯奶茶,“听说你最近过得有点惨,来慰问一下。”
阮眠扯开吸管的塑封,想了想又放在了一边,“你吃饭没有?”
严瑾,“没呢。”
阮眠起身搂住他的肩,“走,一起吃饭去,正好有事想问问你。”
阮眠在这一行呆了这么些个年头,能混到如今这个层次,大大小小的手段场面基本都见过,其实这个职业,跟当初在象牙塔里学到和憧憬的东西根本不是一个概念,用流行的话来说,叫作有壁。
设计是设计,设计师是设计师,一个叫梦想,一个是职业。
职业是关乎养家糊口的生计问题,再通俗一点说,是生意,是买卖。
阮眠是个俗人,还是个聪明的俗人,入乡随俗的特别快,他需要钱,所以一直以来不待扬鞭自奋蹄,小心翼翼的守着自己的那点初心跟玩命儿似的签单,业绩这个问题,从他崛起之后从未有人跟他摆在台面上说起。
其实很多问题都是这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就这两天的功夫,中心经理三番五次单独关照他的“业绩”问题,抛开一直怀疑的有人给他背后下套之外,他也觉出了另一点让他很别扭的地方。
他不敢确定这个动荡范围是只存在于他们七中心,还是整个公司都已经沦陷了,正好借此机会打听打听。
从公司出来的路上,阮眠把自己心里的那点疑惑一股脑的抖给了严瑾。
离饭点还有半个多钟头,楼下的餐馆里冷冷清清,严瑾从手机里翻出一份PDF格式的报价,递给阮眠,“你先看看这个。”
阮眠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觉得对方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刚翻了几页,他很快便看出了问题。
要么缺项要么缺量,再加上水电预估也不知道谁给的胆量,三百平米只收三万块钱,总报价核算下来比正常报价便宜了至少三分之一。
阮眠摸摸下巴,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这谁做的报价?枪毙了没有?”
严瑾冷哼一声,“是故意这么做的,低报高走,前期看着价格低,成单容易,等开工了以后再一点点要增项,那时候客户都已经上了贼船,不给也不行了。”
阮眠听完眉头紧锁,“这怎么过的了审核?”
严瑾,“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公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反正能签单就行,现在成了恶性竞争,你干我也干,谁不干谁傻逼。“
阮眠沉默着把手机还给他。
YH的审核制度十分严格,无论是图纸报价还是合同,少一样没盖戳就不准动工,所以设计部和审核部的关系一向水火不容,天天干仗。
没想到事到如今,大家居然有了同流合污的一天。
严瑾的话还没说完,“你以为就这些?还有呢,张嘴就敢打七折,什么概念?公司利润点有没有三十个?真这么打早打骨折了都。”
不用严瑾细说,阮眠都能明白其中的猫腻。
折出去的钱从哪来?偷工减料呗。
怎么偷工减料?那法子可就多了去了。
少刷一遍底漆,不给你挂玻璃纤维网,用胶水代替墙锢,偷换辅材用贴牌假货顶上,多的是办法,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恶性竞争压低报价,本身就是冲着大多数人贪便宜的心态去的,再被销售精英们天花乱坠的一顿忽悠,很容易的就会认为性价比这个东西能在他们的精明算计之后飙到最高值。
这世上哪有亏本买卖,只是像昨天那个老太太一样的明白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阮眠埋着头,手里把着个白瓷汤勺翻来覆去的转,一个没拿稳,落在碗里一声脆响。
严瑾绷着扑克脸,视线飘飘摇摇的散落在不知名的地方,“现在公司内部有时都会互相切单,天天只知道盯着业绩业绩业绩,前些日子你不在,我们经理和三中心那个老娘们为了一个单子在高层会议上吵架,平时看着都是体面人,翻起脸来什么话都往外说,情到深处互相泼水,还洒了小孟总一身,跟闹笑话似的。”
严瑾叹了口气,“我拗不过自己的良心,再这样下去,可能就只有离职了。”
?
