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再睡着,万一李擎又走了,客房床上的被子叠得很规整,如果说李擎刚才不是打算要走,他是不信的。
李擎洗完澡出来,周引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视线变得清明。他对李擎招了招手,李擎走过来,全身上下只穿了短裤,短裤对他来说稍微小了,只到大腿根部,该鼓胀的地方鼓胀着,两条长腿直剌剌地刺激眼球。
周引有那么一点忿忿不平,“为什么我的衣服给你穿都显小,你吃了什么那么壮。”
李擎脸上挂着笑,哥俩好似的拍拍周引的肩膀,“我初中练体育的,你多吃饭就能跟我一样。”
“我才不要和你一样,”周引小声嘟囔,他抬了抬眼皮,问道:“现在能说了吗?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李擎收起笑容,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也没什么,我下楼倒杯水喝,看到一楼灯没关就顺手关了,你妈,阿姨从房间出来,跟我说她房里灯不亮了,让我帮忙修一修。”
“这是小事,不过阿姨看起来不太对劲,我指情绪上的,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我觉得应该跟你说一声。”
周引的神色并不意外,他只长长地、重重地吐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说道:“能不能去床上说,我有点困了。”
卫生间和卧室的灯都关了,视线范围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周引上了床,拍了拍床的另一侧,示意李擎也躺下来。两人面对面侧躺着,周引费力地挪动身体,拉近彼此距离,直到他嗅到李擎身上的气味。
和自己身上的沐浴露味道一样。
他闭了闭眼,沉沉地开口:“你一定听别人说过吧,你班里的同学,你救下的那个女生,他们没告诉你我家里的事吗?”
“我小时候,我爸还会常来看我们,忘了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来了。我妈一直在等他,晚上不锁门,也不允许我关灯,连她房间里的摆设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我知道她这样不对劲,但没办法,我劝不了她。”
“要不要带阿姨去医院看看?”李擎试探道,周引反问:“以什么理由?我要跟她说她有病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擎沉默了几秒,把手放到周引头上,安慰性质地摸了摸。
周引的脑袋完全陷进松软的枕头,他不吭声,单手将薄被拽过来抻了抻。李擎帮他掖好被角,周引把脸从枕头里露出来,对着李擎翻了大大的白眼,他把被子往他那边扬了扬,说道:“你是笨蛋吗?”
李擎有些不明所以,他一边给两人抻被子,突然联想到今天上午的事,醒悟过来:“所以你去看房,你想搬家?”
“我是这么想的,我妈不同意。”
周引的叹气声低到几不可闻,李擎问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啊,当然有,”周引冷笑一声,“让我爸回来,问题迎刃而解。”
李擎默然听着,他将薄被拉到胸口,手收进被子里。不知是不小心还是刻意,他碰到了周引的手,凉凉的,他握了一下,一触即分开。
周引拿侧脸蹭了蹭枕头,眼眸低垂。李擎低声说睡吧,周引抬眼瞧他,他们一同变得缄默,睡意从更深的地方涌上来。昏睡过去之前,李擎想起还没答复周引,他强撑着精神嘟哝了一句:“会有别的办法的,等我睡醒帮你想一想。”
他听到周引似乎笑了一下,但他没睁眼确认,被窝似海,意识如波浪汇入更深的海洋,李擎几乎立即堕入了梦乡。
再次碰面是在学校,周一升旗仪式因为下雨取消,课间休息时间更为充裕。周引嫌课室闷,到走廊上站着吹风。李擎和另一个同学扛着桶装水经过。
是李擎先停下来打招呼,周引本不打算叫住他。
李擎问:“你是不是没把药带过来,早上出门我看它还在桌面。”
“是没带,我不用了。”周引说得含糊,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讨论私事,偏偏李擎傻愣愣地劝他:“那个药膏一天要擦三四次,不然怎么会好。”
“你先把水扛回去。”
旁边的同学来回瞅着他们,周引无法忽略徘徊在他身上的目光蕴藏的深意。他只能冷下脸道:“不用你管,你快回去吧。”
李擎把桶装水扛回课室,帮忙换了,周引在走廊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的课室紧挨着,他只要粗略一扫就看到李擎坐哪,最后一排最靠窗的位置。李擎回了座位,弯腰在抽屉摸索了一会,然后直起腰,眼神分毫不差地望过来。
周引想立刻回课室,他把手揣进口袋,李擎已经快步向他走来。
“等等,这个给你,”李擎摊开掌心,是一支没有使用痕迹的扶他林软膏,“刚才顺便买的,就知道你没带。”
周引着实没料到,哑言了近半分钟。李擎直接把药膏塞进他手里,周引攥着药膏,恨恨地道:“就算你给我,我一个人怎么用。”
“我帮你啊。”李擎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好像给了他一个多么好的选择。
第7章 新闻
上课铃解救了周引,他对李擎扔下一句再说吧便回了课室。掌心还握着那管软膏,他嫌烫手似的胡乱塞进裤袋,再打开课本,企图让注意力集中到密密麻麻的文字上。
同桌用手肘撞了撞他,好奇地凑过来,“你认识隔壁班被记过的那个?”