作者有话说:
料亭是一种日本的价格高昂、地点隐秘的餐厅,只接待熟客。
感觉在爆行业乱象_(:з」∠)_ 小天使们如果要装修的话,也要擦亮眼睛呀
顺便吐槽一下,和审核部干仗是真的,他们有一把殴打设计师专用锤,老大个了,梆一下贼疼,每次去都慌的一匹。
第21章
▍差点拜把子…
夜色弥漫,老旧的小区里乘凉的人都已散场,只剩下几棵元宝枫孤独的伫立在风中,时不时哗啦作响。
红砖垒的六层小楼上还剩几扇亮着灯的窗户,三楼某处隐约可见有人正趴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探在外面,支起一边手肘,用标准的老烟枪姿势夹着一根细长的棍状物,偶尔送到嘴边像模像样的咂摸两口。
最近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压在身上,终于把阮眠压成了心火过旺,嗓子眼里充着血像火烧火燎般疼,辣也不敢尝,烟也不敢抽了。
他咬完手里最后一口抹茶味百醇,身影从窗边消失。
客厅里的时针和分针重合一处,指向十二点整,阮眠算了算佛罗伦萨的时间,窝在沙发里给孟周发微信。
大概去年开春的时候,他就遇到过类似江家的这种情况,一对儿年轻小两口,打算装修完婚房就去扯证结婚,结果女孩喜欢田园美式的温馨,而男孩喜欢现代风格的简洁。
两个人谁也不肯迁就谁,谈着谈着就崩了,差点当场上演全武行。
最后事情演变男孩摔门离去,女孩把戒指扔了,哭着喊,“你根本不爱我!分手吧!”
阮眠没有这种搅浑水的经验,只能不知所措的僵坐在旁边,一动都不敢动。
家装圈子里也广为流传着一段话——
“你房子装到什么程度了?”
“到快离婚的程度了。”
“哦,那差不多要结束了。”
一年过去了,阮眠还是没有想明白这种无解的事到底能怎么解决,干脆把问题甩给孟周,美其名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爸爸救命。
约摸二十分钟之后,阮眠洗完澡,孟周的消息也回了过来。
“阮大设计!就这么点事还要来问我,就你这样出去可别说是我学生,丢人!”
阮眠挠挠鼻子,总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
……似乎有点像是他平时骂耿湾湾的话。
优良传统,师徒之间代代相传。
孟周紧跟着又来了一条消息,:“既然是各有各的喜好,那你为什么不去想办法同时满足他们?设计师的职业守则是什么?是满足!尽量满足入住者一切可实现的需求,在有限的空间内,动用你所有的脑细胞满足他们!”
阮眠的手指飞快的落在屏幕上,“我是想满足他们啊,这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正在搬救兵吗……”
“你的思维固化了,他们喜欢两种不同的风格,你就一定要规规矩矩的按两种风格割裂开吗?所有的套路都是用来打破的,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要去风格化?教你的东西全还给我了。”
阮眠看着手机怔了怔,脑子里似乎有一线微光闪过。
同时满足,去风格化。
如果同时具备中式和欧式的特点,那么还有什么可争?
Chinoiserie,法式中国风。
早在十七世纪末,中国风就席卷过西方,丝绸瓷器这类特产大量进入法国,成为上流社会显示权力与财富的奢侈品。
除此之外,他们还热衷于中国的艺术风格和装饰样式,两种文化因为丝绸之路彻底的碰撞融合,创造出了另一种韵味。
蓬皮杜夫人住过的香姆城堡里墙壁上就绘着蓝色中式风景画,凡尔赛宫的护墙板和家具上都采用过大漆画装饰,后期的洛可可风格更是大量融入了中国元素。
高端,大气,上档次,毫无违和感。
就连欧式座椅最典型的弧形腿,都有传言是来自于明清时期花几的异变。
所以欧式和中式有什么难以并存呢?
只是混搭是所有风格中最需要设计师的审美和耐心的,需要把色彩、材料、元素等提炼糅合,在它们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把风格迥异的东西安排的和谐统一。
阮眠当机立断,拿出笔记本就要开干,在等待电脑启动的过程中,他又纠结了。
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孟周公司的现状。
说出来像在打小报告,不说吧,这么下去早晚得出事。
按理说这不是他一个小员工该操心的事,但是他对孟周的感情实在深厚,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的心血毁于一旦。
现下公司里拍板的副总经理是孟周的弟弟孟全,他原本的管理理念和哥哥基本一致,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高位的久了利欲熏心,开始嫌弃他哥张嘴闭嘴都是假大空的爱与梦想,成天活在虚无缥缈的艺术世界里。
如今的孟全觉得做企业就应该利益为上,不够挣钱的买卖都是耍流氓。
他这么不管不顾的逼着下面,下面只有想些馊点子搞歪门邪道,Y·H只会越来越乱套。
阮眠这边还在举棋不定,那边孟周又回了一句,“臭小子,你怎么还不睡觉?别老熬夜。”
阮眠狠了狠心,“老孟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孟周:“什么事?想我了?”
阮眠:“……”果然,不要脸也可以代代相传。
阮眠,“我觉得公司里现在有点乱。”
他把他猜测的部分和已知事件大概说给孟周听,末了,加上一句,“这只是我的想法,也不知道对不对。”
孟周许久才回,“好,知道了,你的参赛作品准备好之后,记得发给我看看。”
*
比起江颂姐弟住在市中心豪华别墅区,江家老宅的位置更丧心病狂。
四环边紧邻商业区,生生用青石外墙圈出一个闹中取静的大宅院。
阮眠给自己的二手小奔驰寻了个安身之地,提着电脑和图纸朝那扇朱红大门走了过去。
他刚理了理仪容仪表打算敲门,一辆黄色的兰博基尼丝毫不减车速,用秋名山车神般的蛇皮走位拐了进来,稳稳的停在门口。
江愿从车里钻出来,伸手摘掉墨镜,眉开眼笑的冲阮眠打招呼,“来啦。”
“嗯,来了。”阮眠见只有她自己,微探着脑袋左右张望,像是在找什么,“哎?江颂呢?”
江愿抱着手臂,轻轻一抬眉,“怎么?想他了?”
阮眠,“???”
他最近要想的人就这么多的吗?
江愿又是哈哈一笑,上前敲了敲兽首门环,“他有事,一会就来。”
阮眠,“叮当呢?怎么没带她一起?”
江愿,“在家练琴呢。”
阮眠,“又练。”
江愿无奈的耸耸肩,“我是主张自由生长,可她爸不愿意。”
阮眠随着江愿刚一进门,打眼就看见院子里那个穿着长袍大褂、鼻梁上支着教书先生圆眼镜的老头子。
老头瞧着已年近古稀,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亮亮的向后背去,此时正扎着马步,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青花瓷缸,呼哧带喘的将其往院角挪动,等挪到了某个点,才直起身子甩了甩手脚放松筋骨,又四面八方的看了看,左右稍做调整,才满意的点着头拍了拍手上的灰。
青花瓷缸高及人胸,里面养着鱼和荷花,水位并不很高。
鱼缸五行属水,而正东方属木,水能生木,所以放在这个位置极旺主人运势和人缘。
阮神棍一眼就看出了门道,没忍住拍了下大腿,“大爷,您这个位置换的妙啊!”
老头子闻声回过头,眼里明显有光,“你懂风水?”
阮眠前些天刚学完的新知识,揣在兜里还热乎着呢,赶紧兴致勃勃的应下,“略懂略懂,还在学习,风水这个东西博大精深,太深奥了,还得研究个十年半载。”
老头子看起来仙风道骨,几个矫健的大步迈到阮眠身边,拍了拍他肩膀,“这可真是他乡遇故知啊!他们都不理解我,说我搞封建迷信!这年头懂风水的可不多了,小兄弟你得好好学!没坏处,老祖宗的东西怎么能说丢就丢了?”
阮眠用力点了点头,“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这么多年流传下来的风水堪舆术,无论算是玄学还是科学,都是有据可循的,怎么能算封建迷信呢,丢不得丢不得。”
然后一老一少两条跨时代神棍同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相视而笑,将学术交流进行的热火朝天。
江颂一条腿才刚跨过门槛,另一条还没来得及收,迎头就撞上自家爷爷和阮眠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神奇场面。
江愿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幽幽的和他对视一眼,明显是放弃治疗随他们去了。
江颂的表情有一丝复杂,看了看阮眠,又看了看老头子,“爷爷,您这是从哪又弄了副眼镜?”
这下轮到阮眠懵了,被那一声爷爷给锤懵的。
爷爷?
这个看起来兢兢业业的老园丁,是江颂的爷爷?晋元集团的创始人?
所以他刚才管江颂的爷爷叫老大爷,差点还想跟人拜个忘年把子?
阮眠,“……”
卧槽。
他好像又走错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