“认识,刚认识。”周引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道。
“欸你骗人,你们早就认识了吧。你老实说,他是不是你新的?”同桌揶揄地看他,一脸玩味的笑。
“你听谁说的?”周引平静地反问,这位同桌算是和他坐得最久的一位,平常相处得不错,这也是他直到现在都心平气和的原因。
同桌将书本打开立在桌面,一边提防下来巡逻的老师,一边压低声音道:“我朋友阮葳啊,秋游你们提前回去,她说看到你有那个谁的微信。”
“他真的不是你的新男朋友?”同桌锐利的眼神扫过来,仿佛要看穿他脸上的破绽。
“不是。”
周引干脆利落地否认,他翻到下一页书,听见同桌小声嘀咕:“不是就好,阮葳看上那个谁了,说要追他。”
摩挲书页的手指顿了顿,周引循着指腹划过的字迹,本该浏览这一行的目光却发散看岔到了下一行。
中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周引通常拖到食堂快关门才去吃饭。他一般不留在食堂吃,打了饭就走。他有很多去处,无人造访的教学楼天台、学校西南门的废弃凉亭、实验楼某间闲置课室,统统都是他的秘密基地。
这天他照旧打完饭就走,经过用餐区,一眼就看到被几个女生簇拥着坐在中间的李擎。
李擎埋头扒饭,他面前摆着好几个饭盒,旁边坐的是阮葳,阮葳殷勤地给他夹菜。可李擎低着头,脸就快埋进饭盒里。
周引打算走,却被眼尖的阮葳看到并叫了他的名字。
这一嗓子让李擎也抬起头,双眼直勾勾地看过来,眼里有罕见的求助与渴望。接收到李擎传递的求救讯号,周引大发慈悲地走过去,先是跟阮葳和其他认识的女生打了招呼,最后才漫不经心地问李擎:“吃完没?你说要帮我擦药的。”
李擎立马收拾餐具,阮葳托着下巴问:“什么药?”
“你忘了?我们一起去的医院,你也要记得遵医嘱用药,这样好得快些。”周引和声和气地同她解释。
阮葳噘了噘嘴,娇嗔地道:“好嘛我知道了。”
李擎站起来,不发一言,握着饭盒的动作表明他可以走了。
周引对阮葳挥了挥手,临走前开了个玩笑,换来阮葳嫣然一笑,“就借他用一下,很快还给你。”
实验楼五楼第一间实验室长期闲置,周引有这儿的钥匙。帮李擎解围后,本想在食堂门口跟他分别,谁知李擎对他随口一说的话上了心,坚持要有来有往帮他擦药。
周引只得把人带来这里,门窗关上,窗帘全部拉下来。整间屋子密不透风,在李擎开灯之前,这里足够昏暗、隐蔽,毫不起眼。
“啪”的一声灯亮了,实验室原貌展露眼前。周引熟门熟路地搬了把椅子,在实验台前坐着,掰开一次性筷子开始吃午饭。
不用他交待,李擎自顾自拉一把椅子在他身旁坐下,后背一靠长腿一伸,是个准备小憩的姿势。
周引咬着筷子,侧头看他一眼。
李擎笑了笑:“我有点困,就眯一下,不会睡着,你好了叫我。”
“你可以回去睡,我不用擦药。”周引咕哝了一句,李擎闭眼回答他:“是你说要我帮忙的,我怎么能不帮。”
周引呛回去:“我还说很快就把你还回去,是不是也该说话算话。”
李擎睁开眼睛,神情是放松的,语气却一反常态的强硬:“玩笑不能乱开,什么还不还,我跟她们不熟。”
“你不怕我挡了你的桃花运,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她们中有人看上你了。”周引扒了几口白饭,愈发觉得食不下咽,索性扣上饭盒盖草草结束这一餐。
李擎正色道:“别乱说,传出去对女生不好。”
他瞅了眼周引的饭盒,摇摇头感叹他又吃那么少,忽地从口袋掏出一张面巾纸,身体前倾,伸手替周引擦了擦嘴角。
周引以为嘴唇油汪汪,拿手背粗鲁地蹭了几下。李擎说道:“没什么是我看错了,死皮而已,嘴唇太干燥了。”
周引把饭盒往旁边一推,趴下来埋首进交叠的双臂,做足了不理不睬的架势。李擎站起来拿走周引的饭盒,再带走自己的,悄然走出实验室。
他在卫生间洗两人的饭盒,偌大的镜子照出他的脸,下眼睑处一团乌青。李擎将清洗干净的饭盒放到一边,用手掬一捧水泼到脸上,凉凉的指腹按压着眼睑。
“昨晚睡不好?”周引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李擎睁开双眼,定睛看镜子里的自己和周引。
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晚,雨夜,被迫留宿,突发的意外以及意料之外的交谈。李擎努力回想昨晚的睡眠,只记得意识潜入深海,那么,应该是睡得不错的。
“不,睡得挺好。”他给了肯定的答复,扭头看向周引:“在这里帮你擦药好吗,药膏带过来没?”
周引踟蹰着,从裤袋拿出一管扶他林软膏,李擎将湿手擦干,接过药膏旋开管口。周引看着他的动作,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右手揪住过长的校服下摆。
他尽力挺直背,不敢让李擎发现他其实有点紧张。
李擎拿着药膏向他靠近,随手一指洗手台,指使道:“去那站着,背对我。”
周引站到洗手台前,双手扶上冰凉的砖面,镜子映出李擎沉默的面容。他们没能在镜子里对视,李擎双眸低垂,不用寻找他的目光,周引几乎立刻切身体会到了。
李擎的手撩开他的校服下摆,掌心贴上后背皮肤,熟稔地按揉着,不时在他耳边低语:“还会痛吗?还有哪里痛?”
周引咬了咬嘴唇,低下头,不再看镜子里的他们——李擎在他身后,下巴似有若无像要靠上来,两人身体重叠,双手和下半身在镜子里看不到,这个姿势暧昧得像极了拥抱,无法不叫人浮想联翩。
李擎对他的窘况浑然不觉,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镜子里只看到他微微紧缩的眉头,表情正直得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能与自己立即划清界限。
“好了吗?”周引问。
“嗯,好了,晚上洗完澡再擦一次。”李擎终于抬起脸,视线直直地对上镜子里略显茫然的周引,眼神被攫取的一瞬间周引没有其他反应,直到感觉有什么东西掉落进裤袋。
他伸手进裤袋里,摸到了一管软膏和一颗有棱有角的硬糖。
李擎带走两个洗好的饭盒,大笑着扬长而去。
那天周引没有吃这颗糖,他带着它回到家,晚上胃口颇好破天荒吃了两碗饭。晚饭后母亲在客厅看电视,他陪着看了几眼。
本地新闻播报某地有一名男子坠楼,镜头扫过事发现场,熟悉的老旧建筑撞入眼帘,周引当即愣住了。那是昨天上午他去过的地方,他记得那栋楼破旧不堪,楼下大门锁是坏的,电梯年久失修,还有那位冒充中介的至今不清楚是何居心的奇怪男人。
母亲端来一盘切好的水果,问他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周引胡乱应付了一句,他从沙发跳起来,几步上了楼梯,冲进卧室猛关上门。手机在书桌充电,奔过去拔掉手机时膝盖磕到了凳子。顾不上开灯,他忍痛点开通话记录,只想马上给李擎打电话。
铃声响了几遍还没接通,他冷静下来,挂了电话。上网搜索那个地方,跳出来的关联词耸人听闻,跳楼自杀情杀仇杀说法不一,没打码的血腥照片公然挂在主页。
周引盯着网页上的缩略图,坠楼男子脸部着地,血从身下蔓延,白色衬衫与褐红血迹是对死亡最强烈的互文。
周引记起昨天那人的穿着,慢慢地和骇人照片里的重合。他狠狠地打了个激灵,只觉得毛骨悚然。
李擎回了电话,周引按下接听,他截住李擎的话头抢先说道:“你记得我昨天跟你说的吗?有人冒充中介带我去看房,我刚才看新闻,那个人坠楼了,死了。”
“你说他是跳楼自杀的吗?那他为什么要带我去那里?”
李擎连声叫他的名字,他说周引,周引你停一下,听我说。
“你想说什么。”周引喉头哽了一下,他停下来,等李擎开口。